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上帝的事归上帝，凯撒的事归凯撒。”朱贵庚的这个比方打的太新颖了，沉闷了半天的老吴猛一听这句话陡然一惊，暗想这个姓朱的校长的确是学识渊博不容小视，虽然朱贵庚这个类似于出了点医疗事故的比方让老吴多少觉得有点好笑，但作为一名中学的校长，在酒肉穿肠之下还能在随兴的聊天中不假思索的就将上帝和凯撒随口说出，这就不得不令老吴当时就对朱贵庚刮目相看。
　　上帝的事如何能与凯撒的事相提并论，出于对克丽奥佩特拉的尊重，老吴在牛进步对朱贵庚说出“乡里由于抽不出人手，所以临时委派农技站的人下来调查”之后把脸朝向朱贵庚义正词严的劈口便说：“朱校长，你是不是搞错了，凯撒的事好像是归埃及艳后吧，是不是上帝的事归上帝，撒旦的事归撒旦啊。”
　　老吴隐忍了半天瞅准时机兜头给朱贵庚一棒，根本没有料到眼前的年轻人竟会如此刁钻的朱贵庚一下胀红了脸，腾声从板凳上站起，在牛进步双目睽睽之下手指着老吴“你你你……您……”
　　朱贵庚估计是一时气昏了头，忘记了如何骂街，“你”了半分多钟不慎把口中的“你”加工成了“您”，老吴闻此尊称，心中大喜，误以为朱贵庚欲向自己请教凯撒与埃及艳后的事，当下遂不再计较朱贵庚之前对自己的态度，谦谦的客气道：“朱校长不必客气，请坐请坐，听我慢慢说。”
　　朱贵庚脸色发青，愤怒的立在桌旁越发气得说不出话来。时见朱贵庚怒极失语，牛进步立即作出反应，仿佛艾森豪威尔针对中东实行的军事援助，赶紧帮忙，“小吴，你怎么能这样，真不懂事，朱校长知道的哪里还会比你少？”
　　“孺子不可教也，孺子不可教也，”权威受到严重挑衅的朱贵庚总算是在联军的帮助下找到了一把儒门利刃，砍了两刀之后见老吴神情自若没有一点流血的迹象，手一甩脚一抬，抛下孤军奋战的牛进步，拔腿就走。
　　“哎，哎，老朱，怎么走了？”一见朱贵庚气冲冲径自走向门口，牛进步不禁责怪的看了老吴一眼，匆忙站起，语带歉意的挽留道：“老朱，再坐一会吧！”
　　“不了，有事。”朱贵庚硬邦邦的回了一句，埋着头，脚下发力，急欲走出门去。不幸再次发生，牛进步刚刚坐下身，耳边就听得门口处“嗵”的传来一声暴响，牛进步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震惊之下复又站起，同样震惊的老吴出于本能的条件反射也一下子惊得从板凳上站了起来，二人抬眼齐齐朝门口望去，只见受了刺激的朱贵庚正一头撞在门框上，撞在门框上的朱贵庚脖子似乎比弹簧更有弹性，在力螺旋作用于刚体的运动状态下一连又对着门框撞了三四次，撞得前仰后合。
　　目睹深受刺激的朱贵庚不停的将头撞向门框，一副撞死拉倒的模样，老吴深悔自己言出无状冒犯了朱贵庚，致使这位德高望重的校长竟然不顾一切的寻死觅活。当时急得彷徨无措的老吴不停的翻动着两眼不知如何是好的看着牛进步，再说牛进步，历来对自家的门框爱惜有加，此刻眼睁睁的看着朱贵庚一而再，再而三的拿自家的门框操练铁头功，正自心痛的不能自已，蓦然间瞥见一脸内疚的老吴正用眼瞅着自己，两眼不停的朝上翻动着，牛进步误会老吴是在示意自己往上看，犹疑间仰头便朝头顶望去，在一眼望见了自家的房梁后牛进步只道是老吴暗示自己让朱贵庚换个寻死的方法，心中遂想，比起门框上有可能被撞出的凹痕上吊应该不会对房梁造成什么损坏，于是情急之下牛进步顾不得寻思脱口便冲朱贵庚大声喊道：“老朱，不要再撞了，等我去找根绳子来……”话音未落，朱贵庚已摸摸索索的走出门外，鼠窜而去。
　　在二人的眼皮底下朱贵庚只眨个眼的工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老吴和牛进步相视哑然，两个人在这一刻彼此都感觉到了有些压抑，少顷，牛进步才颓然的坐下身，并懊恼的冲老吴混乱的摆了摆手示意老吴也坐下。
　　“村长……你和朱校长……关系……很好吧……”牛进步的脸在老吴的眼里一时间绿的不明不白，像被兑了肥皂水的化学试剂，屁股还没有挨着板凳的老吴开始模糊的意识到自己的言行可能已经妨碍到了什么，果然，一听老吴赔着小心说出的话，牛进步眼角的皱纹顿时处于无政府状态。
