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 歡 』(34)

　　一早，小麦就通知了中层以上的管理人员。
　　会议室里，一阵阵的说笑声。春节长假过后第一天正式上班，年还没有过去。中国人的传统，过了正月十五才渐渐的开始了新的一年的工作、生活。
　　焦仲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并不急着去会议室，他想一个人再想想。
　　有人轻轻敲门。
　　“进来。”
　　小麦笑吟吟的推开房门，“焦总，大家都到齐了。”
　　“我知道了。”
　　房门轻轻关上了，小麦笑吟吟的脸不看见了。
　　焦仲良坐在椅子里，眼睛看着前边的什么地方，好像在想什么，到底却摇摇头，一抹轻易不看见的笑掠过去。站起身，走出了自己的办公室。
　　“焦总，新年快乐！”刚出现在会议室的门口，立刻就有人走过来，高声笑着。焦仲良定睛看，是程德宝。
　　“新年快乐！”焦仲良微微一笑。走进会议室。
　　坐定在自己的位子上，焦仲良的目光在众人的脸上转了一圈，然后，“啃！”清了一下嗓子，“大家的年过得怎样？”新年的第一天总要轻松一点，中国人的传统。
　　“还好，还好。”又一阵欢快的说笑声，此起彼伏的相互诉说着春节的经历，年夜饭、公婆岳父岳母、孩子的压岁钱、春晚的索然无味、旅游、走亲访友……喧嚣繁忙的春节，尽管有这样那样的烦恼，到底是喜庆的，说起来，每一个人都一脸的兴奋。春节，总是国人最隆重的节日。
　　小麦走到焦仲良身边，将手中的活页夹递到他跟前。
　　会议室一下子就静了下来，——要开会了。
　　焦仲良微微一笑，打开活页夹。所有的人都在非常短的时间里调整了自己的表情，一个个都认真起来。
　　工作回复了正常状态，节，过完了。　
　　绿茉的工作也回复了正常状态。生活很平静，和之君的联系很少。之君好像一夜之间就从绿茉的生活中消失了，又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切过往的痕迹都不看见。绿茉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
　　厨房里，一阵阵香气飘出来，初蓓喂了一锅汤。
　　好几年没有回娘家过年了，父母的眉梢眼角尽是喜悦。尤其母亲，一辈子都只在丈夫女儿身上用了心，这一次又难得女婿也跟了来，更是忙得花枝招展的。一家子的年过得从来没有过的热闹。
　　临近春节结束，绿茉的妈妈才给哥哥打了电话。初蓓的父亲明显感觉到了异样，问起来，却吞吞吐吐的不愿意多说，也就不再追问了，到底在心里起了疑，——分明走的时候春风满面的，跟亲家商定绿茉的婚事的，怎么如此低沉的声口？莫不是出了什么事？之君家里不同意了？或者，自己的妹妹有什么不满的地方？电话里头不好讲还是有什么事根本就不能让旁人知道。可自己并不是旁的人，是绿茉的亲舅舅，上次之君来，自己也跟之君说过的，外甥女出嫁，娘舅为大。电话还没有挂，已经就在心里过了几个过子了。又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诸如天气、交通的话，然后告诉了哪一天回来就挂了电话。初蓓、文涛、新蕾都一脸狐疑得看着，竟然没有想起来跟他们说一句话，这么久没有见过了。
　　“姑姑好像忘记我们了呢。”初蓓笑着说，心里没来由的有一点七上八下的。
　　“怎会？姑姑可能太忙了，你结婚那年，咱们家也忙得团团转，哪里顾得了旁的。”新蕾到底年轻。
　　“是的呀。”母亲接口，“你姑姑又是那样的心细，总考虑的比旁的人细微多了，又只绿茉一个女儿，宝贝的什么似的，女儿要出嫁了，怎么不比平时更细致？”
　　“妈妈，嫁女儿是不是父母都不放心？只怕被婆家欺负了？”新蕾笑嘻嘻的，她还没有男朋友。
　　“这丫头，说什么呢。”母亲忙白了一眼，文涛就在跟前，新蕾这样没心没肺的，即便他不在意，到底不好。
