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二十来岁，只要不是打小父母离散或是常年留级，似乎都难以与命途多舛这个词联系在一起，所以，只能在书本里体会世事无常的老吴也就谈不上洞明世道险恶，所以，当胡茂盛欣欣然在老吴的面前摆出一副革命已然成功的胜利姿态从衣兜里掏出一份乐山村委会开具的授权办厂的委托证明邀老吴共襄盛举时，四肢并不发达的老吴便在胡茂盛人工大话作业的疏导中心动不已，前途是光明的，那一刻空气里充满了发财的味道，老吴不假思索的就说出考虑考虑，涉世未深的老吴并没有意识到，就在自己不假思索的同时，人生的坎坷已如礁石在暗潮汹涌的海水里露出了狰狞的面孔。
　　胡茂盛办厂的灵感来源于一则小报上的消息，报上所登的是：本厂（橘州美喆辉思纺织总厂）应广大急于致富朋友的要求，决定在省内省外寻求二十名产品加工商，免费提供技术，培训员工，所生产出的产品本厂一律实行包销，欢迎来人来函，实地考察期间食宿免费，此寻求合作广告有效期为十五日，有合作意向者望经慎重考虑之后速与本厂联系。
　　坦白说这样一则措词并不严谨且有欲擒故纵之嫌的广告当时无疑是让年轻的老吴看到了成就一番事业的希望。
　　老吴掩饰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问胡茂盛：“办什么厂？加工什么产品？”
　　“办织袜厂，加工半成品。”
　　老吴的激动感染了胡茂盛：“利润我算过了，一年下来搞得好的话我们可以净赚七、八万，怎么样，一起干吧！”
　　胡茂盛肝胆相照，老吴的脸在激动中连着抽搐了几下：“二十家？联系过了吗？”
　　“已经联系过了，对方同意优先考虑我们，而且办厂的厂址也都已经选好了。”胡茂盛晃了晃手中的授权书：“就在乐山小学校内辟出一间教室作厂房，我们和村里合资。”
　　当胡茂盛说到合资的时候，年轻的老吴悚然一惊，刚才光顾着兴奋，竟忽略了钱这一实质性的关键问题，想到钱，老吴问胡茂盛的话语中就捎带出了怀疑的口气：“合资？需要多少钱？”老吴问道。
　　“初步估算，大约需要一万八。”
　　“一万八？”老吴皱了皱眉头“这么说是村里出九千，我们俩一人出四千五？”稍加沉吟之后，老吴竭力作出一副掏心掏肺的姿势气息不匀的对胡茂盛说：“这么有前途的事你怎么不一个人干？我看你一个人跟村里合干算了。”这就是老吴读书读出的心机，惯于在适当的场合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
　　老吴降了温的热情使胡茂盛圆满的致富梦想一时显得很不规则，耳听得老吴从肺腑中说出的这些违心话，胡茂盛焦急的语气里布满了业余的情意：“这么好的机会，我怎么不想到你呢，一起干吧。”
　　“呵呵……”老吴意味深长的瞟了一眼急得不行的胡茂盛，从喉咙的深处发出了一声哂笑便不再说话，只顾用心玩起了手与手交流感情的游戏。
　　“我……没钱……”当胡茂盛最终虚弱的从口中吐露出了自己的窘迫，老吴以一种国人的胜利方式打了个哈欠。
　　身无分文的胡茂盛居然在没有十分把握说动老吴的前提下就与乐山村签下了联合办厂的协议，胡茂盛性格中高出人类指标的冒险意识与不计后果的优良品质似乎正是那个年代里的发达要素，胡茂盛所具备的这种优秀品质曾让胡茂盛风驰电掣般的发达了起来，结果不幸由于发的太快，法院相中了胡茂盛快速致富的行动能力，执意聘请胡茂盛到看守所里帮忙搞了六个月的义务大扫除，这让老吴后来在一个问题上一直很纠结，那便是大胆与不计后果是否就是愚蠢和无知的典型特征。
　　两山一岙中的乐山村在老吴遍地都是古村落的家乡绝然是个风水极好的地方，一个风水绝佳的地方，自然应该是人杰地灵，对这一点，走进乐山村的老吴始终深信不疑，然而接下来当胡茂盛以一种近乎失态的热情将卷着裤腿一身泥的乐山村村长牛进步引见给老吴时，老吴忽然间觉得，这个风水绝佳的地方好像是被人下了诅咒，水田里的牛进步在老吴的眼中是一副近亲婚姻造成的不良状况，身材短小，脑袋硕大，前额有点凸出的面部左侧进化的程度明显优于右侧，五官比例严重失调，而且估计是膳食搭配不科学，几绺稀疏的头发板结在一起，黄中呈灰，轻飏的风中象几条耽于农事的蚯蚓直挺挺的趴在硕大的脑壳上，这副模样如果生在封建时代，别说是干村长，按说都不需要有犯事的理由就可以直接拉去充军，老吴的内心正在犯惑之际，耳旁只听得胡茂盛已忙不迭的向走上田埂的牛进步介绍起自己。
