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陈老实是个好同志

　　陈老实的外伤不算重，浑身多处软组织挫伤，头被打破，缝了几针。最主要是轻微脑震荡，需要住院观察。于是，他渡过了几天躺在病床上，百无聊赖的日子。老虎撇下小本生意，专门照顾他，在高中住校的女儿也专程来看望他几次，让他本来沉郁的心情，多少有了些生气。单位的同事们也抽空过来探望，也带来了一些消息。比如，张永明在总经理例会上就厂内安保问题大发雷霆，同时还对他被打这一事件，定性为勇于维护集体，与进厂捣乱的社会闲杂人员英勇搏斗。同时，还不止一次提到过，“陈老实是个好同志！”。听到这个评价，陈老实有些哭笑不得，自己这么多年来，虽然谈不上有多卖命，可也算得上谨小慎微、兢兢业业，结果还不如被人打一顿后，获得的评价高。
　　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一个星期之后，陈老实痊愈出院了，其实医院这个地方，他早就呆不下去了。对他来说，每天卧床，实在是一件无趣、无聊、难受之极的事情。况且，他的心中对依然未向张永明解释那天晚上的事放不下，已经被那个王八蛋算计了一次，白白替他挨了一顿打，这次一定向他解释清楚，然后继续做一个快乐的经营科边缘人物，不求什么大起大落，平平安安的坚持到退休便好。所以，尽管在住院，陈老实始终觉得有一件事情没有完成，这样他始终坐卧不宁。
　　出院的第二天，陈老实就去上班了，尽管他头上的绷带还没有拆除，尽管他浑身上下仍然有些痛，他仍然不顾老虎的劝阻，坚持去上班。到达单位之后，陈老师明显的感觉到周围的人对他有些不同，这种感觉很微妙，例如门卫的保安以前看到他，基本是面无表情，今天居然挤出了一个带有讨好意味的笑脸；再例如一些认识却谈不熟悉的员工，会热情的和他打招呼；最后是本科室的人，从他一进办公室，所有同事全部热情的不得了，被众人簇拥的感觉，让一直以来认命了做边缘人物他，很不适应。从众人口中，他得知因为被打事件，自己已经厂里被树立为爱厂护厂的典型，大会小会都被提到出来。在众人眼中，陈老实红了，是厂领导眼里的红人，毕竟总经理张永明多次在不同场合说过，”陈老实是个好同志“！
　　突然成为被人瞩目的焦点，对陈老实来说，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也让他有些无所适从。看着身边的人满脸堆笑的凑过来，含蓄委婉的恭维自己，也让他觉得周围的人十分的陌生。仅仅是因为张永明的一句话，自己周围的人都变了，他觉得那一张张露出亲切笑容的脸是那么的不真实，仿佛那些笑脸背后，隐藏着依然滴血的獠牙，令他莫名觉得十分的惶恐。自己仍然是自己，可是周围的一切，好像都变了，变得有些不真实！甚至，变得有些讨厌！
　　陈老实一上午都被科里的同事们簇拥着，这些人虚构着他面临来自厂外的破坏分子，如何临危不惧，如何大义凛然，仿佛陈老实突然摇身一变，变成了正义热血的英雄。而他们，和这个英雄人物一起，都在这个英雄的集体里。看着眼前这一张张平日里对自己漫不经心的脸，唾沫乱飞，表情夸张，全然不顾那天自己只是被打倒在地，从头到尾的挨揍。陈老实的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凄凉。
　　这种情形到了下午，终于到了高潮。本来陈老实打算下午摆脱那些烦人的同事，找到张永明，把那天挨揍之前想要说的话说完。没想到下午召开厂领导班子会议，让他的计划再一次落空。而到了下午三点多钟，就有个同事跑过来恭喜他升职，当他一头雾水，丈二和尚摸不到头的时候，那个同事就神神秘秘的说，刚才去厕所，无意中听到会议室里传来领导们讨论云云。关键就是经营科的主任调任总经理助理，经营科空缺了一个主任，原来的副主任本来有希望扶正，可是那个副主任身体一直不好，从今年开始，就隔三差五的在家休养。所以经营科马上会有一位新任主任。
　　听了这些话，陈老实原本觉得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哪知那位消息灵通的同事突然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本来两个副总经理都提出了人选，都是别的部门的副职，而厂党委书记和工会主席都没什么意见，却被总经理张永明否决了，张永明还说了一句，我看还是从原来的经营科里发掘更合适，比如那个陈老实就是个好同志！”说到此处，那个同事一脸你明白的笑意，对着陈老实一顿挤眉弄眼。陈老实彻底懵了，张永明在确定经营科新主任人选的会议上，特意提到自己，这是什么意思？难道......
　　长久以来，陈老实已经习惯了被看做是普通的，碌碌无误的人，最终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就是个普普通通，没多大本事，没多少能力的人，也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爬到领导岗位上去。可是，这位同事的一席话，让他多年来死水一般的内心，泛起了波澜。一直持续到下班，他的脑子里反复重复着这句话：陈老实是个好同志！......
