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来来来，随便随便……”罗文田从秦秘书飞奔的态势中推测秦秘书大概一时半会可能回不来，于是率先拿起筷子指着桌上的黄瓜朝老吴三人频频以手相邀，在罗文田的邀吃声中，老吴三人同时拿起筷子，围着圆桌当中的凉拌黄瓜开始随便起来。四人一时吃得声情并茂，尤其是郑河，站在桌旁，撸起袖子，采用了一种介于狼吞与虎咽之间的边缘吃法，效率奇高，几人何曾见过如此先进的吃法，眼看一碟黄瓜眨眼间就被郑河吃了大半，心里发急，谁都顾不上细嚼慢咽，个个运筷如飞，只管伸出筷子夹起黄瓜往口里塞，圆桌上一时间箸不暇接。
　　圆桌当中的那一碟凉拌黄瓜原本就像是追随孔子周游列国的门徒一样少得可怜，哪经得起四人如此随便，不消一刻，尽数被四人吃个净光，只留了个瓜蒂剩在碟中。望着碟中剩下的最后一块瓜蒂，吃的如入无人之境的郑河似乎这才猛然想起了秦秘书，心中不免油然生出内疚之感，黄瓜吃得最多，负疚之感自然愈重，郑河筷子一搁放下袖口即时反躬自省，并在反躬中顺势坐下身来，手抚肚皮自责不已。郑河的神情被老吴三人看在眼里，三人六目交织，也都是一副愧悔莫及之状，望着秦秘书的座椅，四人都不说话，布帘隔出的雅间里刹时呈现出了一种“遍吃黄瓜少一人”的难堪局面。
　　“咳，咳咳，今天下午我和郑老板出去见识了一下，功夫不大，郑老板就赚了这个数。”罗文田很有可能是搞装修出身的，看得出对打破僵局很有一套，此时见老吴和刘二瘸子已经沉默到了聚精会神的地步，忙又把郑河拎出来标榜，“哦？是吗？”僵局一破，神思一恍的老吴转首迎向罗文田暗忖怎么还会有这等好事，嫖娼竟会嫖出钱来，心里犯疑，专心盯着罗文田伸出的四根手指犹犹豫豫的问道：“多少？”
　　“四百。”罗文田对老吴用力的摇了摇手，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又把摇的呼呼生风的四指伸向郑河：“老郑，是四百吧。”
　　“嗨，不足挂齿，不足挂齿。”郑河的内疚估计也和胃里的黄瓜一样消化的差不多了，这时见罗文田一门心思的往自己的脸上贴金，面露得色。
　　“嗬，郑老板真能挣钱。”老吴发自肺腑的感叹了一声，“抬举，抬举，也就混口饭而已。”
　　郑河暗含着得意的谦虚突然让老吴意识到自己对罗文田的话很可能是领会错了，老吴细想了一下罗文田对自己说的话，在不确定罗文田口中的嫖（票）到底是指什么事物的情况下，老吴含糊其辞的问了郑和一句，“郑老板具体是嫖什么的？”
　　老吴的这一问立时问得郑河险象环生，这时郑河如果稍有不慎从嘴里蹦出某个动物名称来，那么郑河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好在郑河只顾得意，全然没有留意老吴在问什么。罗文田闻言又从旁对老吴解释说，具体嫖什么取决于行情，法国的，日本的，要根据行情而定，没有一个客观的标准，从美元、英镑到德国马克，老吴从罗文田细致的解说中终于明白了郑河从事的原来是黑市上倒卖外币的勾当。
　　布帘掀处，范家娘子又走了进来，扭着腰肢蛇行而入的范家娘子手里托着个菜盘，嘴里直喊着当心当心，罗文田抬头看了看范家娘子，不怀好意的调笑道：“当个什么心，你看我们四个坐在这儿哪个堵着你了，你真是喊惯了一张嘴。”
　　罗文田轻佻的笑声里，当老吴的目光从范家娘子的菜托上转回到圆桌时，碟中最后一块瓜蒂已然不知所踪。范老板配菜似乎很讲究黑白搭配，首先端上桌的两个菜就让在座几人耳目一新，“水煮豆腐……酱爆海带皮……”
　　范家娘子放下手中的菜，顺手收拾起桌上的空碟，“罗老板，开酒吗？”
　　一见啤酒原封未动，范家娘子手抖围裙作仙袂飘飘状迎着罗文田娇滴滴的问道，莺歌未已，店外传来范老板一声吼：“菜齐了，赶快端进去。”
　　“哎，来了来了。”闻声而出的范家娘子匆忙之中险些与解手回来的秦秘书撞个满怀。
　　秦秘书刚一返回，心里一直在惦记着秦秘书的刘二瘸子立刻将人道主义关怀精神发扬到极致。
　　“怎么会去了这么久？”刘二瘸子忧心忡忡的问道，刘二瘸子关怀心切，忽视了自己所问问题的难度，这个该死的问题叫秦秘书如何来作答，不是没办法谁吃饱了撑的愿意在厕所里呆这么久，秦秘书心下暗自责怪刘二瘸子问的离谱。
　　“唔……噢……嗯……啊……”秦秘书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腼腆的支吾出一大串与排泄物等量齐观的语气助词后重重的一脚踩着郑河的脚背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如此，在秦秘书的这一串语气助词之后郑河又及时添上了一个总结性的“哇呀”，罗文田忙着开酒，刚刚将各人身前的酒杯斟满，马路天使范老板和范家娘子端着菜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走进雅间的范老板手里端着一条鱼，老吴一瞥之下当时心头一紧，暗想会不会就是自己在案板上所见的那条鱼，待范老板小心的将盛鱼的鱼盘放下，老吴定睛细细辨看，俨然就是。
