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二章

　　春秀出门的翌日，一大早，孟兰背着一只小包也出门了。孟兰的外出，纯粹是奉了母亲黄宝珠之命，给春秀联系老中医，开一些中药调理身体。这事是黄宝珠自作主张的，春秀还蒙在鼓里。
　　自从得知儿媳得了不治之症后，让黄宝珠感到是一个晴天霹雳，一下子打懵了她，她突然有了从未有过的恐惧，痛心疾首甚至超过了对孟波的思念。儿子的下落不明，让这个家塌陷了一部分，儿媳的重病，又让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几乎完全塌陷。黄宝珠甚至觉得生活已经毫无滋味，她万念俱灰，曾经有过轻生的念头，幸亏孟兰发现的早，才没酿成大祸。春秀手术后，不愿意做化疗，这出乎她意料之外，让她震惊，也让她对儿媳肃然起敬。然而，她又为春秀忧心忡忡，她不能眼看着儿媳的身体像一支蜡烛慢慢地熄灭，于是，在春秀出门的当天，母女俩就进行了悄悄的商量。给春秀看中医门诊开一些中药，就是这样定下来的。
　　黄宝珠早就从别人嘴里得知，郊区有一家中医私人诊所，专治各种不治之症，收费不高，却疗效显著，在东海市颇有名气。于是她动了念头，想让孟兰去那地方给春秀咨询一下，顺便带些药回来。
　　黄宝珠所说的那家中医诊所，离这儿这儿好远，要横穿整个东海市，单趟50多公里路。孟兰乘地铁加汽车再打的，摸了2个多小时，才找到郊区这个小镇。这小镇虽然地域偏僻，但镇上不乏热闹，街头商店林立，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一点也没有农村的感觉。孟兰按图索骥，找了好一阵，也没找到这家诊所。正当她焦急不安时，一位背着小包，身穿粉红色短袖衬衫的中年女子，主动凑了上来：“小姐，你是来看病的吧？”
　　“嗯，我是来找一家为民中医诊所的，可没找到，真急死人。”孟兰说。
　　“噢，为民诊所早就关门了。”中年女子煞有介事地说。
　　“是吗？不会吧？我怎么听说这家诊所生意挺不错的，怎么会关门的？”孟兰半信半疑。
　　“你不信，我可以带你去看看，就在前面。”
　　“也好，谢谢你阿姨。”
　　就这样，孟兰不假思索地跟着那中年女子，拐了两个弯，来到一条弄堂底，那女子指着一幢两层楼高的建筑说：“你看，这就是为民诊所，没骗你吧？”
　　孟兰抬头一看，那房子的门框上分明挂着一块牌子，写着“为民门诊所”几个红色的漆字，大门却紧闭着，里面没有丝毫的动静。
　　“我说没错吧！这家诊所早就关门了。”中年女子得意地说。
　　孟兰无语，显得有些沮丧。她埋怨母亲太轻率，也后悔跑了这么多冤枉路，一无所获。她勉强朝那中年女子笑笑：“谢谢你，阿姨，我回去了。”
　　孟兰拔腿就走。那中年女子却喊住了她：“哎，妹子，等等，你别走呀！”
　　孟兰不解地止住了脚步：“阿姨，你还有啥事？”
　　“我想问你妹子，你是来给家人看癌症的吧？”
　　“是，是我嫂子。”怔怔地看着她。
　　“你不早说？其实我们这儿就有一家专治各种癌症，以及疑难杂症的中医门诊部，非常好，很有特色，你可以去看看。”中年女子显得异乎热情。
　　孟兰有些犹豫，踌躇着。她怕上当，因为现在社会上骗子实在太多，防不胜防，但她又觉得这样空手而归，心有不甘。她心想：反正去看看也没啥，只要自己保持警惕，捏紧钱袋子就行。所以，她半信半疑地盯了那中年女子一眼：“阿姨，你别蒙我？我不会上当的。”
　　“啊呀，妹子，我蒙你干吗？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如果你觉得这里面有诈，你完全可以走人，没人拦你。”中年女子笑嘻嘻地上前揽住了孟兰的胳膊。