　　再次度过了忐忑而又迷惑的一夜，关于经营科主任人选的谜底，在第二天揭晓了。长久以来默默无闻的陈老实，结结实实的做了一匹的黑马，跌碎无数事前预测者的眼镜。其实，这在早晨上班时就很明显了，一进厂门，门卫脸上就堆满了笑容，亲切的对他问好，一路走到办公室，所有遇到的人都对他笑脸相迎。这个社会从来都不缺少聪明人，聪明人的消息总是灵通的，耳目也总是灵光的不得了。这让得知自己升职消息后，有些恍然大悟的陈老实，反省自己以前是不是过于脱离现实，脱离社会了。
　　无论如何，作为新鲜出炉的经营科主任，工资、待遇立刻上升了一大截，独立办公室，全科室的人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至少表面上都殷勤有加。陈老实没做过领导，也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做领导。说实话，他根本不知道怎样做领导，但是当张永明带着两位副总经理，拍着他的肩膀，勉励他继续发扬经营科的优良传统，让厂里的经营工作更上一层楼时，他的心脏不争气的剧烈跳动，眼眶发热，莫名生出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感触来。
　　凭心而论，经营科负责对外合同的洽谈、签订，生产计划的制定、原料调拨、生产费用定额等，作为经营科的科长，绝对是手握实权。但是让陈老实心里还是有些不安，毕竟他以前都是默默无闻的做无名英雄，乍一被放到这么醒目的位置，兴奋、惶恐、压力、得意、不解种种情绪掺杂在一起，让他的大脑有些眩晕。而就在这种眩晕的状态下，他收到了来自经营科的一大叠请示、汇报、计划等等，这些都需要他签字才可以，而他的这种状态下，也实在无法安心工作，只好一股脑的堆在办公桌上。
　　这种状态在下午的时候开始好转，他用了一下午时间，细致的看了所有材料，逐个签字，并写上处理意见。下班之前接到了一个电话，居然是王姓同学，说起来这名同学与陈老实的单位有很深的的联系，因为这名同学是做钢材批发生意的，也是陈老实单位的原料供应商之一。不过，这位王同学与与单位颇有瓜葛，与陈老实却只是泛泛之交，顶多也就是见面打个招呼，从来不曾有什么深入。此人不知从何得知陈老实荣升的消息，立刻打来电话，要宴请陈老实，为他庆贺。本来陈老实不愿意去赴宴的，一来此人以往目光里毫不掩饰的轻视，就算再迟钝的人，也可以感觉到：二来自己与此人名曰同学，却素无往来，陈老实还是不习惯与不熟悉的人打交道。可是那位王同学一句：要是不来，就是发达了不认老同学。彻底把陈老实拒绝的话堵了回去。
　　
　　下班时，经营科的人也来约陈老实一起去搓一顿，庆贺庆贺，陈老实只好说今晚已经有约，明晚由自己做东，和大家好好聚一聚，才出得门来。王姓同学宴请他的地点选在本市一家小有名气的酒店，陈老实只好舍弃自己那辆忠心耿耿的自行车，打了一辆出租车前往赴宴。出乎他预料的是，一同宴请他的还有另外几个同学，都是在本市做生意的。和自己那些经营科的同时类似，开场的寒暄过后，这些人便围着陈老实开始恭维起来，两个徐娘半老、浓妆艳抹的女同学也挤到身边，殷勤劝酒。陈老实这辈子那经历过这种场面，不多时便已经喝得熏熏的，这些同学开始纷纷递上名片，坦言以后要老同学多多照顾云云，陈老实醉眼惺忪之季，凭空生出许久不见的豪气来，拍着胸脯全部答应。待到华灯闪烁之时，众人纷纷尽兴而归。
　　王姓同学叫来自己的司机，主动提出送陈老实回家，陈老实此时酒意上涌，便乘上了王姓同学的车。车上，王姓同学依然老调重弹，什么同学这么多，只有陈老实后力强劲，老而有为，真是令人刮目相看云云。陈老实却是心潮翻涌，想起那晚所见，至今未曾向张永明总经理解释清楚，而自己几乎儿戏般的走上了领导岗位，不知道与那晚的事情，有没有联系？想到此处，忍不住叹了口气。王姓同学不免追问，怎么升职的日子还叹气呢？陈老实此时已经有些醉醺醺的，多日来事情一直憋在心底，忍不住有股向人倾诉的欲望，看了看王姓同学那张市侩的脸，便幽幽叹道：“老王，说句心里话，我在厂里，一直是不得志的，这次突然被提拔，你不觉得奇怪吗？”
　　“老陈，既然你这么说，我也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以我对你们厂的了解，你这次升职啊！确实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王姓同学犹豫了一下，见陈老实目光炯炯的盯着他的眼睛，咬了咬牙，便实话实说。
　　“这就对了！其实不光你，就连我也有些奇怪！后来啊，联系前几天的一件事，我总算琢磨出一点来，是因为我与张永明之间啊，有个误会！”陈老实摸着下巴，缓缓的说。
　　“哦！误会！误会的好！老陈，说句老同学的忠告，你的性子我清楚，别再想什么误会，也别去澄清什么误会，张永明给你升了职，就是对你的一种补偿，也许是误会，可是他已经给你升职了，也就是说他认为补偿你了，也就认可事情结束了。你呢，升了职，也是好事。皆大欢喜的事情，不用多想了。记住，从来没有什么误会发生过，也不要对任何人再说这件事情了。明白了吗？”王姓同学拍了拍陈老实的肩膀。
　　“没有误会？”酒意上涌，陈老实有些迷糊。
　　“对！没有！”王姓同学加重了语气。
　　“嗯！那就没有！”陈老实低低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