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天空，在老吴和刘二瘸子沿着蜿蜒的山阶拾级而上的脚步里越来越高远，秋高气爽，偏西的日头顺着山阶扶疏的竹树洒下一路斑斑驳驳的光，走在参差的光影里，老吴想今天可能是回不去了，看来要借宿在龙山寺，只是不知道寺里给不给借宿，当老吴把自己的担心说给在山阶旁拈花惹草的刘二瘸子听时，刘二瘸子快活的一笑说佛门以慈悲为怀，肯定会留宿。
　　老吴一听深以为然，遂定下心来，与刘二瘸子一路缓行，作逍遥游状。
　　二人行不多远，眼前又见一处山谷。
　　“逢仙桥，”通向山谷的山阶一侧一块颇有年头的石碑在山风的吹拂下被刘二瘸子喊出了寂寞经年的名字，老吴手搭凉棚朝着石碑的前方望去，只见在两山突出的崖石之间架着一根宽不过尺余，仅可容一人通过的石条。
　　“逢仙桥，”桥名逢仙，刘二瘸子在那一时显得出人意料的激动，刘二瘸子大概从小就对仙人羡慕不已，立志要遭遇一回仙人，此刻幻想着一过桥便能得偿夙愿，当时乍一喊出桥名也不顾自己身法不灵活，像一只下山的兔子一样磕磕绊绊的就蹿上了桥。
　　刘二瘸子急于逢仙的愿望可以理解，但是以其这么莽撞的身姿想要遭逢吕洞宾一类的神仙机会恐怕是不大，遭遇阎王倒是很有可能，阎王虽说也属神仙，但如果真的遭遇上了，那对刘二瘸子而言就很难说是不虚此行。
　　这时见刘二瘸子站在不足盈尺的石桥上朝四处张望，一脸的心旷神怡，老吴快步走到桥边，心惊胆颤的叮嘱刘二瘸子千万要当心，“真美啊，”老吴的叮嘱中感觉快适的刘二瘸子由衷的从嘴里发出了一声感叹走过桥去，过了石桥刘二瘸子回身冲老吴招了招手，老吴迈着小步战战兢兢的踏上了石桥。
　　而一待置身于桥上，老吴这才体会到为什么连刘二瘸子这样没有多少审美意识的人都会从内心发出美的感叹，因为这一刻在桥上所见到的景致在老吴的眼里实在是美不可言。
　　石桥的四周远望峰峦林立，层岩叠翠，近观怪石嶙峋，洞穴幽深，瞻之于前一棵棵古松黄杨蟠曲掩道，回顾来路但见修竹蔽径，风取欢娱，再看桥下一些不知名的奇花异草开满了整个山谷，烟霞飘袅其间，整个一副天然画卷。
　　当此美景，站在桥上的老吴概莫能外，也说了句真美，这回轮到刘二瘸子提心吊胆了，眼见身体单薄在逢仙桥上走一步看三看的老吴被山风吹的衣袂飘飘，刘二瘸子吓的头皮都麻了，刘二瘸子生怕风把老吴从桥上刮下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和领导出门办事，如果领导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无故丧生，比如因风而亡，刘二瘸子回去肯定说不清。
　　“小心……小心……”空山鸟语更衬出刘二瘸子流露出惊惧的颤音，刘二瘸子的提醒中，老吴敛住心神一步一步走过石桥。
　　一路循径而行，不知走了有多久，当天边的落日被远处的山峰磕去了一角，龙山寺，终于在一处山坳郁郁葱葱的林木间露出了飞檐。
　　这一路上，刘二瘸子一直都在为自己过了逢仙桥却未能逢仙而耿耿于怀，老吴也都一直在耐心的从旁对刘二瘸子进行开解，说中秋将至，神仙们都出去接受供奉去了，所以遭逢神仙的可能性不大，劝刘二瘸子想开点，接下来当老吴面朝山坳在刘二瘸子惆怅的神情里手指龙山寺的山墙正准备打住自己对刘二瘸子的解劝时，耳边就听得一直落落寡欢的刘二瘸子突然兴奋异常的口中直嚷快看，看什么？见刘二瘸子抬起的手所指的方向并非是山坳里的寺院，老吴心下一惑，顺着刘二瘸子的手指之处望去，不知刘二瘸子要自己看什么的老吴就见在距离自己二人数步开外的一块危耸的巉岩上竟赫然立着一个人，此人手里不知持有何物，站在巉岩上正在低头摆弄着手里的物什且口中不停的喃喃自语。
　　深山老林里遇见这么一位，老吴大为惊诧，以为是刘二瘸子的诚心感动了上苍，果然逢仙。
　　除了神仙与神经，想来无人会将自己置于险地，刘二瘸子依据一块陡峭的山岩迅即在这二者之间做出了自己的判断，将此人视为前者。
　　仙人就在眼前，遏制不住激动的刘二瘸子满怀欣喜一步一趋的走到巉岩下。
　　仙人依旧在喃喃自语，刘二瘸子在巉岩下久仰了半天见仙人似乎并未曾留意到岩下有人，于是在不知如何开口招呼的情况下气运丹田猛力的咳了一声，刘二瘸子这一咳，站在原地未动的老吴只见岩石上的仙人恍若被棒喝一般做顿悟状，“时逢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仙人顿悟之后手指乱掐满口爻辞，念罢似乎方始瞧见岩下的刘二瘸子，当即纵身一跃，从丈把高的巉岩上跳下来一连往前冲了几步，落在刘二瘸子身前。
