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深夜里思绪如飞的少年（2）

　　悠闲的牧人们忽然间看到，曾经受到过沉重打击的加尔恒，几天不见，居然会忽然地变得勤快忙碌起来。只见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辆被人扔掉的勒勒车，他把轮子的辐条紧固补齐、轮胎补好再充足汽，几天下来，原本破烂不堪的东西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光彩照人地摆放在自己的毡房前；接着又见他走进海拉提家里，出来时手里拎着一把锋利的长柄斧头，他背着一根粗绳子骑着马径直进了山林，傍晚时分，他拖着一捆均匀细长的干松木走了出来；随后的几天里，在他房前的一片空地上，持续不断地传来了嘭嘭嘭、当当当和嚓嚓嚓的锯、砍、剖、削、刮、钉的声响。
　　加尔恒到底要造什么？过来一个问，又过来一个人问，很多人问。
　　加尔恒一直不吭声，他很忙碌。
　　他弟弟钦佩地说，我哥要造一辆马车，而且会说造就造了出来。
　　几天以后，当男人们学习完《阿勒泰报》一个个走出清凉的白房子时，立即被眼前看到的情景惊呆了，连一向见多识广、忙碌不停的副村长也惊讶不已。只见一辆马拉的旧车子站在空地上，马车四周被装上了白色的松木架子，车厢里铺着两排软毡子的座位，顶部和四周被围上一块绿色的蓬布，加尔恒制造的奇迹，带着戏剧效果横空出现在了人们的眼前。马车前面的蓬架上，一根牛皮绳子紧紧系着一块薄板牌匾，一看就是加尔恒本人亲自书写的字体，用汉字和哈文上下二排歪歪扭扭地写着：共产主义马车！
　　男人们不约而同地来了，拨开围观的孩子站在车子的四周，转着圈子、指手画脚，表达着自己的想法，借此显出自己与众不同的观点。
　　刘所长后来也知道了加尔恒的事情，亲眼看到这一架样式古老的共产主义马车，不禁发出了笑声，小伙子是个做生意的料！
　　随着春季短促地过去，漫长的夏天来了。进进出出的人和车，顺着山路也多了起来。没想到，这架确吉克草原上独一无二的马车，立即产生了巨大的经济效益。先是村里的老人们坐、后来是孩子们坐，当然，这种试坐要让他们提建议的，是不收费的。坐在车辕上挥动着鞭子赶车的加尔恒，听着人们的夸奖，显得非常具有成就感。
　　后来，这辆车子在建议里果然改进了不少：吃的奶酪和望远镜，分别挂在车厢里的布袋里做为装饰品，可以食用和使用，但是要小小地收费。四个角的木栏上被包上了防撞的厚布，五彩的布条系在顶棚上随风飘荡，车两旁的横栏上悬挂着一串叮当作响的铜铃铛。撩开车帘子眼望四野，坐着马车听着赶车人唱着黑走马，一路走来，真的能让人们享受着味、声、色、美的感觉。
　　“坐着我马车，肯定有喜欢你的姑娘出现；坐着我的马车，共产主义早实现；坐着我的马车，娶个新娘子不花钱……”
　　加尔恒一高兴，学会了编词，他把自编的歌词套入哈萨克的民歌里，车在崎岖弯曲的小路上慢哒哒地行走着，大地一片寂静，坐车的人们穿越着起伏不平的大地，带着一番怀旧的心情，体验着数千年前“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的放牧景象。
　　后来，共产主义马车就成了确吉克牧场的一道美丽风景，只要有外人进山来，必须要坐一趟，当然，这也为加尔恒带来了丰厚的收入。所以，加尔恒也是山里快乐的人。
　　因为，只有绵绵的大山，才能让我们也成为快乐的孩子。
　　在山下时，我也早就看出来了，卡德和这些哈萨克族的孩子，从心里都不喜欢上学，不喜欢人多的城市、不喜欢种庄稼的乡村。相反，最喜欢的还是回到山里过上自由闲散的草原生活，他们原本就属于大山和草原的孩子。他们更愿意享受没有拘束、没有压力，没有所谓的人生意义和追求功能之类的生活，享受带着爽快、痛快、尽兴和轻松的少年岁月。我不止一次地听我们的奶奶反复唠叨过，她说每一个哈萨克人家的孩子，都能在山里找到属于自己对应的神灵。因为，山里的每一个地方都有神灵，都是不同的神灵在统治着世界上的所有东西。一座山、一条溪、一条河、一棵大树、一棵草丛，甚至是一片岩石、一片牧场和一座山岭，都会被一位位类似人那样可爱、任性和坚定的神灵们长年日久地把守着。就是眼前这一座被隐形的神灵细心掌管的山坡地，也同样驻扎着一个你看不到的神灵。拥有一望无边的绿色，拥有平缓广袤无际的草原，拥有滴沥着碧绿水滴的世界，拥有这片被风雨雪雾吟唱的天地，拥有跟随着季节一起行走的空间，肯定会找到属于自己的一份神灵，肯定会让哈萨克人的自由心情，在快乐的神灵面前一扫往日的阴郁，眼睛睁开了，心情会豁然了，胸怀开朗、开阔了，变得年轻起来、变得一次次地爱情起来。
