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作品名称:阿一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6-03-10 20:20:55 字数:4089
“他回不来了!”我说道。
它完全听不进我的话,又或者它完全就可以听不清我的话,依旧固执地坐在浪花拍打的江边,渐渐湿了半个身子,打着战栗的呼噜声此起彼伏。
“那我就陪着你吧!陪你等他回来!”它还是听不懂我在说些什么,却正好没有起身,陪着我,就像我陪着它一样,面无表情地坐在江风渐凛的岸边,我们都在等着同一个人,一个可以百分之九十九确定回不来的人。
人之所以臆想出了神,无非是有人想以超越神为借口,来证明自己不是凡人。而于我这种凡人而说,是超越不了神的,我甚至已经不再相信神的存在了,我不相信这世上有谁有一种可以起死回生的力量,哪怕是这世界以外的,也没有。生死本就是两个世界,这个世界是这个世界的力量,那个世界是那个世界的力量,生不可能与死重叠,同样的世界不会容许被同时存在。
神确实没有在我的意料之外降临。
从江里回来的,只有那艘破船,没有它的主人。
陌生人的生活都是幸福的;身边人的生活都是痛苦的。生活远看是芬芳娇艳的玫瑰林,走近了才发现了这是片带刺儿的荆棘丛。
等拖着那艘破船驶来我们的海警逐个上了岸我才发现,这是一群比我们更加绝望与悲怆的人,铅铁附身般的耷拉警服噙满了一江的水——被穿衣服的人一步步地拖来了岸上。然而他们并非已是脱离了苦海,他们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现实:他们这一群人竟救不出一个人!我很想冲上前去告诉他们,死是人自己的事儿,旁人都插不了手!可比起他们需要接受的另外一个现实而言,我的安慰,又显得十分的无关紧要了:在他们的后半生中,没有任何人的任何安慰,可以慰藉于他们自身的愧疚了!
我仿佛看见了他们的眼睛同他们的衣服一般在不停地往外淌着水,然后又一起被流水的人,给拖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们走了!”我撇过头望着大黄狗,它睁着一双噙满了泪水的眼睛在我的眼里颤抖着。
“他也走了!”我知道,它依旧没有听懂我的话,可这却并不妨碍我们两个,双双泪流不止,我第一发现,原来痛苦,并非只有我所以为的那样,只存在于我以为会存在的事物的身上。
我想它应该懂了,即便是似懂非懂也行,它甚至有必要摆出一副大智若愚的模样,无论如何,它已经不可能离开这里生活了,而我可以去到任何地方,当然,也可以选择留在这里。
它来了!它终归还是来了!
它来,在我们意料之中,却又出乎了我们意料之外。那船竟是那样的老、那样的旧、那样的破!我不能够理解它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一副模样。我无法理解它。它已经过了百岁了,它经历了太多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的无法获悉的东西。有些事儿,别人没有记得,甚至是知道的必要,毕竟回忆是自己的,不是可以跟别人分享的。
那些海警已经走得完全没了踪影,我开始担忧起这船的命运了,我似乎可以试图去理解它的默不作声:孤独的家伙不会说自己孤独,因为他知道,这话即便他说了,也没人会理他。生活是由比例不同的幸与不幸构成的,它分很多种,但却一种也不属于这船,它没有生活,只有被命运的诅咒:这世上的诅咒,是最守信的承若,只要是不幸的预言,都会一一实现。
然而每个人都有一个脑袋两只手,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什么也不用怕!我拽住了它靠近岸头的那根锈迹斑斑的铁绳,没费多大的劲儿便找到了一个正好符合这铁钉大小的洞,它就在岸边不远处茅草屋下,仿佛和那茅草屋是相依为命的,但接下来的问题就变得严重起来了,无论我费多大的劲儿,也丝毫动摇不了这根铁绳的决心:我要把它从江里拖出来,它却要拼了命的把我往江里带。
“好了,好了!我们俩各退一步总行了吧!”实际上对于我这个一直在努力地做一个努力的人的家伙而言,我必须得明白,没有一件事儿,是可以在我的掌握之中的,包括我此刻手中的这根铁绳,我找来了铁锤,原地不动地把铁绳这头的铁钉,紧紧地打进了土地里,我要让它知道,即便是作为一艘船,它的根,也不该是在水里。
我累得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一个想法立刻从我的脑子里蹦了出来:我得留下来。就像此刻坐在这里一样,我需要这种毫不夸张的安逸。
我要改变这艘船的模样,当然,我要改变的是它的样子而非它自己本身:首先,它还得是一艘船,一艘可以供人下江捕鱼的船;但最重要的,是它不能和从前一个模样,我不能接受出现在别人生活里的东西,又原封不动地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还有那间茅草屋也一样,得重新修一修!”我拍了拍大黄狗的脑袋,又重新起身朝着茅草屋的方向走去。我明白,我此刻比谁也明白,我是不可能知道自己此刻的做法究竟有多大的价值,但毕竟谁也没有千里眼,大家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的,走得远了,看得就自然多了。我没有耐心再故作镇定地同大黄狗一起等下去了,只有死神才是最有耐心的,它会一直等你,一直等,从生到死,从你到它。
“这里有钉子、锤子、木块和铁块,最重要的是,有我这个精善修理的人,一切都会有所改变的!”我双手举起了钉锤,对着大黄狗笑着,双腿背着茅草屋走来。
入了茅草屋,我脸上强行堆积起来的欢笑,瞬间烟消云散——我看见了书!一本发黄枯脆的书:它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那个床头堆满了灰层的樟木箱子之上。
好奇心让我不得不走近了它,伸手拂尽了它身体的尘埃,于是它便一改昨日的深谙,恍如前尘的明媚乍现于了我的眼前:这是一个在风吹雨打的茅草屋里依旧自我地保持得十分完整,不着一丝儿蛛丝马迹的樟木箱子。
接下来,我新的一个顾虑便随之而来了:我是否该要在此时此刻打开它?它又是否会是那个因人的好奇而衍生出痛苦的潘多拉之盒?我不知道它这里面有没有什么痛苦,我只知道,此刻身处置外的我,对它有着无比可拟的好奇。
我扣动锁扣,轻轻地抬起了它的盖板,沉甸甸的它的身体,却分明费了我不小的气力,我试图慢慢用眼睛斜睨着、窥探着它内部的秘密,一股异常的刺鼻霉味,却先前一步来到了我的鼻子边。我可以完全觉察到,这是一股活在了许久以前的书香,它并不属于这个新的时代,在时代的洗礼之下,它变得潮湿、发霉发臭,免不了给人痛苦的知觉。
我沉沉地松开了它,大吼一声道:
“不看了!不看了!以后还有着多的机会看嘛!反正你又逃不了!”
