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十七
　　第一天来上班的女工们开心不已，一个个兴高采烈，谈笑风生，由于基本都是自小就在一起的玩伴，直来直去的捉弄与调笑在晨霭中遇不到一丝阻力，叽叽喳喳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质朴的笑声里流露出的满是琐碎的亲昵与单纯的兴奋。
　　在这一刻同样兴奋的还有胡茂盛，隔着玻璃望着渐渐来至车间门口的女工们，胡茂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手持纱筒沉稳的走出车间在门口的台阶上站定，不知道具体是因为胡茂盛庄重的表情还是因为他身上那件三排扣子的西装所产生的神秘威慑力，众女走到车间门口一见胡茂盛立刻都安静了下来，都把目光齐刷刷的投在缓步踱出的胡茂盛身上，这一刻胡茂盛顿觉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往外膨胀，即行神气活现的拿眼将台阶下的众女整个环视了一番，心中快速的将挥手的要领默想了一遍，当时握紧纱筒伸手过顶就摆出了个董存瑞炸碉堡的伟大姿势。
　　台阶下霎时发出一片惊呼，女工们显然被胡茂盛这一光辉形象所倾倒，个个脸上都流露出了景仰的神色。
　　按说照事态的发展这个时候应该是胡茂盛喊口号时间，可问题在于胡茂盛之前光顾着练习如何摆造型，却并没有考虑到要说些什么话，这就要了命了，胡茂盛手里举着个纱筒，就这样直挺挺的摆着一副就义的姿势突兀的站在台阶上。
　　说什么？胡茂盛搜肠刮肚，“同志们，冲啊”，这句现成的口号明显不适用于当前的实际情形，向我开炮当然也是不行的，胡茂盛脑子里一团糨糊，急得口吐白沫。
　　台阶下隐隐的发出了嗤嗤的笑声，眼见胡茂盛露出一副离要死还不到两里路的窘状，春花赶紧提步跨上台阶实施抢救，“你在干什么呢，你不累啊？”春花拽了拽胡茂盛的胳膊委婉的嗔道。
　　骑虎难下的胡茂盛情急之下终于从春花帮自己解围的话里延伸出了一句豪言壮语：“大家早，我不怕累，你们……来啦。”话一出口，台阶下爆出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胡茂盛讪讪的垂下手臂，痛心疾首。
　　老吴手拿帐本从柴火棚里走出来时，场面已经是一片混乱。老吴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匆促的就走上了台阶，老吴一现身，混乱的场面竟马上就得到了控制，台阶下嘻嘻哈哈的女工们忽然之间就像被填饱了嗉囔的鸽子，齐齐停止了喧闹，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目不交睫的盯着台阶上的老吴，模样很像是见到了天外来客，场下顷刻间变得鸦雀无声。
　　老吴没有料到自己竟会长得如此有威望，还没等自己开口训话，方才还嬉闹不休的女工们便一个个俯首帖耳，噤若寒蝉。热血有点沸腾的老吴于是当机立断，抱着大搞个人崇拜的想法趾高气昂的就做起了自我介绍。
　　“我叫吴声，是你们的厂长，在以后相处的日子里我将会凭借本身的个人魅力来行使领导你们的权利。”老吴持重的目光从女工们的脸上逐一扫过，而就在扫视的过程中老吴发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现象，台阶下的眼睛似乎没有一双正对着自己的脸，几乎全部是盯在自己脖子以下的部位，台下渐渐的有窃窃私语的声音传来，站在老吴身前的如玉也频频的朝老吴使着眼色，老吴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低头往自己的胸前一看，只见自己用报纸扎成的那条领带自下而上赫然写着几个醒目的大字“快速出栏有奇效”，毫无疑问，这是一条有关于猪饲料方面的广告标题，老吴这一看差点昏厥过去，个人魅力行使得竟至于此，老吴的这条领带显然是时髦的有点出了格，台阶下再一次爆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在女工们清脆的笑声里老吴满心怨气的狠狠瞪了胡茂盛一眼，暗恨胡茂盛给自己出了这么个馊主意，恨归恨，眼下当务之急是赶快转移女工们的注意力，老吴定了定神，猛力的晃了晃手中的帐本若无其事的吼道：“静一静，静一静，现在，开始点名，届时点到谁的名字请喊声‘到’并举一下手。”