　　“哼，”牛进步沉沉的哼声里透露出对老吴极大的不满，“许多年的交情了，本来这次想通过老朱到乡里……”话说到这，牛进步突然间悚然一惊，自己心里的秘密岂可随意在人前说出，一惊之后的牛进步在警醒过来的一刻马上端起茶杯匆促的呷了口茶水对口腔内部进行彻底清洗，在嚼烂了两片茶叶后，牛进步把嘴裂得跟东非大裂谷一样，再不说话。
　　这就苦了老吴，却说老吴听得牛进步一开口便向自己推心置腹，不觉受宠若惊，忙做出一副虚怀若谷的姿势作倾听状，不想牛进步推心之后，半天也不见置腹，老吴“虚怀”的不上不下，难受已极，一心想问，却见牛进步张着个嘴巴，一手捏住自己的后脖颈晃动着脑壳练起了颈椎牵引术，望着牛进步微微眯起的眼睛，老吴明白，牛进步想通过朱贵庚这个兴旺乡的上流人物找乡里干什么对自己来说就如同是牛进步皱纹无法舒展的眼角，成了一个永无谜底的谜面。
　　在灯光的中和下牛进步暗绿的脸渐渐变得有些发黑，象是蒙上了一层灰雾，心知牛进步是因自己的不恭导致朱贵庚愤然离去而暗自气恼的老吴慌忙从怀里掏出袜子用力拂去牛进步脸上的阴霾。
　　“村长”，老吴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显得柔和，显得比医生的医嘱动听，“袜子拿过来了，你看看。”老吴一边说一边就把用橡皮绳胡乱捆扎起的一堆袜子拘束的递到牛进步的眼下，牛进步停止了晃脑壳，睁开两眼盯住老吴递来的袜子，须臾，估计是为了做到传说中的“笑纳”，牛进步终于勉为其难的笑了起来。
　　“呵呵，谢谢，谢谢。”牛进步笑了，老吴暗暗吁了口气。
　　勉强的笑声里牛进步撤下捏住颈椎的手接过袜子，褪下用以捆扎的橡皮绳把袜子一只只的摊放在桌上，“哟，蛮好蛮好，织得的确是不错啊！”
　　灯下雪白的袜子大概是激发出了牛进步想穿皮鞋的欲望，牛进步随手拿起一只袜子，在抬起一只脚准备试穿的同时不断的把眼睛瞄向搁在屋角的一双落满尘埃的廉价皮鞋上，牛进步开始有了发热的症状，紧随着牛进步的视线把目光也投向了屋角的老吴高举铁锤，准备打铁，然而形势并没有按照老吴预想的方向发展，可能是由于皮鞋上沾满了太多的灰尘，牛进步朝皮鞋瞄了几眼之后又把抬起的脚放下，这样一来，老吴的打铁计划无从实现。
　　袜子在牛进步细心的查验中一双一双被整齐的叠放在一起，这样的过程里，未能替牛进步拎回皮鞋而深感遗憾的老吴一直都在反省，自己为什么没有想到把胡茂盛的皮鞋一并拿来送给牛进步，胡茂盛的皮鞋基本上一天都要擦上十几二十回，亮的直晃人眼，送给牛进步不但能够就地解决牛进步新袜旧鞋不配套的问题，而且在牛进步需要的时候还可以拿来当镜子使，除此之外，胡茂盛反光效果极佳的皮鞋在夏日农忙的时候对牛进步来说更关键的一点好处就是还可以体面的当遮阳帽用，为了让胡茂盛的皮鞋在牛进步的手中充分的发挥出皮鞋潜在的功能，自怨自艾的老吴当即拿定主意回厂去取胡茂盛的皮鞋，而就在老吴准备站起身将自己的想法付诸实施时，耳内就听得牛进步奇怪的“咦”了一声，老吴一怔。
　　“小吴，你怎么拿了十五只袜子来？”十五只袜子？老吴听了又是一愣，一怔一愣之间老吴立时醒悟这是因自己的匆忙而造成的失误，老吴暗怪自己有些粗心大意，虽然自责，心中却想这也无甚要紧，于是信口便说，“哦，村长，我特意给你多拿了一只袜子来。”
　　特意多拿了一只袜子，什么意思，老吴这个话说得牛进步浮想联翩，十五只袜子，怎么穿？以半月为计，一天穿一只？那基本上自己也差不多要被人领着上精神病院去挂号了，按正常的情况，一天穿一双？那始终多出的一只怎么用来解释老吴拿十五只袜子来的用意？那么一天穿三只？刚刚好，五天一轮换，可问题在于，一天穿三只袜子的前提是自己必须要具备三条腿，只有两条腿的牛进步在琢磨不透老吴为什么要特意多拿一只袜子来的情况下武断的把老吴这句话理解为是对自己的戏弄，不快的神色立刻就显现在了脸上。
　　一见自己的话让牛进步的脸在瞬息万变中最后定格成一副横眉冷对的样子，老吴惊惶不已，不清楚怎么又惹得牛进步不高兴，正不解，就见牛进步干脆的拿起茶杯的盖子囫囵的扣在茶杯上，往桌前一推，牛进步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老吴仓皇的站起身，在牛进步草草的“慢走”声中，老吴送皮鞋的愿望泡了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