(二十五)
作品名称:阿一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6-03-13 20:12:01 字数:3228
“哎,对了!”根叔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捏紧了拳头,蹬直了腿,立起了身子来:
“姑娘,你说得不对,你又没有死过,你怎么知道人死了就会解脱,那你又凭什么要去死呢?”
“这世上从来都不缺少没有真正活着过的人,那他们还不照样死皮赖脸地活了下来?”
紧接着,又是一阵沉默与寂静。围观的人已经散了场,根叔便一眼就看见了台下的我,赶忙三步并两步地跑下台来,拉着我的手冲到了那年轻女子的身前:
“阿一啊!你说说她,你给我好好劝劝这孩子啊!我要是学她一样,看见别人死了,自己就跟着去死,那我不早就死过无数回了吗?其实我们自己不必亲自去死,我们完全可以让别人替我们去死啊!我的意思是:我们死了,只会用生命的代价换来别人对生命的思考——譬如这姑娘的母亲的死;而别人死了,我们就可以通过别人的死对生命有了完全不同的看法——譬如这姑娘的母亲。”那年轻女子听到了这里,两行热泪戛然而止,睁大了瞳孔出了神,却不再有任何多余的眼泪滑下了。
我把注意力从根叔身上转移下来,再把从根叔眼里看见的东西原封不动地放进了那年轻女子的眼里,与她四目以对:
“你看吧!这些你还不知道的东西,在你死后,便无法得知。看来,生的问题,你并未有全部解决完呀!”
那女子的神情凝重了,眉头紧锁了,身体僵硬了,连话都说不清了:
“可,可,可是我今天平白无故地打扰了母亲的美梦,我真是个不孝子,连她死后都不能替她做点好事儿!”
“你活下去就是对她最好的告慰了!假如她泉下无知的话,那你就为你自己好好活下去;假如她泉下有知的话,那你更应该让她看见,你在为你自己好好地活下去。不必有疑惑,因为你无需要作任何的抉择,你活下去就行了!活到老的那一天!老到死的那一天!”我像个慷概激昂的斗士一般,连拳头都几乎要打了出来,而空旷的土地之上,竟把我这声音一字不落地久久回荡了开来。
根叔叫来了两个差使,将那生的人扶进了屋去,将死的人抬进了墓地。
末了,根叔一手提着青铜铃铛,一手挽着我;而我,一手挽着根叔,另一只手提着小王家的赏钱,和根叔一起徐徐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我走着走着,步子渐渐迈大了开来,胆子便也跟着放大了起来:
“根叔,你这些年来,三天两头地就会面对这有关生死的沉重问题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与我并肩而行的根叔,听了我的话,仰天长啸不止,其爽朗的笑声,竟穿破了我俩头顶的长空,久久回荡着。我在想,我眼前的这位老者,丝毫看不出竟是一个一百四十多岁的老人,他的笑声,竟会回荡着这般长久,这般长久……
“其实阿一啊!我和你说,我在百岁以前,也经历过许多的事情,但直到在百岁以后,我才真正接触到死亡,意识到了死亡,认识到了死亡,我这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面对自己的死,怎么去考虑自己的生活。说句实在话吧!我这辈子,见过无数个人生了下来,亦见过无数个人死去,我深知,我和他们一样生了下来,也不免得和他们一样死去……”
“然而,你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也不知道自己死了之后会去到哪里!”