　　“就是嘛，”初蓓看着文涛，唇边一个浅浅的笑，“一个在家里被父母宠爱的女儿，突然就离开了父母的呵护，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家里，做了人家的一份子，父母怎么会放得了心？就算嘴巴上不讲出来，心里到底会嘀嘀咕咕的。尤其咱们家的爸爸妈妈。”
　　“不许胡说！”母亲斥了一句。
　　“初蓓自小就这么伶牙俐齿的。文涛，你不要同她一般见识嚜。”就连父亲也忙站了出来。
　　“我都已经习惯了。呵呵。”文涛好脾气的微笑着，并没有任何不快。
　　“因为我实话实说的嚜。”
　　“还说！”母亲瞪了初蓓一眼，“真闲的没事就去厨房看看，我刚刚炖了一锅汤，不知道开了没有。”
　　初蓓站起身，往厨房去了。母亲看了一眼父亲，夫妻两个飞快交换了一个眼神，也站起来，走进了厨房。　　
　　初蓓看着火上的砂锅。
　　绿茉的事她已经知道了。
　　砂锅的盖子“突突”的响，尽管火已经开到了最小。初蓓拿了一块抹布，掀起锅盖，汤水沸沸然，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也滚滚烫的，又乱糟糟的，好像这一锅的汤，不明所以的就鼻子一酸，可怜的绿茉，怎么碰到了这样悲惨的事情！自小，自己跟绿茉就比别的人来得亲密，新蕾都不比绿茉，尽管新蕾跟自己是亲姊妹。不由得咬了牙齿，恨那个施暴的流氓，关联着又恨了木木，怎的嫁了这样一个男人，可见得也不是什么好女人，所谓“臭鱼找烂虾”，果然木木是个好姑娘也不会就看中了这一个男人，还未婚先孕了，哼！鼻子里轻轻哼一声，将砂锅的盖子盖上，转身出了厨房。
　　坐在沙发里，看着电话，不知道应不应该给绿茉打电话。就算叫了她过来，顶好不要跟文涛遇见，毕竟，之君当初是文涛介绍来的。听说绿茉出事之后，之君就只露过一次面，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的冷漠，果然就不会要绿茉了？一个西方留过学的男人真的就那么看重女人是不是处女？他自己难道就没有过性经历？初蓓脑子里简直乱成了一锅汤。紧紧咬住了嘴唇，看着电话机。　　
　　一阵悦耳的音乐声敲进了耳朵里。
　　“喂？”绿茉的声音自听筒里传过来。
　　“绿茉，”初蓓的眼圈儿红了。
　　“初蓓。”
　　“嗳。”
　　“有事吗？”淡淡的声口，听不出什么。
　　“周末了，你有空吗？”
　　“哦？”
　　“文涛出差了。”
　　“哦？”
　　“你怎么了嘛？”就有些不高兴了。
　　“我没有怎么呀。”
　　“一个劲‘哦哦’的，让人以为你不开心呢，我是不是打扰你了？”不自主的就要恼了，向来都这样，绿茉跟新蕾跟前，从来都是她们两个让了她的。
　　“没有啦。”懒懒的声口，好像很累。
　　“你病了？”
　　“没有。就是感觉有点儿累。”
　　“哦？”眼睛睁圆了，“不会感冒了吧？我这里炖了汤，今天下了班你过来。专门给你炖的呢。怎么？你不会不想来吧？不许不来！听见了没？”
　　“好吧。”依然懒懒的。
　　“那好，我等着你。”挂了电话，额头上竟然渗出了汗粒子，看样子做戏也不容易，尽量装得跟平常一样，就是不想有任何的不同于以往的声口，绿茉那样的敏感，稍微一点点的异样就会感觉到，何况出了这样的事？自己如果有些微的不同她就一定感觉的出来。初蓓看着电话机，眼泪滴了出来。　　
　　这一段日子之君也过得很黯淡。亲戚间都知道自己要结婚了，碰见了这样好的一个女孩子，模样好、家世好、人品好，样样都好，真的是可遇不可求的一段好姻缘，可惜，一块无暇的美玉就这样被玷污了，如此巨大的一个污渍，怎么洗都洗不掉！其实，之君并非就真的那么在乎处女，多年前就已经有过性经历了，尽管那两个女人在之君的眼睛里已经没有看得犹如当初那样重要了。
　　第一个是同一间大学里的一个台湾女生。
　　之君生长在北方，却一直喜欢南方的女孩子，或者因为母亲是江南人的缘故。之君每每看了嫂子裳霓那样人高马大的北方女人就会暗暗摇了头，不明白儒雅的之丰怎么就会爱了裳霓？或者，“罗卜青菜各有所爱”，之丰就喜欢北方女子的那一种强悍的健美吧？之君却喜欢南方女孩子的娇媚。
