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作品名称:阿一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6-03-13 19:49:23 字数:3803
“你们都还站在那里干嘛?进屋坐坐啊!”根叔从小平房里重新出来的时候,左手已经提着一个铃铛,右手背在腰间,招呼着我们进屋去。
“哟,根叔,您,您这是要去哪儿呀?”母亲问道。
“去小王家,他家前几日死了个人,今儿头七,我得过去!”根叔说着,便提了提手中那个约莫三十厘米直径,十五六斤重,挂着红色彩带的青铜铃铛,须臾之下,那铃铛回荡着的空响与彩带的飘渺,一齐在空气中战栗了起来。
“小王家?小王是谁家的?他家又是死了谁?”母亲追问道。
“这些问题连我也不知道,那你就更不知道了!我们也都不必要知道!人家活着的时候咱们没去在意过人家的生死,现在人都死了,还有个球的好说的啊!”根叔说到这里,便不再往下说了,他的声音与铃铛声一起,在片刻的惊鸿之后,彻底沉寂了下来;而他的身影也和那鲜红的彩带一样,不见了踪影。
我望着根叔离去的背影,感觉他的声音,却还不曾走得太远。我以前只知道人越老,眼睛越模糊,却忽略了人,原来,竟也是越活越明白的。
根叔走后,爸妈带着二姐和泽恩,挤进了根叔的小平房内,而大姐和大姐夫,则挽着彼此的臂膀,在其门前踱着步,他们纷纷呼唤着我,而我却哪里也不想去,只是随手在地上捡起一张报纸,席地坐了下来。
人的眼睛着实不大,可无论这世界有几大,它却又确确实实可以看见这整个世界。此刻我的眼中并不关心整个世界,我只看见了根叔那个坐落在大城市里、小巷子里的小平房。其实我想啊!我们这些一无所有的人,并非是什么也得不到,我们只是不想有任何的负赘罢了。这辈子可以为人,当然是一件万幸的事儿,至于是何等的万幸,一万个人,可以说出一万个理由;可即便这辈子做不了人,只要能够活下去,做个植物也是十分幸运的,至少我们还拥有阳光、空气、水和土壤,我们还能够思考,于是便有了感情,学会了痛与爱。其实我现在很想唱一首歌,一首即兴的,没谱的歌——以前没有人唱过它,以后也不会有人去唱;我也想作一首诗,一首和那首孤独的歌一样孤独的诗;或许我该花更多的时间去写一本小说——我要把我现在的生活,和我对这生活所有的看法,以及跳出了生活以外后,对生命的看法,以及跳出了生命以外后对这世界的看法……全部写下来,然后不给任何人看,一把火把它给烧掉!是的,我不得不把它写下来,因为我知道,它有存在的必要;而我,又不必让每个人都知道它的存在。在这以后,我就可以好好地生活下去了,亦或者,那便是我正在好好生活下去的凭证了罢,但我想,根叔的生活,与这样的生活应该是有不了太大的分别的。
我侧目望了望根叔的小平房,再抬头看了看天空。我死命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咬得发麻、发红、发紫、泛白!我倾尽全力地想要停下现在的思考。我以前听人说过,你竭尽全力奔跑,必将竭尽全力,方可停的下来,这话我现在又得再说一遍:确确实实是这样的啊!
我停下固有的思考,下一步又该怎么做呢?我望着嬉戏声不断的屋内与那恬静宜人的屋外,出了神!
不!我要知道,根叔现在去哪里了!根叔去哪里了?而,而小王的家,又在哪里?
“阿一!你这是要去哪儿呀!”我不知道这呼唤声究竟是从我身后的屋内还是屋外传出来的,但毋庸置疑的是,它此时此刻,就在我的身后。
“我去小王家找根叔!”
“什么?你疯了吗?”我这时才回头看见,是母亲从屋里探出了脑袋向我吆喝着:
“人家是死了人办丧事,又不是办喜事儿,你平白去沾那霉气儿干嘛啊!”母亲似乎又再说了些什么,然后大家七嘴八舌地也说了些什么,说话的人越来越多了,说话的声音却越来越小,慢慢听不见了。
我撒腿狂奔到了这条街的街尾,遇见了一个在柔和的阳光下用簸箕悠闲地筛着芝麻的大姐,她的微笑正如那阳光一般绚烂,她不遗余力地向我指明了前路:
“这条街走到头向左转就到了下一条街,下一条街再走到头就是小王家了,他家是大户人家,再加上做了这么大的白事,来的人固然少不了,你一直向街里走,不大一会儿就见得到头了!”
然后我在她的指引下,顺利地来到了第二条街的街头。这里人声鼎沸,果然不同于以往。我一眼看见了人头攒动的街头第一家,便随着人流涌动了上去,不料看见的确是一个穿着蓝布大围裙的大妈,提着“噔噔”作响的大刀在那里卖着冬瓜,我上前好声好气地向她问起小王家的事儿,不料她却头也不抬地挥舞起了大刀,厉声厉气地倒腾一句:
“在那边,在那边!”我赶忙往后退了几步,这才保证了自个儿的人身安全。
我试图再向他人问路,便向着另外一处人山人海的地方走了过去。那里站着的,是一个卖猪肉的小伙子,同样是“噔噔”作响的砧板,同样是攒动的人头,即便不同的是猪肉。
我摇了摇头,便一个人穿过拥挤的人群,走了下去。
我这才发现,这竟是一条菜市场街道,怪不得有这多人哩!