　　这是我们奶奶从一口无牙的唇齿间，流出来的诗歌一般的童话。我们的奶奶一生都喜爱过山里的日子，总会把自己都当成了主角讲进了神话，爱把山里的生活以故事的方式讲给我们听。有时，我都觉得这些事情太美丽、太玄幻甚至是太灵验了，甚至怀疑是她老人家的脑子里随意想象出来的一部电影，是用来骗我们孩子们高兴快乐和喜欢她的事情。
　　卡德住在山里里，最喜欢做的还是体验和感受山里过去的每一个黑夜。
　　他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如此喜欢和迷恋，像寻找着亲人那样才会融进的痴情白天和醉迷迷的黑夜。也许，是他血缘里就已经注定的一种缘份；也许，他自己就属于草原上的黑夜。想到这时，卡德都会咧开嘴嘿嘿一笑，算是替自己找到了满意的答案。更多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自从有了这一片清静的、安详的土地，才让他回到了营地，找到了回归母亲怀抱的安全感。他觉得，唯有在黑夜之中，像我们的奶奶曾经说过的，在寻找到了自我神灵的同时，才能找出一位温暖、肉感、柔软和看不清楚的自己。每每到了这种境界，卡德都会在身心俱寂之中嗅出了黑夜才有的清香气息。这些沁着露水鸟啼、沾满月光和花草气味的空气，一旦像溪涧顺着毛细血管娓娓地进入体内，汩汩流淌在自己身体里时，卡德终于活了起来。他就像听到了清澈的泉水潺潺，瞬息间布满周身，达到舒畅、松驰的状态，心灵和肉体融为一体共同沐浴着阳光的起伏漂浮。卡德！我问道：可能我的神灵就是水了，是一条我还没有遇到的小河、小溪、小泉，或是远方山谷间一座小小的湖泊。
　　我也是水的神灵！巴莎急忙伸过头来，争抢地表白着自己的想法。
　　亲爱的小巴莎，你是第一次来山里，喜欢牧场吗？喜欢这里的空气吗？喜欢这里所有的水吗？卡德突然回到了现实，回到坐着的吉普车里。他终于在清风里被一份陌名的激动用力地惊醒了，用力地拉着妹妹的手，用骄傲的口吻轻轻地问道。
　　哥哥，这里的夜晚真黑，这里的星星真亮，这里的花朵最香艳，还有这里的奶酪最甜蜜。我喜欢这里的草原最美丽，喜欢这里的河水最清纯，更喜欢这里所有流动的水，我是水的精灵呀。卡德最喜欢听妹妹巴莎用诗歌的语言，轻声曼语地回答自己的一串串提问。每一个哈萨克人涌动的血管里，一定会流淌着草原上的水。妹妹和自己一样都喜欢水，这与妹妹从小就爱唱歌、爱草原的气味有关，对于水的共同喜好，又让卡德从心灵深处漫起一层温暖的雾气，越发地喜爱着自己的妹妹。
　　亲爱的奶奶，你一生都喜欢阿尔泰大草原，喜欢布满了毡房和畜群的牧场，一生都躺在阿尔泰山温暖的怀抱里。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卡德为自己心中突然涌起的这份柔情而惶惑和恐惧，他不知道，在这个美丽的夜晚里，思绪为什么如此活跃。
　　我爱家乡，是因为家乡会布满着星星般的湖泊；我爱家乡，是因为我嫁来后，这里有着和我父母家乡一样的草原，有着和我们故乡一样美丽的气味。
　　脸上布满了皱纹的奶奶，带着永远不变的微笑。巴莎就像我们的奶奶，就像一颗悬挂在半空里的星光。因为，我们的奶奶也喜爱用孩子一样的口吻，用诗歌一样的甜蜜，一句一句地告诉我们，她心中有着一份埋藏已久的愿望。一说起诗歌，一说起爱情，奶奶神情一变，像一位多情的小姑娘，她用力地伸出一双虔诚的大手，一手一个，紧紧地护卫着我们小小的头颅。不论怎样的情况，只要有了爱情的出现，我们的奶奶就肯定会像一个多情的老巫婆，脸色绯红、激情如飞。
　　她的手掌里虽然粗糙、干涩，睛神却清澈如水，满是暖意，宛如一掬明媚如春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