　　孟兰只得跟着那中年女子走了。俩人一路走一路闲聊，不一会儿便来到了一家中医门诊部。孟兰驻足一看，嚯，这家门诊部挺气派的，整幢高楼都披灯挂彩，大幅标语从房顶一直拉到地上，“亲民中医门诊部”的招牌弹眼落晴，惹人喜欢。孟兰开始有了好印象。在那中年女子的指引下，她一脚踏进了门诊部的大堂，一位衣着粉红色护士装的年轻女子，笑容可掬地迎上来：“您好！请问您有什么需要？”
　　孟兰一时不适应，她愣了一下才回答：“我，我是给家人咨询配药的。”
　　“您的家人得了什么病？”
　　“卵巢癌，刚动过手术，想调理一下。”
　　“那请您到这儿挂号就诊。”护士伸出左手，笑咪咪地往里面示意着。
　　孟兰往里面走，在楼梯下面，她看到有一排塑料长椅，坐满了在等候看病的人。她到小窗口挂了号，便径直坐在了最后一个椅子。坐下没多久，只见那中年匆匆赶来，朝孟兰嚷嚷道：“哎呀！妹子，你怎么排在末尾？这要等到何时？来，你跟我来。”
　　中年女子朝孟兰招招手，孟兰心头一热，不假思索地跟在了她的身后，朝门诊室走去。孟兰明白这位中年女子是要给自己开后门，不用排队直接找医生就诊。她心存感激地说：“谢谢你，阿姨，你真热心。”
　　“不用谢，这里的医生我都认识，关系可好了。”中年女子神气十足地比划着。
　　孟兰深信不疑地跟着她进了门诊室。门诊室不大，墙壁上却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锦旗。里面坐着两位男医生，一位年长者精神癯烁，正在专心致志地给患者看病；另一位年轻点身材略胖，正在电脑前全神贯注地查找资料。中年女子径直走到年长者身边，用手挡着对他耳语了几句，只见年长者医生微微颌首，又朝孟兰看了看露着微笑。孟兰知道，那中年女子在和医生打招呼，她不由得朝中年女子投去感激的一瞥，她庆幸自己没白来，遇见了好人。
　　过了一会儿，前面的患者拿着药方走了，孟兰坐了上去，朝年长的医生笑了一笑。
　　“我姓康，叫我康医生吧！”年长的医生主动自我介绍。
　　“噢，康医生，找你麻烦了。”孟兰又是一笑。
　　“你是给你嫂子来看病的吗？”康医生温和地问。
　　“嗯，她行动不方便。”孟兰回答。
　　“噢，是这样，按规定，应该由病人直接来看病，否则在诊断上存在一些问题，我们不好判断。”康医生认真地说。
　　“其实她已经动过手术，我只是想给她配些中药回去，给她作些调理。医生你看，她的病历卡和出院小结，我都带来了。”孟兰作着解释，并从小包取出一迭资料。
　　康医生拿着资料仔细看了又看，叹息了一声对孟兰说：“你嫂子病得不轻，女人重要的部件全拿掉了，可惜呀！但也只能这样。她做过化疗吗？”
　　“没有，她为了肚里的孩子，没敢做。”孟兰轻轻地回答。
　　“幸亏没做，否则她活不过半年。”康医生语气深沉地说。他轻轻地玩转着手里的笔，沉思了一会儿，又开了口：“这样吧！我给她开几副中草药，拿回去给她煎服，对她这病很有疗效……”
　　“谢谢你康医生，我顺便问一声，如果药吃完了，还得来吗？”孟兰小心翼翼地问。
　　‘这你们自己掌握，我们不好说。’康医生笑笑。他麻利地开了一张药方，递给了孟兰。
　　孟兰在那中年女子的指引下，到窗口顺利地支付了6890元现金，取走了一麻袋的中草药，满心欢喜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第三十二章
　　
　　火车风驰电掣般地往前飞奔着。带着一身的疲倦与伤感，春秀一上车便昏昏欲睡。太累了，短暂的3天时间，马不停蹄地跑了几处地方，让她力不从心，体力有些透支。本来，她舍不得乘坐卧铺，早已买好回程的硬座票，但为了自己的身体，她咬咬牙退了硬座票，花了两倍的钱，重新买了一张卧铺票。