　　再看范家娘子摆上台面的菜，一盘完全当得起“瘪三”称号的虎皮青椒，一盘丝瓜炒火腿，那盘中的丝瓜是真正意义上的丝瓜，好像已经得道，知道皮囊是成仙的桎梏，终日隐居在范家饭馆修炼，终于化去皮囊，炼就了一身筋。一桌菜都与时令无关，从这些菜肴里，老吴清楚苦心孤诣的范老板为配这桌菜应该是很下了一番功夫的。罗文田很不满意，拿起筷子夹起一只软塌塌的虎皮青椒翻来复去的瞄了两眼，说：“这个菜怎么看着一点都不新鲜。”
　　“新鲜……新鲜的……”范老板一见罗文田眉头皱起神情不快，急忙辨称，“下午才买来，保证新鲜，保证新鲜……”
　　常期生活在“绿”荫下的罗文田明显对蔬菜的颜色有着非同寻常的感受力，不是范老板轻易就可以糊弄过去的。
　　“新鲜个屁！”罗文田抖动筷子“吧唧”一声把青椒重重的扔回盘中。
　　罗文田首先发难，不甘落后的刘二瘸子当即也抄起筷子闻屁起舞，“是啊，这都是些什么菜，你自己看看，你看看！”刘二瘸子巡视着桌上的菜把手里的筷子舞得眼花缭乱，最后舞得兴起一筷子从火腿丝瓜中捞出一片丝瓜引吭高歌，“这个怎么吃，这个怎么吃。”
　　形势空前明朗，老吴不可避免的也要往井里扔两块砖头表明立场，“范老板，这条鱼时间很长了吧！”老吴手指着桌面上的鱼直言不讳的问道。
　　“哪里哪里，时间不长时间不长。”范老板两眼顺着老吴的手指之处瞧向自己那条在案板上搁了将近有个把月的鱼，心里发虚，不敢再说新鲜，只说是时间不长。
　　“时间不长？时间不长怎么鱼头都风干成了这样？”对面的郑河一听老吴的诘问马上随声附和：“正是，正是，尔如何竟会做出此等亏心之事。”
　　眼看自己几个菜配的一桌人怨声载道，范老板诚惶诚恐，秦秘书见此情形善心大发，说了声下不为例，范老板感激之下一连对秦秘书山呼了几声“亲”秘书，随后在罗文田忿忿的眼神里一把拖着自家娘子掀开布帘溜之大吉。
　　秦秘书既然已经说了下不为例，四人自然也就不便再说什么，当下各端酒杯，殷殷相劝，可能是因为秦秘书在场的缘故，四人不再如吃黄瓜一般随便而是表现的相当斯文，斯文到夹起一片火腿或一块豆腐还要放在鼻子上闻一闻才放进嘴里，一顿饭吃了差不多将近两个小时的光景，在整个闻菜进食的就餐过程中，秦秘书一共上了七八趟厕所，秦秘书把范家饭馆的厕所当成布达“拉”宫频频光顾，老吴在那一刻终于明白过来，喜欢以腿示人的秦秘书之所以不穿裙子而改穿牛仔裤应该是有着她迫不得已的苦衷。
　　“谢谢，谢谢罗厂长的款待。”虽然这顿饭吃的很艰苦，出于礼貌，老吴还是对罗文田表示了感谢，老吴一开口，雅间里顿时如瓦釜雷鸣，嗡嗡作响，老吴吓了一跳，不清楚自己一张嘴怎么会有这么大反应，正自不解，耳边就听得罗文田说：“应该的，应该的，不用客气。”
　　罗文田浑厚的声音功率更大，震得连灯泡都晃动了起来。这显然是用鼻子嗅菜过度而造成的结果，老吴在瞬间释疑，接下来老吴为了使自己说出的话不至于让天花乱坠，在郑河与刘二瘸子浓重的鼻息声中，老吴用手捂住自己的鼻子对罗文田诚心实意的说了一句：“希望罗厂长有机会到我家乡去作客”
　　“嗯，这个，好好，一定去，一定会去。”面对老吴诚挚的邀请，把手搭在老吴椅背上的罗文田迟疑了片刻从破裂的皮革中抠下一块海绵捏在手里无意识的揉了几揉细声细气的回道，摇曳不定的灯光里，罗文田的鼻音跨越了临界值，发生了根本变化。
　　“都吃好了吗？”秦秘书数度前往“布达拉宫”，产生了高原反应，胃口不大好，所以鼻子也就没有跟着遭殃，说出来的话听不出有丝毫受到空气阻力影响的迹象。
　　“吃好了吃好了……吃……吃……”秦秘书在一桌人中开始搞起民意调查，刘二瘸子一听急忙响应，不料由于急切，忙中生乱，在连说两句吃好了之后，刘二瘸子正想对秦秘书说上一句“吃得好不快活”，忽觉鼻内一痒想打喷嚏，刘二瘸子无法，只得强咽住未说出的半截话，张开嘴心想等打完了喷嚏再说不迟，哪知嘴一张开，喷嚏却又打不出来，可以想象刘二瘸子那个难受，难受的刘二瘸子嘴里滴滴答答的往外流着口水，状如枯水季节的尼亚加拉瀑布，老吴对此类突发事件显得颇有经验，见状马上拿起一根筷子递给刘二瘸子，接过老吴递来的筷子，刘二瘸子在老吴连连的示意下果断的朝自己的鼻腔内捣了捣，这一捣之下，范家饭馆刹那间便成了勃朗特笔下的呼啸山庄，打完喷嚏，刘二瘸子丢下筷子惬意的一搓鼻头，神清气爽的高喊了一声：“好不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