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作品名称:阿一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6-03-10 20:04:20 字数:3532
“事到如今,我们是不是该分别了?”我们两个四目以对,几乎是同时把这话说了出来,却谁也不敢起先开口。
我们都害怕提及分别之类的话语,我们原都是极厌恶这样的东西的。小时候,我总希望枣子没核,鱼没有刺,但倘若现在还有这等的想法,就是我没了脑子罢!
许家辉避开了我的眼睛,拍了拍屁股准备走人,人从来都是喜欢对别人讲道理,自己却从来不讲。我尽管觉得他的不辞而别是无理的,唐突的,却还是不得一个劲儿地在他身后追问着:
“你去哪儿?你现在要去哪儿?”
我从这一刻起,便发现许家辉已远远不同于上一刻的他了,豺狼遇见了虎豹要跑;虎豹遇见了人,一样得跑,人并非是最厉害的,却是最叫人望而生畏的。可我想,能使人生畏的,也只有人了,他终于明白自己不可能就这么一走了之了,便边走边回着头来对我说道:
“我要去江边!以后就靠打渔为生了!”他一副生怕走不脱的模样,渐行渐远。
“你为什么突然会想着去那么做呢?”我往前跟了几步,继续追问着。
“不是突然,我听说我父亲年轻的时候就是打渔的,我也一直有这么个希冀要这样做,现在虚无的事情要变得真实起来了!”他的脚步和他的语速一样,加快了起来。
“等等,你等等......”我在后边喋喋不休道:
“我如今已经无家可归了,倒也很想靠打渔为生呀!不如你等我一下,我们一起去打渔!”
“你不要跟着我,不要跟着我了,快走开吧!我们的经历太像了,但不能更像了!我要的是我自己的生活,不是和你一样的生活,你寻着自己的路走下去吧!即便都是打渔,我们也不要在一起了!我只要过生活,而非是看见生活,生活是真实的,不是虚无的,更不是看得见的,我怕我们在一起后,我们看见了彼此的生活,就像看见了自己的生活一样,那还能叫做生活吗?我们不要像双胞胎一样活着。双胞胎是极其罕见的,罕见的东西,无非是更加幸福的抑或是更加悲惨的,但毋庸置疑的是,那也是更加孤独的,别人在一起是摆脱孤独,像我们这种一样的人,见两次面已经太多了,再待下去,只会愈发地孤独!”他就像是幽冥一样,没有模样和身躯,只剩下一席长嘘在长空中轮回着。
我终于失尽了力气,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在车水马龙之间,仰着面,贪婪地寻觅着那阵拍打着大江边岸的带有黄泥土腥味的江水的味道,一切的过程都可以忽略不计了,它是漫长的,也不是我所在意的;是乏味的,也不是我所在意的;是艰难地,也不是我所在意的,我可以知道的是,我终于到了江边!
人还是不该过分强求些什么,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大抵都是捡来的——它们都在人间,都在地上。即便我身处苦痛之中也罢了,哪怕是我快乐了又如何?还不是这般的无知,这般的渺小。
江边的我,只好这么想,任凭风吹着,浪也打着,把我风吹浪打着。
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会显得愚昧;而什么都知道的人,便会显得固执。像我们这种似懂非懂、懵懵懂懂、迷迷糊糊的人,都绝不会傻到去坚持什么原则。
我以前总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从大街小巷里跑过来对我说一些奇怪的事儿;而现在,我不能够明白为什么我大街小巷地向人说着心事的时候,人家会觉得我很奇怪。我渐渐发现,自己慢慢变得开始需要别人理解了,这事儿就像一直存在一般,终于被我给记了起来。有些事,一经别人的提及,我才稍有些印象。别人的记忆力似乎都要比我好得多:他们始终都记得以前的那个世界,而我始终都不明白,这个世界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男人和女人生活在了一起之后,男人会变得更有男人味,而女人则会变得更有女人味。对错也是这么回事,即便他们被人混淆在了一起,也不会变味,这就是为什么会有“是非分明”这个词儿了。我得试着说服自己,我眼里看的,脑袋里想的,都只是我个人的东西。毕竟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而是你的,也不会始终都是你的。
我在这一刻,又不得不继续孤独下去了,孤独是不需要人理解的。
我望着江对面在夜晚恍如白昼的繁华都市,在大白天里却像个泛着黑眼圈的孤寡老人一样,恹恹欲睡着,只有江边的风浪,依旧还在继续着它们的孤独与坚持。
