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毫无份量的分币夹杂在纸币间跌落在球台上叮当作响，被迫甘愿接受罚款的老吴四人一时围着球台从口袋里极不情愿的争相往外掏钱，眼见从刘二瘸子的指缝间大把大把掉下来的硬币，惯于见微知著的赵所长含着笑耐心的在老吴四人的身后不疾不徐的踱起了方步。
　　过不多久，老吴四人瞧似已罄尽了口袋里所有的钱，赵所长的方步也恰好踱至郑河的身后停了下来，“赵所长，我真的是……很冤枉，”一直心怀冤屈的郑河从眼睛的余光里瞟见踱来踱去的赵所长最后满面春风的踱到自己的身后停住，遂一厢情愿的认为赵所长是准备给自己提供了一个良好的叫屈背景，当下就喊起冤来，“什……什么……你说……什么？”
　　赵所长一听郑河大呼冤枉两眼一瞪春风化雨，郑河吓得又连忙改口：“赵所长，我真的是……很愿意”
　　“哦……好……好……愿……愿意罚……罚款就好……愿意……就……就好……”郑河一只手在裤兜里抠抠索索的欲掏又止，赵所长豁达的一笑：“怎……怎么样……都……凑……凑齐了吗？”
　　“凑齐了，凑齐了，都在这里，赵所长，你点点，”老吴和刘二瘸子罗文田三人闻声一起掉转身形面向赵所长参差不一的回道，在赵所长的逼视下，郑河无可奈何的从裤兜里掏出仅存的一张十元纸币。
　　球台上被赵所长拢成一堆的钱在老吴的眼里像一个恶性肿瘤，雪亮的灯光下赵所长皱着眉头不停的用手在钱堆里划拉着，分币、角票、最大面值不超过五十元的这一堆钞票让极擅见微的赵所长一点都没有感受到知著的快乐，赵所长博览群钱之后口里嘟囔了一声快步走向门口，“小邵……小……小邵……”走到门口赵所长将半个身子探出门外扭头冲着隔壁高声唤起了邵民警，在赵所长的叫唤声中，老吴就听得隔壁门铰链发出刺耳的声响，一场电视里的足球解说隐隐的传了过来，“什么事？”
　　板凳腿落地的声音里老吴猜邵民警可能正悠闲的架着腿斜倚在座椅上看电视。
　　“来……来……来……小邵快……快过……过来一下……”赵所长雷厉风行的催促了一句，“喔，就来，”邵民警应了一声，紧接着在“嘭”的一声关门声之后，屋外的走廊里传来了邵民警匆促的脚步声。
　　片刻间，老吴几人就听见邵民警的脚步声来到了门外，“所长，什么事？”
　　赵所长肥胖的身躯堵在门口，挡住了屋内投向屋外的所有光线，匆忙赶来的邵民警置身在赵所长的阴影里迷惑的开口问道。
　　“窦……窦利炳……他……他俩……老不老实……”赵所长在门口挪了挪身体，借着屋内透出的一点光看了看邵民警手中拿倒了的记录本先问起了窦利炳和舞厅老板的情况，“老实了，老实了，在您面前他俩还敢不老实，我已经把他们关到楼上的小房间里去了，”邵民警很可能精通粉刷一类的技术活，熟谙粉饰之道，一吐口就用嘴皮子把赵所长在老吴几人眼里蒙了尘的警察形象又重新粉饰了一遍，这样的属下自然极易讨得领导欢心，果然，自感在老吴等人面前多少丧失了些警威的赵所长在邵民警的粉饰下立时亲和的拍了拍邵民警的肩膀：“来……帮……帮我把钱……清点清点……”在邵民警的恭维声中像水发的梅干菜一样迅速将警威恢复原状的赵所长一边说一边迈着趾高气昂的步伐领着邵民警来到球台旁，一见球台上散乱不堪的一堆钱币，邵民警马上放下手中的记录本，挽起袖子，在等候赵所长一声令下的同时不断的活动着指关节。
　　被邵民警随手搁在球台上的记录本似乎让赵所长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你……”赵所长猛的一转身，用手指着刘二瘸子，“写……写个……检查……”
　　“写检查？”刘二瘸子一惊，“对……对……现……现在……就……就写……”赵所长嫌恶的瞥了一眼刘二瘸子一嘴的青黄不接，就手从球台上抄起记录本撕下一页纸来。
　　款都已经罚了，刘二瘸子不明白赵所长为什么还对自己如此不依不饶，递在刘二瘸子身前的纸张像一把辅助肉眼测量家畜形体的体尺在赵所长的手里被抖得哗哗作响，刘二瘸子心乱如麻的接过赵所长手里的白纸，一脸的苦相：“赵所长，这个，怎么写啊？”
　　“检……查你写……写不来啊？”
　　听刘二瘸子问自己检查怎么写，赵所长眼皮一翻，颐指气使：“你……啊就……就写写……你……你在灯光……不明的……情况下为……为什么要……见……见义勇为……”面对这么深刻的题目只有高小文化的刘二瘸子哪会知道从何处写起，只怔怔的望着赵所长，一时面呈难色。
