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次日，因写悼词而折腾了半宿的老吴和胡茂盛与刘二瘸子急急忙忙的赶到梁家时，梁家的院子里早已聚集了三姑六婆八大姨之类的亲戚以及许多来为梁妻送葬的村里人。饮泣声，惋惜声，零零落落的鞭炮声中形容憔悴的梁克俭正勉打精神对满院子来参加吊唁与送葬的亲朋和村人逐一表示感谢，走进院子的老吴三人见忙于应付的梁克俭没有留意到自己，三人便在院子里寻了个角落站了下来。
　　“节哀顺变”
　　“保重身体”
　　……
　　黯然神伤的梁克俭在来者的劝慰声中只是点头，刘二瘸子一一听在耳内，不大会工夫，瞧梁克俭已经应付的差不多了，向来不喜欢拾人牙慧的刘二瘸子拎着金银香火走到梁克俭的身前，一脸沉痛的说道：“梁叔，人死不能复生，你一定要节哀身体，顺便保重。”
　　天才的刘二瘸子为了不落窠臼将这两句话拆开自由的加以组合所产生的多义性令一旁的老吴汗颜不已，梁克俭可能对这两句话已经听麻木了，未觉之下一如既往的冲刘二瘸子空洞的点点头，说：“来啦，小吴呢？”
　　“诺，在那！”刘二瘸子伸手朝老吴立身处一指，梁克俭步态疲倦的走向老吴。一见得梁克俭朝自己走了过来，老吴忙从衣兜里掏出写好的悼词迎上前去。
　　说实在的，老吴也不清楚是不是太急于想向梁克俭展示自己辛苦了半宿的劳动成果还是急于想在梁克俭的面前表现一下自己迫切的悲痛心情，就在老吴匆忙举步迎向梁克俭时，脚下一不留神蹭翻了一只搁在脚边的咸菜甏，咸菜甏在翻倒的一刻滴溜溜不巧刚好滚在老吴的脚下，急步上前的老吴一脚踏在甏上，只听得“吧唧”一声，老吴直挺挺的就栽倒在梁克俭的眼前。
　　跟随在老吴身后的胡茂盛顿时大声惊叫了起来，胡茂盛的惊叫引来了满院的目光，目睹仆身在地的老吴，梁家的七大姑八大姨不禁一个个都在内心暗自猜疑：“这个人与梁妻是什么关系？怎么会悲痛成这样？”
　　老吴这一摔摔得不轻，在被梁克俭和胡茂盛七手八脚的从地上搀扶起来后，老吴只感觉气喘不上来。
　　“摔哪了，摔哪了？”刘二瘸子手里的金银香火在刘二瘸子一头扎到老吴的身前时掉落了一地，刘二瘸子慌张的神情里老吴缓慢的抽出被胡茂盛架住的右手扪在自己的心口上。
　　“小吴，小吴，不要紧吧！”只身搀着老吴的梁克俭见老吴一脸痛楚的用手扪住心口，一时紧张的连声问道，老吴轻轻的摇了摇头，稍顷，等到缓过气来，手扪心口的老吴在众目睽睽之下为了化解这一难堪的局面，居然把扪在心口的手攥成拳头连连捶着胸部巧妙的对梁克俭说道：“梁书记，欣闻噩耗如万箭穿心……”
　　老吴这一说，担心老吴摔出什么毛病的三人各自放下心来。
　　“这就好，这就好。”刘二瘸子埋头去拾金银香火的间隙里看出老吴没有一点需要自己领着上医院就诊的迹象，放下心来的梁克俭在老吴说出欣闻噩耗如万箭穿心之后竟不辨谬误的对老吴连说了两声“这就好”。
　　“梁书记，悼词已经写好了。”老吴一提到悼词，刚松了一口气的梁克俭马上意识到了自己死者家属的身份，即刻又回复到悲伤的状态从老吴的肩膀下抽出身子。
　　“你看一看。”由于昨晚胡茂盛的表现，老吴在将悼词递给梁克俭时，眼神里充满了自信。
　　“呃，好好……劳烦你了小吴。谢谢，谢谢。”接过老吴递来的悼词，称谢不迭的梁克俭随手展开来一看，只见一张练习薄大小的信笺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祭母”梁克俭敛容念着信笺上的标题，知道老吴准确的领会了自己的意思，当下一边口中喊着女儿梁素菊的名字，一边拭目正待细看，门外忽然传来了牛进步的声音。
　　“克俭，克俭，乡接待办汪主任看望你来了。”牛进步人在门外，一连串的请字越阶而入传进了老吴的耳中。
　　猛一听乡里来人，梁克俭顾不得再看老吴写的悼词，只赶紧的把悼词交给闻声而来的梁素菊手中便立刻形象的做出一副遭受五雷轰顶后的凄惨状，牛进步的请声中一院子的人纷纷把脸扭向门口，汪主任，一个头顶微秃的中年男人，在牛进步的陪同下走进了院子。
　　“哎呀克俭啊，怎么会发生这么不幸的事情哪？”汪主任一进院子便先声夺人，眼睛迅速往四下一扫，待瞧见站在墙边的梁克俭，马上疾行几步抢到梁克俭的身前一把握住梁克俭的手紧急通过掌心里赙仪的人民币来传达自己深切的哀悼。
　　“汪……汪主任。”梁克俭明显从汪主任的掌心里感受到了深厚的同志之情，感激之下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对与自己交情甚笃的汪主任讲述自己老婆离奇的不幸遭遇，只好用力的哽咽着，尽可能的给汪主任造成一个自己因为伤心欲绝而说不出话的印象。