　　乾坤大挪移加狮子吼，老吴面色一板，众女被唬得立时敛住笑容，一起向老吴手里的帐本看齐，静待老吴点名。老吴不紧不慢的翻开手中的账册，目光迅速的把整个名字栏里名字浏览了一遍，这一览之下老吴不禁对胡茂盛的书法造诣大为折服，所见帐本上的名字个个张牙舞爪大开大合，形散神聚，藕断丝连，面对着账簿上的这些神来之笔老吴痛苦不堪。
　　帐本上的第一个名字已经被胡茂盛的如椽大笔刻划的入木三分尸骨无存，老吴判断这可能是胡茂盛在收到第一笔押金的时候由于心情太过兴奋下笔过于遒劲造成的，胡茂盛颇具造诣的书法客观上给老吴出了个绝大的难题，瞅着名字栏上端的那个缺口，彷徨无计的老吴不得不心血来潮的从倒数第一个名字开始点起名来：“马……冯，冯美贞……”老吴抑扬顿挫的点到，太考验人了，老吴险些就直接喊出了“马冯”美贞，如果一但直呼出这个名字，落在旁人的耳朵里，无论是“麻风”美贞还是“马蜂”美贞，估计她老爹都会操起扁担打上门来，所幸老吴的眼睛还算好使，翻山越岭硬是找到了冯字的两点。
　　“到。”伴着怯怯的应到声，一只纤弱的手臂高高的举起，老吴细细的打量了一下站在距离台阶约莫十米开外的冯美贞，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看见。
　　“孙彩，霞。”老吴接着点名。
　　“到！”这回声音更怯，老吴抬头望去，只见女工中间一只犹犹豫豫的手正在半伸半缩。
　　“陈小妮。”老吴继续往下点，同时用眼睛的余光飞快的瞟了瞟那只游移不定的手，联想到胡茂盛在窗前手举纱筒的样子，忽然觉得滑稽，止不住想笑，然而又怕自己一笑会再度引起骚动，搅乱了这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于是只得强忍住，顿了顿，又喊了一声：“陈小妮……”
　　“在这，这里！”老吴二次点到陈小妮，就见女工中间利索的蹿出一个少女，径直溜到老吴的眼前，不伦不类的笑着，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老吴的领带，一脸的古灵精怪，见这个叫陈小妮的这副笑容，老吴一时觉得自己就像在寒冬腊月里裸奔，身上的汗毛根根都竖了起来，老吴嘴里故作镇定的轻轻“嗯”了一声，将手中的帐本往上抬了抬挡在自己的胸前。
　　“蔡——桂——英”在老吴断断续续的点名中台阶下已基本不成队形，女工们胡乱的围成一团并开始有秩序的咬耳朵，老吴不得不拉长了声调，“蔡——桂——英。”
　　“到！”老吴从声音中已不能分辨人堆里到底谁是蔡桂英，也不见有人举手，点名工作眼看就陷入了僵局。
　　见此情景，如玉快步走了出来，两手一伸，指挥若定，“大家站好了，蔡桂英，把手举起来。”
　　看得出如玉在这一群女孩当中有着非同寻常的威望，只轻轻的一句，蔡桂英马上高举双手，配合的相当默契，挤作一堆的众女同时也像是听到了圣女贞德的召唤一声扯呼，全体散开，站的整整齐齐。
　　老吴朝如玉投去感激的一瞥，随后使劲的咳出了一口痰，努力的疏通了一下喉管又有条不紊的点起名来。
　　点名工作在如玉的协助下进展的相当顺利，一炷香的时间老吴在点完名的同时也对这些新招来的女工有了一个初步的印象，现在剩下的麻烦是名字栏上端那个刺目的缺口，老吴本想就此打住，从数字统计学的失误率来看，在二十几个名字当中漏掉个把是允许的，然而由于好奇心的作祟老吴在合上手中帐簿时还是从嘴里蹦出了一句：“没有点到名的请举手。”
　　老吴此言一出全体愕然，一只手慌里慌张的举了起来，老吴顺着那只伸出的手定眼望去，只见在距自己左侧不远的地方站立着一个容貌姣好的少女，“哦？没有点到你吗？”老吴故作惊讶。
　　“没有。”少女紧张的回道。
　　“你叫什么名字？”
　　“诸葛梅。”
　　“叫什么？”
　　“诸葛梅……”
　　“哦。等等。我看看……”老吴作势又翻开了手里的帐簿，左寻右觅的样子让那个名叫诸葛梅的少女紧张的差不多已经快要到了需要人工呼吸的地步，老吴也装作很紧张，快速的将账册翻到第二页：“噢。对对，在这里，诸葛梅……不好意思，刚才漏掉了，对不住。”
