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作品名称:阿一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6-03-10 19:31:28 字数:3438
这世上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别人,然后就会有矛盾、争吵与战争,人嘛,是最不适合群居的群居动物。其实让母亲一个人呆在这里也好,也好。
我悄悄地、远远地给母亲道了句别,便泪眼婆娑地往坟地外退了出去,就像小的时候我去上学的时候一般,远远地在家门口对着熟睡了的母亲道上一声作别。毕竟我如今是来同她作别的,没有走近她的必要了,要知道,走近了她,就必定看得见她的墓碑,她的一生和她的模样,我实在是不能再受得起那般的疼痛,我这半辈子所受不多的苦痛,到目前为止而言,已经够多了!这世间的事情看起来很公平,就像一个苹果一样,被平均分成了两半,但你仔细看来,这是一个昔日巫婆摆在白雪公主面前的毒苹果:一半是甜的,一半是毒的,如此的均匀。而到了我手里的,却是那半个毒的。
在她活着的时候,和我见面,内心所有的苦痛全被她承担了;如今她走了,再见面的时候,这些苦痛,就全然摆在了我的面前。我拖着僵硬的身体向后挪移着,苦痛就像脚下的皮球,被我们踢来踢去,越踢越多,在我实在坚持不住的时候,就耍个赖,往后多退两步,离一切苦痛,远一些。
“妈,我走了!阿一走了!”我嘶哑着嗓子冲她依依作别道。
痛到了一定的程度,就会叫人麻木,譬如说断胳膊、短了腿的,就会立刻被痛晕过去。事到了如今,我才清楚地意识到,这次的诀别,似乎与以往的那些分别,太不一样了!我们要渐渐变得远起来了!无论我此刻走向哪里,朝南抑或是走北,于我而言,都只是天涯与海角的问题了。我本想回过头去再看看,兴许走村里的别条路出去,便不会再有如今这番撕心裂肺的慨叹了,但这念头方才涌上头来,便半道崩殂了。我想起了我读书的时候,从头读到了尾,都没有读到自己中意的东西,于是乎便翻过书来,试着从尾读到头,然后又是多了一重的抑郁与失望,人活着的时候都不会死心,人的心总是比人的命还要多一条命,这便是为什么有人快死了还死不了心,甚至死后还不死心,这种人活着的时候心肯定没有彻底死过。
我便只好头也不回地只顾着淌泪,只顾着走起路来。
倘若一个东西既不能让人马上死,又不可让他长生不老,那便只会让他绝望。人在对生死无能为力的时候,总喜欢狡辩是自己把生死置之了度外。
我伸出左手,又伸出了右手,双手轮流着揉搓着双眼;同时抽泣着不停,不时地发出了呜咽声;双脚,还得不懈地艰难行走着。我在想,人来到这世上,起点和终点加起来也只不过是两个点,其他的绝大多数时候,我们都走在了路上。终点始终是茫然的,而我们走了这一大段路,起点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了,于是乎,在这一过程之中,混沌,永远是生命的主题。
我左右手揉搓着眼睛,同时还抽泣、呜咽着,双脚又得走路,还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紊乱思绪涌上头来,此刻,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了。
人大都以为脚下的路是死的,但路却以两种形式存在着:一种是在人面前的路,一种则是被人走到了脚后的路。一里的黄泥巴路不刻便被我走到了身后,一来到村口,一个熟悉的声音便迎面而来:
“你在干嘛?”我仰面望去,是他,他!那个打工仔!
我们见过的人里面,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我们都只会有一面之缘,能够见上两面的,就算是奇迹了!我愣头愣脑地伫在他的面前,真想一头栽到他的肩上,委屈地哭诉着命运的不公,可刚有这等想法,这想法就无疾而终了。而他又始终像个大哥哥一样朝我投以着关切的眼神,仿佛不刻地向我问道:
“究竟是怎么回事,才不过半天的功夫,你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变数?”
原来年龄唯一能够说明的事情,就是长幼有序,它永远说不清究竟谁是父,谁是子,谁是兄,谁是弟。但无论我们两个谁是兄,谁是弟,毋庸置疑的是,此刻的我们,是兄弟!
“你怎么在这里?”我用并不迁就的语气试图转移着话题。
“我就住在合丰集!我今儿回这里来是来收拾一下东西,待会去到一个梦寐以求的地方......你呢?才半天不见,是谁把你弄成了这副模样?”