通过黑压压的人群,我终于如愿以偿地来到了这条街的街尾。
那是小王家,也是一片白的景象:白的房子、白的土地、白的人。如若要在这些“白”字前面加上一些修饰的话,那么把它们说成是“苍白”的,便更为稳妥了。
根叔已经早早地来到了小王家,开始了他驱鬼的任务。我方才竟不曾发现,根叔竟是如此的引人耳目。在白的背景下,根叔穿着的那件黑大褂,打着赤脚,挥着臂膀,摇起了那个偌大的青铜铃铛。那铃声上穿云霄,下通地府,其声响是震天动地的,其周围是死寂如灰的!我已经不能够听得见周围一个人的喘气声了——他们就像是死了一般——抑或说,这里就像是从来都没有一个人一般。我也停住了上前的脚步,不敢发出一丁点儿的声响,就现在而言,任何人也没有必要证明自己的存在。
我就这么透过人群远远地望着台上的根叔——和大伙儿一起望着。后来看根叔驱鬼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了!因为台上的根叔,跳得越来越起劲了!那件黑大褂里面的白布衣,同那黑大褂一起,在根叔手舞足蹈,摇头晃脑之下纷纷落下,露出了那雪白的脖颈、雪白的肩膀、雪白的胸膛!这个时候,台下的人便被彻底地惊醒了!大伙儿对根叔有伤大雅的行为纷纷指责,就连那躺在棺材里的死者,也打起了呼噜。
但我却在静静地想:身为一个一百四十多岁的老人,根叔的皮肤怎就可以这样的白皙?白得如初生的婴儿,白得又如那苍白的背景。
“娘啊!我的个娘啊!你快点醒一醒啊!”我正在苦思冥想之中,却被突如其来的哀嚎声,吓了一跳!
“是谁在那里狼嚎鬼叫啊!是谁啊?”我也不知道人群之中,究竟有多少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这样的话。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家又不约而同地朝着冲上台去的那个年轻女子望去了:这是一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子,棺材里的,就自然是她那老得不至于非死不可的母亲了。我想,这女子伤心到了如此的地步,或许是因为她那早早离去的母亲。但细想一番,她之所以这个样子,全只是因她那死去的母亲了吧!即便她活到了百岁,再见自个儿的母亲与世长辞,不免还是这副抱头痛哭,撕心裂肺的模样。
“你上来干嘛?你说你现在上来干嘛呀!”根叔停下了手中的摇铃,嘴里念着的那些稀里哗啦的话,也彻底没了踪影,倒是身上的白衣和黑褂,须臾之下便又重新穿到了自个儿身上,而那根颤抖不止的右手食指,则指在了那倒地大哭的女人身上:
“你不知道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吗?现在我在设法让你母亲的魂魄安静地睡下去,你现在倒好了,这一吵,让她死后都不得安稳了!”
那女人丝毫不顾脸上流淌不止的两行热泪,依旧是撕心裂肺地边哭边嚎道:
“人不就是等到自己的亲人死后才嚎丧的吗?不在他们死后嚎丧,莫非要在他们活得好生生的时候嚎丧?”
人群再一次陷入了沉默,只有根叔的声音愈演愈烈:
“你这是歪理!这是悖论!”
然后这偌大的土地之下,便只剩下了他们二人的博弈:
“道理?那都是讲给别人听的!人自己,从来都不讲道理!讲道理又怎么样?要是讲道理就可以让活人不死,让死人复生,那我讲的道理,都可以写出一整个图书馆了!”
“那你说你现在究竟要怎样,你要怎样才肯罢休啊!”
“我要死!我要和我妈一起去死!”
“胡说!你活得无忧无虑的,凭什么去死?你吃得好,喝得好,穿得好,难道就睡不好一个安稳觉?你从生下来起就不必为材米油盐酱醋茶操心,你的生活不该有任何的问题的!”
“对啊!人在解决完了生的问题后,就该面对死的问题了——这问题在我母亲活着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但她现在死了,死仿佛也离我很近了,我不得不去解决这个问题了!”
“那你总还有梦想吧?你要为了自己的梦想活下去啊!那才是你活下去的根本理由啊!”
“我已经不再说,也很害怕听见别人说道‘梦想’这个词了。本来光是‘梦’这个字,就够让人心灰意冷了,再加上那个‘想’字。就犹如你被人给狠狠地打了一巴掌,然后你自己又伸手打了自己一巴掌:你以为双重否定就一定会表肯定;你以为别人打了你后你再打自己,自己就不会疼了——你却依旧还是这么想。其实像这种人啊!这世上已经死了很多了,可依旧还有很多。”
根叔放下了那根充满着戾气的手指头,瘫软无力地问道:
“那,那总归还有能够令你活下去的东西吧?”
“有!以前就有!我之所以从以前活到了现在,我活下来,就是为了找一个死的理由!你知道的,人如果心不甘情不愿地去死,那死就成了忍受;但如若为自己的死找到了一个合理的理由——正如我现在一般,那么死,就成了享受了!我之所以活到现在,就是为了这个理由!”
根叔已经彻底瘫软了下来,他的身体正如他的阴茎一般,空空荡荡的:
“我试图劝你活下去,却被你劝得有种想去死的冲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