　　从车窗外望去，随着火车的不断飞驰，两边的行道树，像收割的麦子纷纷往后倒。而夕阳也开始慢慢地收敛起毒辣的火焰，一团火球正在火车的前方，不断地往下沉，直至消失在地平线。此时，春秀已经进入了梦乡，打起了鼻鼾。
　　火车经过一阵奔跑，缓缓地在前方一个小站刹住了车。春秀所乘坐的这节车厢，上来一对中年男女，女人脸色不太好，白里透灰，身体像一叶枯叶，风吹即倒；步履有些艰难，紧锁的眉宇，似乎在忍受某一种痛苦。男人尚可，身体敦实，圆脸小眼睛，透露着平静淡和的神色。他右手拎着包，左手搀扶着女人，慢慢地往床铺挪着步子。
　　“秀兰，到了，我们就在这。”男人指了指春秀顶上的那张床铺。
　　女人坐在春秀的床边，喘息了一下，怔怔地看着那张高高在上的中铺，有些忧虑地问：“老李，没有下铺吗？”
　　“来得迟了些，没买到。”被称作老李的男人，遗憾地摊着双手。之后，他又开口：“要不，我和下铺商量一下？”
　　“算了吧！老李，别找麻烦了，我克服一下，反正就一夜的功夫。”被叫作秀兰的女人轻轻地说。
　　于是，老李仰望了一下上面，抱起秀兰，让她踏在梯子上，慢慢地往中铺上送。也许是女人双腿无力，身体摇晃欲往后倒，老李眼疾手快，一把攥着她的胳膊才没倒下，可却不慎碰翻了小搁板上的一只玻璃杯，掉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响声。老李急忙又放下秀兰，慌慌张张地去收拾地板上的碎玻璃，这时，睡在下铺的春秀醒了，她转过身子，睡眼惺忪地问：
　　“啥东西掉地上了？”
　　“哦，是一只玻璃杯子，我不小心给碰碎了。”老李解释。
　　一听这话，春秀顿时睡意全无，一骨碌坐起来，看着地上的一地碎玻璃，不悦地说：“这是我倒好的药水，还没喝呢！”
　　“真对不起，我是无意中打翻的，要不，我赔你损失吧？”老李歉意地说。
　　春秀揉了一下眼睛，说：“大哥，我不是这意思，这药水怎么能赔呢？一个杯子也不值钱，我只是替药水可惜，因为这是最后一瓶药水。”
　　“哦，真对不起，给你替麻烦了。”老李惭愧地摸着自己的后脑勺。
　　“算了，算了，我就少喝一次，再到医院配呗！”春秀体谅地笑笑。
　　“哎，小姐，我冒昧地问，你怀孕能吃药吗？”老李有些疑惑地问。
　　“哦，这是保胎的中成药，没副作用。”春秀咧嘴一笑。她瞅了那女的一眼，又说：“这位大姐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秀兰张开毫无血色的嘴唇，朝春秀笑笑：“是有点不舒服，刚才就是想爬上中铺睡觉的，没注意就摔了下来。”
　　“那你为啥不买下铺呢？春秀不解。
　　“没买着。”秀兰说。
　　春秀立即站起身说：“我和你换一下，我睡中铺。”
　　秀兰急忙摇摇手说：“不了，谢谢你，没关系的，等一会儿我让他扶我上去就行。”
　　推让再三，春秀见俩人还是不肯换，只能作罢。虽然有些遗憾，但拉近了彼此的距离，话也多了起来。春秀看着老李小心翼翼地将秀兰扶上了中铺，情不自禁地问：“大哥，你们是俩口子吧？”
　　“你猜得不错，是俩口子。“老李微微一笑。
　　“怪不得大哥对大姐这么好，那你们这是要上哪儿啊？”
　　“我们是到江西井冈山。”
　　春秀还想往下问，却无意中瞥见中铺的秀兰，朝老李眨了眨眼，老李立即转过身假装理东西。春秀马上明白那女的对自己还有点戒心，于是知趣地关掉了话匣子。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靠在窗口可以看见，马路上高架上的灯光，像一串串发光的项链，围绕着车辆不停地移动打转，而火车这条巨龙，正“咔嚓咔嚓”不断地向既定的方向飞奔。车厢内，一位年轻的女服务员，推着一辆狭小的货车，从一节节车厢而过，一边推一边吆喝着：“有香烟啤酒方便面啦！有瓜籽扒鸡豆腐干啦！……”