　　少女在老吴的歉意里尴尬的舒了口气，望着少女瞬间松弛的表情，老吴不由的在心里暗赞了一声：好名字，逐个霉。
　　点名完毕，老吴与胡茂盛经过慎重考量将二十名女工按发育程度分为两班，长势良好的分为一班，相比之下长的稍微有点欠收的另为一班，形制有点像幼儿园里的大班和小班，指定如玉为车间主任兼大班班长，春花为小班长。
　　“首先，请大家要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老吴一开口台阶下的女工们望着表情严肃的老吴顿时吓得不轻，不知道老吴要自己做好什么样的心理准备，深恐眼前这位厂长因为领带的事恼羞成怒要自己做好诸如绝食之类的心理准备，各自惊惧不已。
　　“从今天开始，厂里将安排你们进行为期三天的封闭式培训，”众女一听心头一松，老吴踌躇满志的扫视着台阶下分列成两行的女工，“在这三天的时间里你们将在如玉和春花同志的指导下轮流上机进行操作。”老吴说到同志的时候，身为副厂长的胡茂盛正在和身边的春花诚恳的打情骂俏，同志的无以复加。
　　可见昨天胡茂盛的“粗卤”还是“卤”出了一些效果，听着耳旁陆续传来二人的甜言蜜语，心生不悦的老吴侧目斜觑了二人一眼，口里一字一句的接着说道：“还望大家用心学习，迅速掌握操作要领，争取在规定的时间内学会织袜技能。”
　　见面会终于进入了尾声，女工们个个跃跃欲试。就在众女竞相鼓舞之际，可能是为了使胡茂盛款式独特的西装能成为村头巷尾热议的话题，老吴用掌声将台阶下瞩目的焦点又从自己引导到了胡茂盛的身上，“下面，有请胡厂长给大家讲话。”
　　众女在欢欣中不防老吴又将胡茂盛推出，不耐中只得捺住性子，气沉丹田，在老吴的带动下铿锵有力的鼓起掌来。
　　而与进入尾声的见面会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此时胡茂盛对叶春花的真情告白正处于高潮阶段，从山盟到海誓，胡茂盛将自己对春花的爱一直表白到了外太空，所有亘古不灭的事物包括前苏联的间谍卫星都被胡茂盛一一用来形容自己对春花的坚贞不渝。
　　可想而知，这样的情形里别说是掌声就是放炮都不管用，台阶下的手们怨气冲天，纤纤玉指一个个拍的跟胡萝卜一般见胡厂长还是没有反应，女工们一时都把愤怒的目光投向了掌声的制造者老吴，骚乱的征兆再次显现了出来，局面开始失控，眼见衷肠吐得俯拾即是的胡茂盛犹自不觉，形势所逼，老吴也顾不得维护胡茂盛的副厂长形象，对着胡茂盛的耳根就是一声厉叱：“谈够了没有？”
　　可怜胡副厂长正在对叶春花昏天黑地的奉献着缠绵，正卖力间，猛听得耳畔传来老吴炸雷般的一声吼，胡茂盛受惊之下误以为海已枯石已烂，本能的撒开两腿做奔命状就要跳下台阶，恰被急于平息事态的老吴一把拽住：“茂盛，快，等你发言。”
　　为了照顾春花的情绪老吴忍住胸中的愠意没有把心里的不悦表现在脸上，只催促胡茂盛赶快对女工们说两句，惊魂稍定的胡茂盛这才明白过来怎么回事，胡茂盛惭愧的看了看老吴，为了掩饰自己刚才状如奔命的动作，胡茂盛二话不说当即顺势在原地迈开弓步站定，望着台阶下满脸忿然的女工未加思索张开大嘴信口就开出了一条汪洋大河：“姐妹们，我没什么说的，只有一句，希望你们在今后的工作中个个都能成为生育能手。”
　　谬之千里已不足以用来形容此言的荒谬程度，老吴的眼珠差点从眼眶里掉出来，“我的天”，老吴从心里发出一声哀叹：这个话如果传出去自己的袜厂今后无疑将成为计生委重点稽查的对象。值得庆幸的是女工们对生育与生产有着同样的理解，谁都没有在意，为了避免胡茂盛随时有可能再次说出“请大家进产房”或“上床培训”之类的浑话，老吴急忙止住了胡茂盛：“好了好了，请如玉和春花同志分配岗位，现在，请大家进车间实地操作。”
　　刚开始的培训并没有老吴预想中的顺利，虽经如玉和春花不遗余力的悉心指导，但还是有绝大一部分女工对手里的机器茫然无措，这在客观上就导致了一个难产的局面，老吴与胡茂盛来回的穿梭在各个机台之间，不时的从机台下捡起一两串织的奇形怪状的条状物，瞧着这些毫无头绪的条状物，老吴只得临时客串起产前的心理辅导员，做起了心理辅导工作：“大家不要心急，”老吴高声说道，语气听起来极像自我宽慰，“头一次上机操作肯定是有难度的，不要急，.细心领会，相信你们不日就会正确掌握这些织机的操作方法。”