　　甫一站定，仙人拍拍屁股迅速打量了刘二瘸子两眼，口中赞道：“真好一个壮丁。”
　　说的确切一些，这时刘二瘸子的面部呈现出的是一种由惊恐与羡慕相互渗透而形成的新型痴呆，仙人的这一跃太突然了，刘二瘸子起初以为仙人是不慎失足从岩石上掉下来，正在担心是不是与自己的咳声有关，待听得仙人落地后竟称赞起自己来，才始知仙人此举纯属是为了挑战地心引力。
　　“果然不是凡人，”刘二瘸子定定的目光渐渐从仙人的脸部转向头顶那一丈多高的巉岩，没来由的想起自己的瘸腿，突然间自惭不已。
　　“兄弟，是到龙山寺吗？”
　　仙人一开口就阐明了四海之内一个妈，刘二瘸子受宠若惊，连连点头说是，“我也是，正好正好，兄弟可愿与我一路？”
　　由于背对着老吴，仙人没有发现四海之内还有一个兄弟，龙山寺就在眼前，仙人举手指了指山坳里的龙山寺相邀刘二瘸子结伴入内，刘二瘸子不无欢喜的应了声好，紧接着扬起脖子冲着站在仙人身后不远处的老吴喊道：“他也是到龙山寺的。”
　　刘二瘸子一边喊一边快步越过仙人跑向老吴，仙人在诧异中转过身来。
　　仙人转身的一瞬，老吴第一眼看见的是此人手里的一块罗盘。
　　风，象一头困兽拨开林间的草木在狭窄的山径上盘旋不去，此时与秀颀的老吴迎风而立的飘逸相比，刘二瘸子极不严肃的跑步姿势让仙人觉得很不堪入目，仙人深悔在没有通过行为观察之前就对刘二瘸子冠以壮丁之名，所以当刘二瘸子迫不及待的跑到老吴的身边将“仪表不凡”集中表现在面部的老吴引见给仙人时，为了不使自己犯同样的错误，仙人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缓步行至离老吴三两步远处开口说道：“兄弟，请上前两步说话”（？）。
　　一件泛旧的藏青色中山装，配着一条起球的浅灰色涤纶西裤，一双回力牌的运动鞋在卷起的裤腿下露出破损的高帮，老吴的眼睛像一台红外线扫描仪以仙人手中的罗盘为中心快速的在仙人的衣着上扫了一遍，平淡的装束毫无起眼之处且显得有些寒酸，从此人那满是风尘的衣褶里，老吴明白，眼前的这位仁兄逢人便口称兄弟是有道理的，因为这典型就是一个以四海为家的人。
　　老吴身前的这位仙人足足比老吴高出了差不多有半个头。
　　岸然的身躯让老吴想当然的认为此人肯定拥有一副道貌，老吴一边依言朝前迈了两步，一边抬起头把游移的目光聚拢在一起投向了仙人的面部。
　　具体来说，只要祖上和胡人没有什么关系，国人的脸除了偶尔个把因基因突变而上不了户口的除外，多数都是差不太多的模样，基本上都应该是黑发黑眼黄皮肤，然而老吴所见的这张脸却是不同，一头淡黄的头发弯中带曲，灰蒙蒙的睫毛，白得瘆人的脸上绽满了细如毛发的血丝，此外更有一对琥珀色的瞳孔，在老吴的深视下隐隐往外透出世故与狡猾的光。
　　这张脸汇集了导致家庭暴力的所有因素，老吴很惊异这个人怎么会生有这么一张脸，惊异的老吴惊异的还不止这些，在想到用凸版印刷的凸版来比喻这张脸上那一小片如黄豆大小的丘疹之前，老吴一直将惊异的目光延续到此人额前的一块红斑上。
　　此人额头上的红斑稍微有些肿，略高于皮面，边缘明显，表面光亮，像是被晒伤，这样的季节怎么会被晒伤？老吴一时不解，耳边听得这厮又说：“真长的一副好相貌啊，”这就有点胡说八道了，刘二瘸子错愕的看了仙人一眼，又看了看一脸淤青的老吴，“这是……这是……”错愕的刘二瘸子夹在二人中间开始展开介绍工作，因无法猜透不顾实际的仙人是否因其容貌异常的缘故而对同样脸呈异状的老吴给予的赞誉是否出自真心，刘二瘸子不便贸然说出老吴的厂长身份，可急切之间又想不出可以用一个什么称谓来介绍老吴，刘二瘸子对着仙人支吾了半天，介绍工作一开始就开展的很不顺利。
　　“我姓裘，”仙人见刘二瘸子在自己面前像一只钟摆一样在摆动中渐呈运动性失语而老吴却始终紧紧的盯着自己的面部不发一言，于是率先自报家门：“裘亏本，”在自称裘亏本的同时，仙人看似不经意的抬起手中的罗盘在老吴的眼前晃了两晃，仙人——裘亏本的判断没有错，裘亏本判断老吴可能是被自己脸上某些异乎寻常的细部特征惊住了，事实正是如此，不解的老吴此时正像是面对着失落的玛雅文明一样把裘亏本脸上那些黄豆大的丘疹极力想象成解开自己心中疑窦的说明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