我说完了这话,便一手捏着书,一手撑在了光鲜明媚的樟木箱子之上。我突然间有着如此强烈的内心呼唤:这里的东西都是我的了!我原本就该是属于这里的罢!
我开始为老天爷以往的不公做出劝服与解释了:即便我们一直在失去我们拥有着的东西,但我们却一刻不停地在得到着我们需要的东西。然而前者毕竟只是前者,后者毕竟还是后者,前头的东西总该到个头,唯有后面迎头而来的,才是永无止境的。我以前做梦都想着可以得到现在这样即便孤独却又不至于无趣的生活,现在虚无的东西变作了现实,我却还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然而毕竟我让那遥远的东西靠近了我,我也在此同时远离了自己原来的位置。
生活原本就是那种让人最不可思议的科幻小说:它让所有曾经都视作虚无的事情,成了真。
“但房子我们还是要修的,船也是,你说是吧!”我走到屋前,一只手扶着门,一只手冲着大黄狗打趣道。
夕阳下的大黄狗显得与那水平面上熠熠生辉的桔黄背景极为贴切,它的身后就像是一副绝世惊俗的油画,而它,又正好被刻画进了那油画里不偏不倚的一个空当位置,与那个世界,合为一体。我竟觉着自己的声音既不由自主,又无能为力,我不得不和它说上几句话,而它却好似活在那个世界的一般,有着不必理睬我的绝佳理由。
我微微地上扬着嘴角,走到了它的身边再次同它一同坐下,望着我们看得见的浪漫与望不见的诡异世界,我开口说了话:
“以后有我,有我陪着你,咱们俩哪儿都不去,就在这里!”
它吐着柔软耷拉的舌头,睁着圆鼓老大的眼睛瞅着我,我们都深知,片刻的夕阳黄昏过后,深邃的黑夜即将到来,所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们得在黑夜来到以前,解决温饱的问题。所谓食色性也,人在满足了温饱以后开始追求生命之价值,然后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也不能当作饭吃,我们还是无法用语言沟通,却有着毋庸置疑的共鸣:我们都饿了!
“走吧!”我仿佛听见了大黄狗在同我吆喝着。
于是,它像一个人一样带着我,而我则像一条狗一样跟着它,在黑夜前最终的一寸光景里,徐徐向那夕阳余晖中走去。
我跟着它,它带着我来到了江边的田地里,更确切地说,这是一个不在常人相像中存在着的乌托邦。合计起来,这总有整整三亩田,虽不多,却足够养活一个人和一条狗的了。
我宽慰起了大黄狗的热忱来了,想必它从前对它的主人也是如此,想必这就是他从前的粮食家园,想必它如今肯把我当作它的新主人了。虽然我和它所知甚少,却又一对好似无话不说的挚友一般,在家园里头甜美地笑开了花。
“这里的蔬果姑且还没开全了花,却不是要紧的事儿,好在这里离咱们的茅草屋不过半里的功夫,以后咱们天天来这里打理一番就是了!”我像个背灼炎天光,有着黝黑皮肤的地道农民汉一样,在自家的农田里笑开了花,我大兴,不止是这家园,还有这家园的组成结构者——大黄狗,它不像牛,不如马,却像一个人一样,对帮我种地,可以起到实实在在的作用。
我不羡那些有牛的人家,也不慕那些养马的汉子,就算田地再多的,我更不觉他们会有比我还要好的粮食家园。俗话说“人比人,气死人”,我不跟人比,我觉得此刻的我和大黄狗能活到这样的田地里,已算是有幸,但我比它还要幸运得多,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我会比它活得要长,我享受这样幸运的经历的时间,也变得长了起来。
“看来这些蔬果在今天是长不起来了!”我望着渐渐深沉了下去的天空叹气道。
大黄狗摇晃着尾巴,冲我远远地吆喝了两声,信誓旦旦地要带着我回去。
“我知道,我知道,茅草屋那边指定还是有些粮食的,但那又不再是最重要的了,我在想,喂,你等等!”我迎前了几步,靠近到了它的身边,严肃地同它说道:
“我在想啊!你得有个名字,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不代表你没有名字!那既然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是啥,你又不一定热乎我给你起的名字,那我就叫你‘大黄’吧,把‘狗’字去掉即可!好不好啊?”
它默不作声,我们都知道,语言的障碍,让我们这两个世界的家伙,双双成了哑巴。
借着江边的渔火,我又跟着它,依旧是它带着我,走在了这条它所熟悉的,也即将是被我所熟悉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