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龙山寺，一处远在橘州几十里之外的一座以山为名的寺院，接下来当躺在床上的老吴与刘二瘸子在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中提及到它时，刘二瘸子所表现出的兴趣让颇觉无聊的老吴陡然的生出了去龙山寺一游的想法，反正无事可干，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趁着空暇去转一转，心里生出了这个念头，老吴当下便对刘二瘸子说吃罢午饭后去龙山寺一游，刘二瘸子一听欢喜不已，并在欢喜之下又一次从床上翻身下地蹿至老吴的床前，一手拎起老吴的皮鞋一手从老吴床铺的垫絮中扯出一团棉絮便开始悉心的替老吴擦去鞋面上的污垢，迎合着窗外甚嚣尘上的吆买喝卖声，刘二瘸子擦得动感十足。
　　明确了去向，老吴在刘二瘸子替自己擦完鞋后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忙着刷牙洗脸，老吴敏捷的身手充分的展现出老吴在演戏方面的天分，刘二瘸子在大呼老吴狡猾的同时不禁心生赞叹。
　　时间，在老吴突然生出的想法里加快了脚步，转眼到了中午，在招待所的餐厅里简单的吃过午饭后，抑制不住因出游而备觉兴奋的老吴和刘二瘸子便匆匆忙忙的赶往乘车地点，搭上了一辆途经龙山的客车朝着此行的目的地——龙山寺而去。
　　“旅行对人来说，是恢复青春活力的源泉，”安徒生的话绝然经得起事实的检验，在去往龙山的一路上，刘二瘸子还没有在恢复青春活力的源泉里泡上十分钟，就像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瞧，你瞧，快看，”刘二瘸子像个孩童一般，客车一路的行驶中频频的指着车窗外一晃而过的景物雀跃不已，车身的摇晃中老吴敷衍的朝车窗外看了看，随后合上双眼在刘二瘸子极度亢奋的叫嚷声中展开了对龙山寺的想象。
　　客车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艰难的前行着，行进中满载的客车还在沿途不断的拉客，毫无疑问，看来“坚决杜绝超载”已经被车主巧妙的理解成了“杜绝坚决超载，”为了响应这个伟大的号召，高质量的完成超载的任务，车上负责卖票的一名妇女但凡见得有人招手即命司机停车。
　　近一个小时的车程让刘二瘸子已经开始由最初的亢奋变成了亢愤，“你们还有没有一点职业道德？”
　　刘二瘸子语惊十座：“我们还要赶时间，搞的什么名堂，”刘二瘸子话音一落，四下里顿时沸沸扬扬，抱怨声一片。
　　车厢里遮天蔽日，卖票的妇女不知道是谁在出言指责自己，眼见一车的人被这句话煽动的个个怒目圆睁，胸怀仇恨，卖票的妇女一时怒上心头，扬起脖子舌绽春雷：“谁啊？是哪个短命鬼？搞名堂，老娘搞什么名堂？”
　　这一嗓子悍妇本色毕露无遗，一车人吓得马上做出相逢一笑泯恩仇状，此嗓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老娘”的这一嗓子显然镇住了刘二瘸子，刘二瘸子自叹弗如，哪里还敢再开口，见无人自认是短命鬼，寻不见始作俑者的“老娘”怀着一腔的怒气更加忘我的投入到超载工作中去，最后直至发展到马路两旁的稻田里有农民拎着锄头在田埂上歇脚，“老娘”都会指使司机停下车问上一问：“到哪里。”