我看见了整个世界,却唯独没有看见自己。这就像我请十个朋友吃饭一样:我只摆了十个位置,却忘了给自个儿摆上一双碗筷。“十”是一个完整的数字,十个朋友坐一桌也是个很圆满的结局,我好似是多出来的那一个。我记得母亲在我记事起,给我穿过的衣服,没有一件是新的,我经常在别人有意的冷嘲热讽和无意的口蜜腹剑之后蜷缩着身体,用手捂着衣角上的那个缺口。其实人际关系就像衣服一样,破了一点,就没用了。我感觉时间永远都静止,是我们在不停地走动,无法平静下来。而沉默过后,沉默的人自会说话。
我张口咒骂了几声那座都市的不是,可我也说不出它究竟有哪些不是的地方,就只好越走越快,越说越少了。我沿着江边走了百余步,有许多繁华如砥的行人在骄傲面前粉墨登场,我还是不愿多看他们一眼,我就是这样,和绝大多数人一样:不愿意面对别人的成功,不想面对自己的失败。
直到贫穷、痛苦和孤独,才使我驻足了下来。
我看见了一个老头儿、一艘破船和一条长江。然后这个老头纵身一跃,毫无顾忌地从那艘破船里,跳到了江内。
我与驶在江中的那艘破船隔了约莫半里的距离,自然看不清那老头儿的模样,全凭周遭的路人,才拼凑出了他的一生:
“早知道的!早知道就会是这个样子的!他要死,谁也拦不住了!这都是他第多少次寻死了,你们还记得吗?不下十次了吧?这次他总算如愿了!把我们这些人抛得远远的,谁也再没法子去上前救他了!他这人一辈子都是这样子的:已经习惯抛弃别人了。他二十多年前抛弃妻子,留下他那个患了尿毒症的妻子和呱呱坠地的儿子,以为这样就可以脱离苦海了?抛弃人不是抛弃包袱,不会减轻负担,只会加重罪孽!他活该做大半辈子的渔夫!活该死在苦海里头!活该在他回心转意去见家人的时候,老的老,小的小,全都不见了踪影,老子婆娘都死得惨,儿子儿子还被人藏着掖着不让跟他相认,他不是喜欢离开人群一个人过日子吗?那就让他一个人过一辈子!”我杵在眼前的这间一边滴着水一边渗进太阳的茅草屋,它就这么一直站在江边,静候着他那个已经消失在了江中的主人,太阳在天上如火如荼,半个葫芦打成的瓢儿却在地下淅淅沥沥地往外流着所剩无几的泪。
这可是一个人啊!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没了?我站在站着的茅草屋门口——那群七嘴八舌的男女老少,老弱病残的身后,还在这里站着。
在生死的问题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见解,却不曾有过一个答案。它难倒了所有的人,并使他们一蹶不振,从此倒地不起。
我走到了这群人的中央,仔细寻着一个熟悉的面孔,人群不大,我却还是费了数分钟的时间才确定下来:这里没有许家辉。
远处也没有,那个繁华的都市不会有,繁华都市外的未知世界,更不会有。那他肯定还在近处,只不过不在这里,这里并不大,以前还有个老人,现在只有一艘没有主人的破船,一间摇摇欲坠的茅草屋子,和一望无际的长江水、繁华都市的气喘吁吁声和似即若离的汽笛声了。
“汪!汪!汪!”
谁在说话?我原地转了几圈,望着已经尽数退去的人群惶恐不安——究竟是谁在说话?
“汪!汪!汪!”我低头下来,原来是一条大黄狗,以狗的年龄来算,他和那个投到江里的老头儿算是同辈。我隐隐约约在它身上看见了什么,这个“什么”,是明朗的、具体的、由过去来到了现在的东西:让我相信梦想可以成真的东西。
“就是你!就是你!我几天前还说过,我会去到一个地方,那里会有一条大黄狗!”我刚准备蹲下身子去亲昵它,不料它却始终一副视死如归的悲怆模样,张着血盆大口,只为紧紧地咬住我的裤脚,拼尽全力地把我往江里拖动着。
“我,我不能去,不能去那里!”我知道它是个什么意思:那是它的主人,它要我去救他!
我不是狗,他也不是人,可我们之间的交流,却此起彼伏着:
“他还没死!你得去救他!”它没有发声,语言在我们之间不起任何的作用,只是泪眼汪汪且悲怆欲死地死死盯着我的眼睛。
“我不能去!我没有了太多的东西了,我不能够再抛弃我的生命了,我不会游泳,我生来就不会游泳,我生来就怕水,我生来就不适合去到那个地方!你让我去那里不是救别人的命,而是送自己的命呀!”我拼命地冲它点着头,连着半分多钟都不曾眨过一次眼睛,只有唯一的坚定,还在我们的眼神之间交流着:
“你看!警察来了,他们去江里打捞你主人的尸体了!”它终于红着眼眶,松开了口,脑袋前后频频伸缩着,一声又一声,紧接着一声地朝着那条破船叫唤个不停,它或许原本是想同主人一起冲进去的,身为会游泳的狗和主人的狗,它理应该冲进去的,只不过这江水实在是太骇人了,它就像一个饥不择食的大胃王,吞噬着一切到了嘴边的东西。
这回,我是站在了它的身后,同它一起对着天色将晚的江边,一个大声地吼叫着,一个默默地呼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