我实在不能再故作方才的坚强,“刷”的一下在他面前哭了起来,用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断断续续地同他叙述完了我这几天的境遇,这并没有我相像中的那般艰难,我无需担忧半茬儿的功夫讲不尽我这并不算短的半辈子,以前的那些生活都是铺垫,唯有从这几日开始,真正的生活,才算开始了!我一边抽泣,一边战栗着的样子倏然停了下来——就在他泪如泉涌,全番崩溃的那一刹。
我止住了泪水,方才的泪水还在眼睛与脸颊之上打转、流淌着,泪眼朦脓的我不解地冲他望去,只等他哭个够。
他终于还是哭个没完没了,嘴里也开始没完没了地叙述起了他这不算得长也绝不算短的人生,末了,我们便抱头痛哭起来,双双的泪水分不清了界限,一半是我的,一半是他的。
原来,这个打工仔是有名字的,他叫许家辉。
许家辉曾有一个妈妈和一个爷爷,可就在许家辉拥有他们不久后,他们便像他那个五十出头便殒命的奶奶和那个从不曾谋过面,就像不曾存在过的爸爸一样,消失不见了。
打从许家辉记事起,妈妈便一直是躺在床上的,听爷爷说,她是患上了一种自己无法理解的病,叫做尿毒症,父亲就是因为这个离开了这个家的,也就是因为这个,自己不会有机会见到自己的父亲了;而爷爷,一直便是来来回回地穿梭于工地与家之间,一个不曾停下过劳苦脚步的老人,替他的儿子,负担起了照顾许家辉妈妈的责任,别人的爷爷都是有奶奶照顾日常起居的,可许家辉的爷爷不同,首先,那个五十多岁脑充血死亡的奶奶不再可能照顾他了,其次,他得迅速从一个主人转变为一个照顾许家辉妈妈的仆人。
不久,他的妈妈便躺在了地下;他的爷爷,也永远倒在了地上。
本来爷爷劳动,勉强维持家的生计,照顾妈妈和许家辉,虽说贫苦,但这还算是生活。直到许家辉六岁的那年,贪玩打翻了爷爷烧在火头的开水壶,滚烫的开水比来势凶猛的洪水还要骇人,一瞬之间便把他烫得不省人事。等许家辉在医院醒来后才发现,妈妈也进了医院,与他不同的是,妈妈,出不去了。
原来因为这个事,妈妈放声职责着爷爷的疏忽大意,同样气急败坏的爷爷脱口一句:
“那是你的孩子,你自己都没有养好,怪得了别人吗?”
就是这一句话,把许家辉的妈妈送到了死的门口,等到爷爷发现了妈妈的时候,她床下的那瓶农药,已经被喝了大半。
“以前我还以为我妈她一直在找着各种活下去的理由,直到我意识到那是一瓶她已经买了好几年的农药的时候我才知道,她只是缺少一个死的理由,而且她一直在给自己找这个理由。你看这条‘蜈蚣’。”许家辉搂起了衣裳,一条从他肚子咬到了胸膛的‘蜈蚣’,长着骇人的几十条密密麻麻的脚。
“这就是那次事故留下的东西:一共缝了八十四针!比唐僧师徒的九九八十一难还要多三难,这三难,属于我们三个,即便是那九九八十一难里面,也没有过。”
祸不单行,一贯打着赤膊瘦骨嶙峋的爷爷,终究到了老迈的年纪。
“我对爷爷最后的印象,是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塑料袋,然后红着眼睛从里面掏出一个五毛的硬币敝帚自珍地交到我的手上,让我去买零食吃的模样,我那时候刚从医院出来,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爷爷不让我参与到孩子们的游戏中,便惯上了我那个贪嘴的习惯,我曾不时地想,要是有一天,爷爷的那一整袋钱都到了我的手里那该多好啊!”
一切就是这么讽刺,就像生活处处都是讽刺一般,不到半年的时间,工地上便传来了爷爷被工地高楼下坠的水泥袋砸死的噩耗,那是个秋色正浓的下去,许家辉背着小书包从教室里跑了出来,在同学和老师目不转睛的注视下红着眼睛跑了开来。
“我是从那一天起,开始讨厌起秋天的!人家都说残阳如血,可只有我才知道,残阳之下的血,究竟是个什么样!我悄悄地来到工地,轻轻地搂起了盖在爷爷身上的工友的床单,爷爷他就这么躺在了血泊里,睁着圆滚老大的眼睛盯着我,还是那副打着赤膊,穿着满是泥垢的拖鞋的邋遢模样,连死都还是那个样子!”说到了这里,许家辉的哭声渐渐淡了,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比死更让人不知所措了。
人对人的认识有三个阶段:对于一个陌生人,首先你会觉得,他不会和别的人一样;等你逐渐认识他后会发现,原来他和所有人一样,也会哭,会笑,喜欢爱,喜欢闹;直到他在你心中有了不可替代的位置后你才能够确认,他和别人,是完全不同的。人就是这样子的,一辈子都活在了去了解那些你自己知道却不能确定的事情当中。
我也像许家辉一样渐渐平息了下来,像个正常人一样!这世上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是普通人,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是正常人。人不应该太过与众不同,与百分之九十的人不同,说明你不是个普通人,可与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不一样,就只能说明你不是个正常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