　　“哦，好，好，家里去坐，家里去坐。”听完胡茂盛的介绍，牛进步迎着老吴张嘴一笑，露出一口毫无秩序的黄板牙。
　　“牛村长，不客气，不客气。”老吴勉强打了个招呼，迫不得已的伸过一只手去。
　　只要说出的是称赞的话，人的形象如何在被赞誉者的眼中估计就显得不是那么太重要了。
　　“年纪轻轻就显得这么有涵养，这样的年轻人不多啊，难得难得。”当放下裤腿的牛进步在自家的堂前以长者的口吻对老吴的寡言少语表示出赞赏的时候，年轻的老吴不免对眼前的这位村长生出了几分好感。
　　“哪里……哪里……”老吴谦虚的回道。“没涵养，没涵养，村长过奖了。”谦虚的老吴在受用之际益发表现出有涵养的样子，牛进步不吝赞誉之词畅快淋漓的极尽称赞之能事。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去橘州？”赞誉中牛进步突然间以单刀直入的问话方式斫向老吴时，苍蝇飞来飞去的阳光里表现涵养表现得恹恹欲睡的老吴有些招架不及。
　　“这个……还没有确定。”这根本就无法确定，因为老吴这一趟随胡茂盛到乐山村依照胡茂盛的说法是让老吴熟悉熟悉环境。
　　“不是说要尽快吗？”牛进步一听得老吴说还没确定，转眼疑惑的看了看胡茂盛“村里已经安排好了随你们前往橘州考察的人，就等你们的消息，为什么还不确定启程的时间？”
　　牛进步的话终于让老吴在刹那间明白胡茂盛为了急于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已然迫不及待的与村里在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书上白纸黑字达成了共识，并且在自己事先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将自己也拉了进来，老吴很恼火，虽然在这一刻老吴对胡茂盛办事效率的欣赏已升至堂前屋梁的高度，然而一种被牵着走的感觉还是让老吴朝胡茂盛投去了不满的一瞥。
　　“我们今天来就是想征求一下村长的意见……这个……既然村里早就安排妥了，我们明天就可以动身。”胡茂盛狡猾的应付着牛进步，同时略显得有些难堪的转过脸对老吴说：“乐山小学离这不远，要不要……去看看？”
　　从村里在破旧不堪的乐山小学辟出一间完整的教室作为厂房的这个举措来看，村里对这一次合资办厂的诚意是不容置疑的，走进乐山小学，老吴从胡茂盛的口中又得知村里已经改变了原先的打算，为了将乐山小学全部腾出作为工厂之用，村里已经另行安排学生到其他地方上课，胡茂盛的脸上露出计日程功的欣喜表情时，年轻的吴声心里面随着困顿与迷惑泛起的是一股沉甸甸的悲哀，那一刻，老吴油然生出赚钱兴办学校这一空前伟大的想法，“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老吴书生气十足的随口说了两句先贤之语，这两句话胡茂盛不是一般的不懂，胡茂盛瞠目结舌看着老吴正想问问以财发身和以身发财有什么区别，老吴一转身已走出了校门。
　　“这是我们村第一家村办企业，我们都指望跟着沾点光。”将老吴送出村口，牛进步言辞切切的实在话让老吴对这个在村长位置上干了十来年的老农民很生出一些强烈的同情，在纵观了村里普遍以卖窖藏萝卜为最有效致富手段的情形之后，老吴不得不相信，一个领导者的能力与其本人长得协不协调确实是有着很大的关系。
　　“放心吧。”老吴微微一笑，随手止住身边高热的胡茂盛急于放“光”的热情告别了牛进步。
　　搭车回城的路上，当胡茂盛说出了牛进步意欲将他的女儿牛如玉安排进厂时，老吴不禁哑然失笑，笑过之后，老吴一下子明白这个八字还没一撇的工厂在牛进步的心里显然是已经把它当作了一块自己可以随意耕耘的自留地，牛进步之所以这么痛快的答应胡茂盛办这个厂，不能不说其中有一部分原因可能就是出于这种想法，老吴在车行的颠簸中第一次感受到了牛进步的狡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