根叔陡然一脚急刹了下来,因为惯性,手中的铃铛还在空气中铛铛作响。
“你也不知道自己会活到什么时候,更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时候该何去何从!既然你左右不了生死,便想着,那就任它左右,顺其自然地生,顺其自然地死吧!”根叔那枯黄干燥的眼睑,竟在一瞬间超乎我意料之外地睁得偌大,大得我没理由去回避他那双又惊又喜的眼睛。
“你,你完全不像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啊!你就像是和我从那个年代一起活下来的知己一样,对我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呀!”根叔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同我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即便知道我们是莫逆之交,但这在外人看来,也绝对不像是一个这样的老人,和一个这样的年轻人。
“哈哈哈!年轻人,咱们边走边说!”根叔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只拍我肩膀的手,便无马上要放下来的意思了:
“你刚才说的人,确实是我,却又不仅仅是我。我说,小伙子,你不会跟每个人谈心的时候都是说的这种话吧?就比如说服刚才那个要死不活的女人……”
“我不会刻意地说服任何人。根叔,你应该比我更加清楚,你苦心孤诣地想出一大推听起来很有道理的话去说服别人,殊不知别人也在挖空心思地想出一些更有道理的话来说服自己不要被你说服。所以我不会和一个情绪低落的人说任何话,我情绪低落的时候,也不会和任何人说话。我需要的是共鸣,无论悲伤还是欢乐,但我要的是情感上的共鸣。”
“即便不能一起生、一起死,也要一起哭、一起笑是吧!哈哈哈!”根叔笑着笑着,那是搭在我肩头的手,便慢慢放了下来,放到了他的腰后,他的神情,也紧跟着变得凝重了起来:
“我说阿一啊!现在能找到像你这种和我聊得来的人,已经很不容易了!说实在的,以前也有过一些和我聊得很投机的人,只不过现在,他们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所以我一边在惊叹我此刻身边这位莫逆之交竟是如此年轻,也同时庆幸着,你并没有老得可怕的年纪。我想,往后的日子里,我们会越来越了解彼此,当然,我说的并不是通过说话,有一种交流与语言完全无关,我们只要清楚,在这个世界上此时此刻还活着一个和我们想法一致的人,就很是能够感动到人了!在此前提之下,我们再过着彼此的生活……”
“我们过着彼此的生活,就不免得戴上面具,那只会让我们越来越不了解彼此罢了!”
“所以我说嘛!”根叔望着我,顿了顿:
“你现在的话就是多余的!我们之间有交流,却不需要说很多的话!”从这一刻起,我与根叔的话便少了许多,这条回家的路也比来的时候短了许多,不一会儿,便遥遥可见根叔的小平房了。
“大老远就听见你们两个的笑声了!”母亲终于还是迎出了屋子,一手接过了根叔手上的青铜铃铛,一手接过了我递上来的钱:
“根叔啊!您老觉得我这儿子怎么样?怎么,是不是很久都没有遇见这么一个聊得来的人?”
“是是是,这是我的荣幸,我的!”根叔一边说着,一边走进了屋内。
“来来来,根叔您进来吧!您看我们今天给你做了这一大桌子菜!就等您回来了,来来来,咱们现在快点吃饭,快点吃饭!”屋内的父亲一把扶住了根叔,进了屋。
“阿一!你也快进来呀!进来吃饭,快快快!”
“哦,知道了!”我一面向后回头应声,一面继续向前走了几步,而后,屋内的人声鼎沸,却不绝于耳。
“根叔,是这样的,咱们这次一方面是来看您,另一方面也是来跟您作别的。我和阿一她妈、阿一她二姐三个人,明个儿就准备动身往东面去,到那儿去找点小生意做。”父亲夹了一筷子冬瓜到了根叔的碗内。根叔一顾着点着头,同他那手中的筷子一般频频做次,眼睛紧闭着,嘴却长得老大,念念有词着:
“哦哦哦,可以可以!”
“还有我这大女儿和我这女婿,他们可不是吃素的!”母亲接过了父亲的话茬儿,柳峰又立刻接过了母亲的话茬儿,伸手将一大块儿猪肉夹入了根叔的碗里:
“我和泽恩他妈两个人,准备继续扩大生意的门面,趁年轻,再多奔几年!”
“好好好,好好!”根叔同样是那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接过了碗里的肉。
末了,他突然才想起了什么似的,睁大了眼睛问道:
“你们都走了,那,那岂不是家里都空了?”
“还有舅舅,舅舅在家里!”泽恩奶里奶气地叫道。
“阿一,你倒是进来啊!怎么总是喜欢一个人待着啊!进来吃饭,吃饭!”母亲复叫道我。
“这孩子,总是这个样子,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总像有什么心事似的,可你说我们这种普普通通的平头老百姓,能有多大的事儿呢!”父亲语重心长地说道。
根叔紧跟着笑了笑:
“没事儿!我以前就和这孩子一个样,等你们到了我这个年纪,也明白得了他为什么这个样子了!阿一,进来吃饭吧!”
“哦!”我向后一转身,随口应了一声。
我看见方才我的背后,也正是现在我的眼前的这个小平房,已经在夜里变得灯火通明了。它就像是一个彩色电视机一样,放映着十分清晰的故事,它让我看得见每一个人的血肉、筋骨、细胞,这一切好像离我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这是一个可以以假乱真却又与我所了解的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