　　春秀正倚靠在床头，似睡非睡地想着心思，服务员的吆喝声，这才让她想起该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她立即起床，从床底下拖出拉竿箱，取出一包方便面放在小搁板上，打算用开水泡一下，不经意间发现小搁板上放着一盒外盒淡绿色的药片，她有些眼熟，拿起一看，发现竟和自己曾经在医院服用过的药片一模一样，她霎时明白那女人是怎么回事？她默不作声地放下药片，拿起方便面往外走，欲去供水处泡点开水。巧的是，在通道里，她遇见了捧着茶杯往回走的老李。
　　“大哥，泡茶呢？”春秀主动打着招呼。
　　“是啊，你也去泡茶？”老李笑呵呵道。
　　“不，泡方便面。”春秀说。她从老李身旁走过，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扭过头：“哎，大哥，我有一件事不知该不该问？”
　　“什么事，你说？”老李止住脚步。
　　“你爱人是不是患上了重病？就是那种常说的癌症？”春秀压低了声音。
　　“你怎么知道的？”老李有些惊讶`。
　　“我看见小搁板上有一盒抗癌症的药。”
　　“你猜的没错，她确实患上了癌症，是乳腺癌，现在治疗中。”老李轻轻地说。
　　春秀心头猛然一沉，她瞅瞅通道一侧有几只凳子空着，就指了指：“大哥，能不能坐下说？”
　　老李看看就坐下了，他叹息了一声：“唉，她这病是去年年底查出来的，中晚期，动了手术，之后虽然做了5次化疗，但现在还是复发了。”
　　“大哥，你这次陪她去江西井冈山，是去旅游吗？”春秀问。
　　“不，她这种状况还能旅游？”老李苦笑了一下，又轻轻地说：“是这样，江西井冈山地区有一个小学，是她支教过的地方，她这次去，是想给孩子们再上几天课……”
　　“是吗？她、她是老师？“春秀感到无比惊讶。
　　“嗯，她是小学数学老师，18年的教龄，5年的支教经历。她对那儿很有感情，一直念念不忘。”老李神色凝重地说。
　　春秀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她喃喃道：“那，那她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吗？”
　　“知道。她正因为知道自己活着的时间不多了，所以，她不想在自己有限的时间里，留下什么遗憾。”
　　春秀看见老李说话时，眼眶里噙满了泪水，她的喉咙也哽咽了起来。老李的介绍，让她内心感到无比的震撼。她默默地站起身，陪着老李回到了房间，但此时，她的心情已经不能平静。她原先总认为自己的命运是多么的不幸，自己的生活又是那么的苦涩，真想和家人倒一倒自己满腹的苦水，可与人家秀兰一比，就显得那么的幼稚可笑。是啊！人生的路途中，总有太多的遗憾，而如何在人生进入倒计时时，自己去弥补最重要的缺憾，让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再一次闪烁光彩，却不是所有人能做到的。她联想起至今还没有投案自首的丈夫，想起同在一个屋檐下的小姑和婆婆，还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在有限的生命里，自己能做些什么呢？
　　春秀沉思着，一直焦虑失望的眼神里，逐渐透露出丝丝亮光，火车上的这一晚，她注定要度过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