　　一次，大学里一次聚会，一个长相甜美的女孩子进入了之君的视线。凑过去搭讪，对方竟是一口甜甜糯糯的台湾普通话，之君微笑起来，那样的俏语娇音简直犹如一只小手，在心上一个柔弱的地方轻轻撩拨着。平时话并不很多的之君一反常态的滔滔不绝，女孩子眼睛里的笑意愈来愈浓，最后，不知道是不是都喝了太多的酒，之君只记得自己手忙脚乱得解开了女孩子衣服上的钮扣，第二天醒过来，女孩子已经坐在窗前看着自己了，圆圆的脸上一个浅浅的笑，眼睛里却又泪光闪动。可惜，女孩子后来回去了台湾，再没有了音讯。
　　之君的初恋就这样无疾而终了。
　　过了将近两年的单身学子的日子，之君又认识了一个姑娘，一个酒吧里的华裔姑娘。不知道是不是第二代移民，这个叫了海伦娜的姑娘非常的美国化。之君清楚的知道自己并不会选择海伦娜做妻子，尽管她有着一张跟自己一样的黄色面孔，到底门当户对在之君这里很重要，海伦娜唐人街开餐馆的家庭并不会让尤氏二老欣喜。
　　海伦娜常常穿了超短裙，露出一双轻巧的腿，东方人的缘故，她的腿精致得犹如商店橱窗里model的腿，肤色也好像刨光油过的木头。头发剪得短短的，那种男孩子的样子。没有头发护着脖子，没有袖子护着手臂，海伦娜是一个没有遮拦的女孩子。她和谁都随便，之君就觉得她有点儿疯疯傻傻的。海伦娜是美国的女孩子，她属于美国，在中国也可能会有天地，可自己的家里却行不通。娶了她回来？简直就是劳神伤财，太不上算。况且，父母再开明也不会接纳了她，更不要说那个总一脸正气的嫂子裳霓了，尽管不同裳霓一处，到底她偶尔丢过来一句两句的，也会扎得人不舒服。
　　离开美国之前的最后一段日子，不知道海伦娜哪根筋搭错了，竟然改邪归正了一样将自己弄了淑女的样子出来，整日粘着之君，幽幽怨怨的目光。有一天，外面下着雨，往窗外看去，一片雾蒙蒙的，开了窗子，立刻就感觉有风吹过来，轻轻的，拍在脸上好像柔弱的毛毛的粉扑子。两个人的谈话也轻轻飘飘起来，标准的酒吧式的，有一搭没一搭的。海伦娜明白了一切，却又有一种绝望的执拗从心里热出来。她紧紧吊在他的脖颈上，不住的换了一个姿势又换了一个姿势，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够贴得他更紧一点，恨不能生在他身上，嵌在他身上。两个人在床上直滚了一夜……天亮了，她必须要回去了。他捧了她濡湿的脸，捧着她咻咻的鼻息，闪动的睫毛底下颗颗的泪珠子，睫毛在他的手掌心里扑动着，好像小小的飞虫子。到底，她隐在了他的房门后边。
　　他回国了。美国的一切都被封印在了一个角落里。
　　之君并不很看重处女，可不知道为什么，对于绿茉，他却很在乎。是因为裳霓总那样审判似的目光？抑或者绿茉就如同一块洁白的玉？这一块玉属于他，他不容许她有任何的污渍，他希望他能够完完全全的拥有她，由了他在这块玉上面点一个点，划出一个印记，不为别的，只为了表明这一块白玉完完全全的属于他。可是，一张漂亮的有些过份的男人的脸就在眼前晃动起来，怎样的一双眼睛？含着笑意？轻蔑的？得意的？之君用力的摔摔头，将那张脸从自己的脑子里摔出去。一侧的脸颊鼓起一个包，那个该死的男人！就在不久前自己竟然还参加了他的婚礼！之君想，如果现在那个男人在自己跟前的话，自己一定会毫不犹豫得冲上去狠揍他一顿。打碎他！打碎他！
　　之君紧紧咬住牙，一拳砸在桌子上。手碰到了一只杯子，水晃动着流到桌面上。烦躁的看着桌面上的水，“啪！啪！”使劲拍了两巴掌。拍不到那个该死的混蛋男人，至少可以拍自己。水滴飞到他的脸上，凉丝丝的，他怔住了，住了手看，手掌已经拍红了，突然又有一种疼惜。绿茉看见了会心痛的，又变了色，“嘭～！”拳头重重的落在桌子上，——非砸碎那个混账，必须砸碎那个混账的猪狗不如的男人！
　　之君走进卫生间，墙壁上的镜子里映出来一张有些变形的忿恨的脸。盯着镜子，紧攒了眉。他知道，自己很难这么快的就从恼很嫉妒的情绪中走出来。他决定一段时间里不去见绿茉，因为他怕轻易就会说了什么难听的话，他并不情愿就这样错过了她。
　　之君很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