　　时间在刘二瘸子的电子表上以肉眼可以看得见的姿态朝着未来的方向匍匐前进，将近三个小时，在享尽了旅途中的停车乐趣之后，龙山，终于在一声刺耳的刹车声里从一块坡地下冒了出来，“龙山到了啊，龙山到了，到龙山的快下车，快下车……”车还没停稳，卖票的妇女就开始大声的催促，一听此行的目的地到了，临窗而坐的老吴刚刚从座椅上站起身，着急忙慌的刘二瘸子早已扒拉开人群挤到了车门边。
　　车门在拥挤的人群里费力的张开了一条缝，刘二瘸子夹在人堆里使劲的挪动着身体，“你是不是下车？”
　　见刘二瘸子在车门边拼命的挣扎，卖票的妇女蹙起眉头问了一句，“欸，”刘二瘸子在裹挟着自己纷纷后撤的人堆里使出吃奶的劲去抓车门边的扶手，“快快，快下车快下车，”卖票的妇女不耐烦的催道，“卡……卡住了，”刘二瘸子紧紧抓住车门边的扶手，挣脱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听刘二瘸子说自己被卡住了，卖票的妇女二话不说当即施展开泼妇手段，用脚踹开车门，伸手一把将刘二瘸子像拔葱一般从人堆里拔出，似泼水一样将刘二瘸子泼出了车门。
　　“还有谁，还有谁……”将刘二瘸子泼出车门后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卖票妇女两膀一抡再次问道，眼见此景，老吴就算吃了豹子胆从自身安全的角度出发也不得不考虑自己是不是应该从车门走出去，走车门的风险实在太大且有失尊严，考虑再三，在客车不断催促的喇叭声里，老吴把心一横，从车窗里跳了出来。
　　客车在刘二瘸子的咒骂声中绝尘而去，龙山，在扬起的灰尘里，似乎可望而不可及。
　　沿着一块破旧的路标所指示的方向老吴和刘二瘸子踏上了进山的道路，山道无人，道路的两旁荒草丛生，一片片凋落的花瓣顺着路旁沟壑里的山泉静静的流逝，走在空寂的鸟鸣声里，临流意远的老吴诗兴大发：寺幽石径深，沟壑浸秋痕，雨寂钟声怠，音绝山空濛……，比起打架，即兴赋诗对刘二瘸子来说显然是力有不逮，眼看老吴现场作诗，刘二瘸子羡慕之余一个劲的感慨说自己在小时候放牛时也作过几首诗现在都不知道忘到哪国西天去了，闻听刘二瘸子声称自己也曾作过诗，老吴不信，在笃定刘二瘸子纯粹是在胡说的情况下老吴促狭的要刘二瘸子也赋诗一首以添游兴，刘二瘸子哪会料到老吴竟然要自己当场献丑，连忙推辞，刘二瘸子越推辞老吴越不放过，刘二瘸子最终被逼的不行，在途经一座颓废的荒亭时突然间福至心灵，伸手一指荒亭开口吟道：“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亭却有亭。”
　　山色，在二人阵阵轻快的笑声里慢慢的由明变暗，当渐渐觉得口渴难耐的老吴和刘二瘸子拖着僵滞的步伐绕过一块兀立的山石之后，龙山，在一阵扑面而来的竹香中如水墨画一般近距离的呈现在老吴和刘二瘸子的眼前。
　　说是眼前却还有一条窄窄的山涧在倏来倏往的蝶影中横亘在二人与对面的龙山之间，淙淙的流水声里，老吴和刘二瘸子抬手横遮额头举目远眺，只见对面的龙山层峦叠嶂，山势崔嵬，迎面双峰对峙，高插入云，端得是雄秀挺拔瑰伟奇绝。
　　有山如此，龙山寺该是一座怎样的寺院呢，老吴一面举目眺望一面在心里暗自揣想龙山寺里肯定不乏得道的高僧。
　　对面的山中一条山阶在茂密的竹丛中时隐时现，逶迤而下，沿着山阶二人的目光一直落向山脚下的一块平地，狭长的平地上一处草房在修竹的掩映下隐隐约约的露出一角，一两句莫名的小调传来，煞是动听。
　　老吴收回眺望的目光呆呆的望着身前不远处一座通往对面山脚的木桥渐渐出了神。
　　到君幽卧处，为我扫莓苔，花雨晴天落，松风终日来，路经深竹过，门向远山开。