　　迎着刘二瘸子目光中渐渐流露出的乞求，考虑到刘二瘸子在获得性的基础上缺乏相对稳定的固有特性，赵所长下巴一扬冲贴着治安条例的窗户命令刘二瘸子靠着墙写，窗户旁边斑驳的墙壁上隐约露出的砖块充分的体现出便于书写的可靠性，拿过邵民警递来的笔，刘二瘸子只好转身走到窗户旁，在赵所长的关照下自觉发挥起自身的主观能动性，对着治安条例抄了起来。
　　清点钞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可以愉悦身心的，这一点从赵所长愉快的手势中就可以得出结论，而与赵所长把清点钞票当成一项轻松的健身运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此时的邵民警明显因劳动强度过大已经出现了体力透支的迹象，眼前的这一堆钞票对于邵民警而言显然不是愉悦身心的健身运动，而是一项繁重的体力活，赵所长只顾着在钱堆里大钱独揽，余下的小钱无一例外都推给邵民警，球台上余下的钱大多都是从刘二瘸子口袋里掏出来的，这些饱含着路人同情的角票分币多不胜数，邵民警在那一刻清点的汗流浃背。
　　时间在窸窸窣窣的清点声中无声无息的流逝，这样的过程里老吴几人都摒住气息谁也不说话，大约过了大半个钟头，邵民警终于把深埋着的头抬起并长长的喘了一口气，很显然，邵民警已经清点完毕，老吴几人瞬间都把紧张的目光投在了邵民警的身上。
　　“所长，点清了，”完成点钞工作的邵民警不停的用手在自己的额头与颈脖间来回的擦汗，“哦？你是……多……多少？”
　　赵所长迫不及待的问起邵民警清点出的钱数，“所长，我这里总共是五百七十八块七毛三，”邵民警神情疲惫的捋直手里的纸币在球台上发泄般的使劲剁了两剁：“什……什么……五……五……七八……毛三？”
　　赵所长惊讶的语气令邵民警感觉到错愕的同时也使得老吴几人更加紧张。
　　“那……那……那不对……啊……”赵所长的一句不对让站在窗边正以肘撑墙对着治安条例奋笔疾抄的刘二瘸子不自觉的抖了一下，这一抖，刘二瘸子手里的笔顿时没了轻重，“噗”的一声，在刚刚写就的罚款两字上戳了个窟窿。
　　“我……我这里才……才……二百六……六……这……这加起来……才多少？”
　　赵所长摊开手里的钱，不解的望着邵民警，心下不禁怀疑邵民警是不是数错了。
　　邵民警抹了一把巴在额前被汗水濡湿透了的额发也自不解：“二百六？那才八百三十八块七毛三啊……”眼见邵民警撸着自己的额发用类似于数学竞赛中的抢答方式一下子就说出了钱的总数，老吴几人都不由得暗自惊叹邵民警真是个一专多能型的人才。
　　为了证明自己的手里只有二百六，赵所长将摊在手里的钱一张一张的平铺在球台上，五张五十元面额的，一张十元面额的，在豁亮的荧光灯下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你……你看……我……我就是二百六……”就在坦承自己是二百六之际赵所长忽然间心中一动，转过脸用眼光将站成一排的老吴几人迅速扫了一遍，回想着老吴几人掏口袋的动作，赵所长猛的把目光锁定在了郑河的身上。
　　“你……是不是今……今晚不不……打算回去了……”罚款的数额不对令赵所长在这一刻豪爽已极，对郑河说出的话里真切的流露出与郑河相见恨晚的意思，看样子是准备留郑河过夜，以便促膝长谈，“不不不，要回去，要回去，”郑河心里一阵恐慌，两手不听使唤的在赵所长的胸前来来回回的划着圈，“你好……大胆子……竟……竟敢在……在这里耍……耍滑头……”
　　“没有没有，我没有耍滑头，”郑河自然知道赵所长口中的耍滑头所指何事，在恐慌中那两只不听使唤的手所表现出的尽是心虚，“你……还……还狡辩……”瞧着郑河在自己的胸前胡乱画圈的手，赵所长不觉心头火起，大声喝道：“不……不是你……不不……是你那……为……为什么……这钱……啊不……不对？”
　　自己掏了多少钱郑河是心知肚明的，虽然不够数，但也绝不至于会差这么多，此时一见赵所长把不足的部分都算在了自己的头上，郑河转眼瞄了瞄身旁摒息摒的嘴角不住痉挛的老吴和罗文田，见二人垂着头俱是一副对赵所长所言不存疑义的神态，郑河实在是有苦难言，事既至此，为了争取能回家睡觉，看来也只有将狡辩进行到底，想到这，郑河定了定神，坦然诡辩道：“赵所长，这，究竟是什么原因，我不清楚。”
　　黑漆漆的院落里一阵风裹挟着尘土从门外席卷而过，浑浊的房间里郑河与赵所长各施伎俩，一个诈唬，一个诡辩，二人针锋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