　　老吴言不由衷的说着不日，其实心内恨不得女工们能在一秒钟内就能熟练的操作这些机器，众女在老吴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的辅导下齐齐应了一句，发一声喊，各自加快了糟蹋材料的进度。老吴心痛的脑门上汗落如雨，然而令老吴欣慰的是，在这个集体乱来的初始阶段到底还是涌现出了一个织袜明星。当诸葛梅弱弱的说出“这没有什么难的，我已经会了”，老吴吃惊的就像辛德勒在自己的拯救名单里发现了爱娃。
　　“你……会了？”老吴两三步走到诸葛梅的机台前盯着将满满的自信摊在手中的诸葛梅犹疑的问道。
　　“你看，是不是这样。”诸葛梅把手里的袜子拎到老吴的眼前，迎向老吴的目光流露出的俱是亟待获得表扬的渴望。
　　一见诸葛梅的袜子织的有模有样，跟随在老吴身后的胡茂盛大加赞赏：“对对，是这样是这样，已经合乎要求，看来你天生就是个织袜的料。”诸葛梅未曾料到表扬的话是从胡茂盛的口中说出，而且这句表扬的话怎么听似乎都不含褒义，诸葛梅悻悻的瞥了一眼胡茂盛西服上的三排扣子，在极度羞恼中轻轻的嘀咕了一句，硬生生的把胡茂盛与少根筋联系在了一起。
　　树立典型的时候到了，老吴非常清楚，在目前的阶段榜样的力量不可小觑，于是老吴随即拿过诸葛梅所织的袜子唤来如玉和春花，在仔细的征询了二人的意见并交换了看法之后，四人一致认定，且不论袜子，单就“逐个霉”的名字就已经具备了作为榜样的条件。
　　由于对树典型的常识缺乏最基本的了解，这场运动一开始就显得有点邪门，胡茂盛手里挥舞着诸葛梅织的袜子在车间里亮开嗓门权当鸣锣开道，如玉、春花和老吴三人各执一只纱筒紧随在胡茂盛身后吹吹打打，各司其职，诸葛梅立马就成为了车间里的公众人物。
　　“诸葛梅同志领悟的很快，希望大家向她学习，都能做到像她一样。”胡茂盛巡回在各个机台之间反复展示着诸葛梅所织的袜子，并大力号召众女以诸葛梅为榜样，诸葛梅在针对自己的表扬声里生怕胡茂盛再一次把自己天生就是个织袜的料给表出来，谦虚得一个劲的口说不要不要，众女一时都把复杂的目光投向谦虚得欲哭无泪的诸葛梅。
　　在榜样的作用下，众女果然渐入佳境，机器越使越顺手，织出来的袜子也越来越有形。
　　时近正午，除去早上点名所占用的时间，女工们上机台操作满打满算也不过就三个小时，而就在这短短三个小时的时间里，老吴欣喜的见证了女工们整个在经过了最初阶段的艰难摸索到眼下个个都操作得有板有眼的进步过程。
　　照目前的形势发展来看，老吴寻思再经过两天的培训招来的这些女工完全就可以正式投入到生产中去，离规定的吃饭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粒米未进的老吴提前指示胡茂盛向全体女工口头下达了休息的命令。
　　分为早班与中班的两班制按照胡茂盛划分的工作时间是早上七点半到下午两点半，下午的两点半到晚上八点半，其中在胡茂盛制定的厂规细则中明确规定午间与晚间各有一个小时的时间用以吃喝拉撒，其外不得擅离车间。
　　老吴曾对这一细则持有疑义，说吃喝时间没有问题，但从生理学的角度来说拉撒被限制在一个时间段里就很不科学，胡茂盛解释说这一条完全是参照墨厂的厂规制定的，并一再陈述限制拉撒的好处，说一可以提高生产效率，二可以降低空气污染和减轻厕所的排污压力，其三说这也是为了培养女工们的忍耐力。
　　胡茂盛既是按图索骥，老吴无话可说，再者这一条规定于厂有利，于是老吴对这一硬性规章制度中的不合理之处也就采取了一种默许的态度，“你们今天上午表现的很不错。”
　　赞扬的话从饥肠辘辘的老吴口中轻飘飘的落在每个机台上，没有丝毫的份量，众女俱无反应，“现在，大家各自回去吃饭，今天是上班的第一天，大家都在，我在这里再重申一遍。”说到重申老吴郑重的望了一眼张贴在车间黑板报上的厂纪厂规，“厂里制定的规章制度发给你们已经三天了，相信大家对厂纪厂规已经了然于胸，还望大家都能够努力遵守，上午的培训就到这里，大家现在回去吃饭，记住，不要迟到。”
　　老吴在重申厂纪的时候，已有七八个女工在老吴的眼皮底下走出了车间，一俟出得门口，即以狂奔之势冲向厂房右侧的厕所，其奋力之状惨不忍睹，厕所前一时间蔚为大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