　　神游天外的老吴脑海里不断的浮现出刘长卿的诗句，这个哼小曲的绝对是一个隐居世外的高人，老吴神游完毕不禁油然从心里生出了一番结识此人的愿望。
　　而就在老吴神游之际刘二瘸子早按捺不住自己对草屋的好奇走上了木桥，这一刻眼见一瘸一拐的刘二瘸子已经快走到了对岸，老吴深恐以刘二瘸子的形象慕贤会被高人拒绝，于是赶紧追了上去。
　　小调，在老吴匆促的脚步声里越来越清晰，“小妹今年正十八啊……郎哥一摸乐开了花……”老吴初一听心中一愕，寻思这位高人怎么在哼唱淫词艳曲，老吴想莫不是自己听岔了，当下放缓脚步凝神细听，只听得耳边清清楚楚的传来：“月隐灯黑夜猫子叫……郎哥搂妹来困觉……”处山林之远还不忘情欲之事，这显然是一个境界比陶渊明高出太多的人，典型已经到了从心所欲，乱逾矩的地步，老吴突然间有所开悟，暗责自己修为不到家，竟拘囿于世俗道德，老吴正在胡乱思想，猛听得已先行步过了小桥的刘二瘸子站在山脚的平地上手指着绿竹环绕的草屋回身冲着自己惊喜的喊道：“快来，快来。，”老吴不知刘二瘸子发现了什么如此惊喜，疑惑中加紧脚步走过木桥。
　　来至刘二瘸子的身旁，老吴顺着刘二瘸子的手指之处仔细一看，透过稀疏的竹叶老吴就见由两块松树板的废料拼成的木牌正斜斜的敧倾在一条只有三条腿的板凳上，“龙山小卖部，”木牌上用毛笔粗糙的写着五个歪歪扭扭的字。
　　缺了一条腿的板凳被主人家刻意的靠在草屋的墙角边，老吴朝板凳扫了两眼，又沿着木牌朝上看去，离简易招牌一米多高的墙面上一顶失色的箬笠在蛛丝的缠绕下如同一张岁月的面孔积满了时光的埃尘。
　　“都渴死了，正好正好，有个店，”刘二瘸子显然没有想到在这样的地方居然会有一家小卖部，一时高兴的旧病复发，用力一拽老吴身后的衣襟把老吴拽了个趔趄。
　　渴死无疑是属于横死一类的，同样干渴的老吴为了避免自己和刘二瘸子死于非命，手一挥，说：“走，进去看看，”解渴是其一，老吴更想知道的是草屋里到底隐居着一位什么样的高人。
　　怡然自乐的小调在老吴与刘二瘸子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中戛然止住，刚刚和刘二瘸子走到草屋门口的老吴正为自己和刘二瘸子搅扰了主人家高尚的雅兴而颇觉有些过意不去的时候，二人便见得草屋里已快步的闪出一个人来。
　　“想买点什么喝的？来来，进来看看，”此人一露面便堆起一脸的笑问老吴想买点什么喝的，显是在屋里已经听见了老吴和刘二瘸子的对话，热切的询问里老吴快速的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人，年纪瞧似有三十左右，蒜鼻兔眼，干瘦的身上套着一件估计是因为压箱底压的太久而被蛀的千疮百孔的卫生衣，穿着一条洗的都已经有点发白的浅蓝色棉毛运动裤，一粒新鲜的米饭在卑微的恭顺里像落在土壤上的草籽孤零零的粘在裤腿一处被油污的陈渍上，太平庸了，眼观此人反穿着一双破旧的解放鞋不丁不八的站在自己的身前，黠笑里露出的尽是猥琐，老吴大失所望，这个人的这副模样一点都不隐逸出尘，失望下老吴抱着不要以貌取人的态度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朝眼前这个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高人笑了一笑，说了声好和刘二瘸子迈步走进了草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