　　“挺住啊，一定要挺住，”汪主任不知是计，眼见梁克俭泣不成声，当即在鼓励梁克俭挺住的同时果断的抬起梁克俭的一只胳膊帮助梁克俭完成了一个屈肘向前的挺进姿势，“乡里对你的不幸给予了极大的关注。”
　　造型设计师汪主任上下打量着梁克俭，对自己的作品进行最后的修饰，让梁克俭将步子迈得再大一点，“特派我代表乡里对你的不幸表达最深切的同情。”
　　“感谢乡领导……谢谢汪主任。谢谢，谢谢组织上的关心。”梁克俭施计成功，面对汪主任即时流露出的深切同情大意之下感激之言顷刻间犹如江水滔滔不绝。
　　“哦，克俭，乡里让我来还有一件事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口不能言的梁克俭霎时间的转变让汪主任错误的以为自己为梁克俭设计的造型起了作用，于是汪主任让梁克俭继续保持这个姿势，随后谨慎的对梁克俭说出了自己此来的另一个目的。
　　“有事？什么事？”梁克俭一听汪主任说乡里有事要征求自己的意见不由得一愣，梁克俭疑惑的神情里一旁的老吴就听得汪主任说县里为了根除土葬的陋习，倡导火葬，年前特意在县郊选址，选了一块风景优美的地方别出心裁的兴建了一处带有休闲性质的假日火葬场，其意重在尽可能的吸引死者家属能将离世的亲人运去火葬，无奈由于本地百姓心中根深蒂固的土葬观念，火葬场风景虽好，但却至今少人光顾，县里为此大伤脑筋，为了充当替县里分忧解难的排头兵，领先弘扬火葬的良好风气，汪主任说乡里让自己趁吊丧的机会问问梁克俭能不能发挥一回基层干部的先锋模范作用，把自己的亡妻拉去火葬。
　　“啊？不……不不……”汪主任谨慎的说罢乡里的意思，梁克俭无力的垂下抬在胸前的手臂凄楚的又用力哽咽了起来。
　　“没关系，没关系。”一见梁克俭再次出现了伤心欲绝之状，汪主任赶忙撇开刚才的话题：“克俭，孩子还小，你一定要保重身体啊……你……既然不愿意……乡里乡亲的，乡里会尊重你的选择。”
　　接下来的慰问随着牛进步的加入和梁克俭准确到位的沉默逐渐变成了汪主任和牛进步之间你一句我一句的寒暄接力赛，二人无休无止的寒暄中，老吴捅了捅身边的胡茂盛一指刘二瘸子手中的金银香火，刘二瘸子和胡茂盛顿时会意，当下跟着老吴，三人一起走进了停放着梁妻灵柩的堂屋。
　　已被布置成灵堂的堂屋内一片素白，弥漫着浓浓哀绪的气氛里，满屋的吊唁者一个个心口不一的对着梁妻的遗像争相述说着自己无尽的怀念，在各自的述说中，其间一两个心意活动领域比较宽泛的吊唁者估计是在怀念中突然顿悟了死亡是一个必然要来临的节日，想到自己最终也将会和梁妻一样归于尘土，一时悲伤的不能自持，信手便从墙面上挂成一排的吊丧者送来的崭新被面中扯过一块来掩面痛泣。
　　走进满屋花圈的灵堂，望着披麻戴孝的梁素菊和自己的两个妹妹跪在母亲的灵柩前哭得撕心裂肺，老吴只觉得鼻头隐隐有些发酸。刘二瘸子在梁妻的灵柩前焚化了金银，将点燃的香火分给老吴和胡茂盛，接过刘二瘸子递来的香火，胡茂盛木然的盯着灵柩上方的墙面上触目惊心的“奠”字面无表情。屋外骤然响起了一串鞭炮声，梁克俭的大舅子着急忙慌的从院子里闯了进来。
　　“别哭了，别哭了，等会再哭，抬棺的棺夫到了，准备上山。”梁克俭的大舅子进屋一通嚷，屋里所有真哭假哭的一起止住悲声，梁素菊在舅舅的招呼声中起身走出门外，跟随出去的人群一下子将胡茂盛和老吴与刘二瘸子二人挤散开来，随着人群的涌动与老吴二人挤散的胡茂盛被挤到了梁克俭的卧房门口，梁克俭卧房的门敞开着，胡茂盛不经意的朝房间里瞟了一眼，卧房里正对着房门的是一架五斗橱，橱上的玻璃映照出的景物投射到胡茂盛眼中的是床上一堆零乱的孝布，胡茂盛低了低头，随着缓慢移动的人群挪动着脚步，而就当胡茂盛在渐次朝屋外移动的人堆里抬起头再一次漫不经意的向房间里瞟第二眼时，胡茂盛面无表情的脸突然间出人意料的显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愤慨之色，五斗橱上的玻璃映照出的景物随着胡茂盛的移形换位并无异状，令胡茂盛面呈愤慨之色的是五斗橱四个脚的填塞物，那叠成一叠的填塞物胡茂盛只一眼就认出是自己的名片，自己的名片竟然被梁克俭拿来垫橱脚，胡茂盛一见之下心内一阵抽紧，忙停住脚将头伸进卧室又探下身游目细看，所见床脚下，电视柜下，乃至于搁痰盂的架子下面，哪里有不平哪里就有自己的名片，梁克俭如此糟践自己的名片，胡茂盛看在眼里不觉又是心疼又是恼火，心里直骂梁克俭缺了八辈子大德。鞭炮的催促声中，屋内的人多半都已走出了屋外，此时一瞟老吴和刘二瘸子随着陆续出门的人群仓促的对着梁妻的遗像鞠完躬也步向门外，正在心里暗骂不止的胡茂盛忙顺势将探看的身子扭回，对着梁妻的遗像鞠了一躬直起身紧跟着老吴和刘二瘸子退出了灵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