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何良栋回到家后，径直到爹的书房来找乔延年。乔延年有个早起看书的习惯，正在书房看书，听到声音，抬头看了他一眼，说:“怎么一大早的回来了？汇文完了吗？”
　　何良栋心不在焉的“哎”了一声说:“爹，我……有一事……想……想问……”
　　乔延年听他吞吞吐吐的声音，诧异的抬起头来问:“什么事？”
　　何良栋说:“我……小时候的乳名叫什么来着？”
　　乔延年一怔，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何良栋装作漫不经心的搔搔头，说:“有同年问起，我不记得了！”
　　乔延年放下手里的书，黯然一叹说:“你的乳名是小时候你母亲取的，叫牛牛，已经很多年不用了！”
　　何良栋的怀疑一下得到证实，心里猛的一沉，脸色立时变的僵硬，喉头像被什么东西堵了似的，呼吸急促起来。他强自忍了一会儿，哽咽着说:“爹，我们到妓院去了！”
　　乔延年见他神色异常，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事，忽的一拍桌子，站起来叱道:“混帐，放肆，那是你去的地方吗？跪下……”
　　何良栋“噗”的双膝跪倒，眼泪簌的留了下来，泣不成声的说:“爹……我……我看到我……我亲娘了……爹……你告诉我……这……这是不是真的？”乔延年听了此言，脑袋“嗡”的响了一声，颓然坐倒，良久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何良栋爬到他的脚下，抱着他的腿，用哀求的泪眼看着他说:“爹……你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爹……你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乔延年经不起他的一再追问，长叹了一声道:“你已经长大了，知道了也好，你娘她确实是妓院里的姑娘！可你娘她……”
　　何良栋听到这话，胸口如遭了重击一般，沉闷的好久没有喘过气来，后面的话都听不进去了。母亲那原本高大,美丽,可亲可敬的形象，在他心目中一下子倒塌了，继而成了一个丑恶,肮脏,可憎,可耻，恶心的样子。他本来在乔翠雨面前是以有母亲为傲的，现在却一下子成了他的耻辱！诚然，有什么比知道自己敬爱的娘是个妓女，所受的心灵打击更大的呢？
　　“我的娘是个妓女！我是个妓女的儿子……”这件事就像条毒蛇一样，生疼的咀咬着他的心，使本来心高气傲的他，一下子颓废到深渊的最底！他挣扎着站起来，失魂落魄的向外走，到门口时，被门槛一下子绊倒了，摔出老远，啃了一嘴泥，脸上也划破了几道皮，流出血来。他浑然不觉痛疼，愣愣的爬起来，踉踉跄跄的回到自己房中，反锁了门，呆呆的坐在屋里，任外面怎么叫喊，他都听而不闻，如雕塑木偶般呆呆不动！
　　柳叶得知儿子中了头名举人，心中极为欣慰，觉得自己所受的苦，终于没算白费。次日便出钱宴请院中诸姐妹。开宴之时，柳叶劝酒，她沉思良久，却觉得无话可说，忽然大笑了三声，复又嚎啕大哭！
　　众姐妹不知缘由，愣愣怔怔，面面相觑！唯有海棠知道她的苦楚，见她失态，便劝众人喝酒，自己把柳叶扶了下去。柳叶在自己房里，喊着“阿牛”的名字，哭诉了半日，方才诉尽委屈与喜悦！过后，方才又担心起自己的身份被儿子发现，请了人到乔家庄打听消息。
　　何良栋在屋里呆坐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乔翠雨听到消息，焦急万分，找到爹询问缘故。乔延年知道女儿大了，便把何良栋的身世一五一十的说了。乔翠雨听后，对自己曾经叫过娘的柳叶极为同情，却又感叹无力救她出火海。
　　她苦思半日，写了一张纸条，命丫鬟给少爷送去。丫鬟为难的说:“少爷的门窗都关的紧紧的，叫又不开，我可送不去。”
　　乔翠雨说:“你把窗纸捅破，包上块石头，就能扔进去了。”丫鬟这才按照她的办法去照做了。
　　这丫鬟也是个淘气的，把石头不偏不倚的扔在了何良栋的额头上。何良栋吃疼，一下子清醒了，待回过神来，拾起纸条看时，只见上面写着四句小诗:
　　
　　娘是地下根，儿在枝头嫩。
　　为儿常繁茂，扎入污泥深！
　　
　　他识得是乔翠雨笔迹，心里一热，忍不住流出泪来。这一落泪，便不禁痛哭了半日。哭够了，又思索了半日，方才理解了做娘的一片苦心。暗自打定主意后，提笔写道:
　　
　　娘身在污泥，期儿能出众。
　　若不勤努力，怎能报恩情？
　　
　　写罢，开门出来，到翠雨房前，唤出丫鬟，把纸条递了过去，转身回屋。从此以后，闭门苦读，只等会试。
　　乔翠雨知道他心里的苦楚，也不以感情去缠绕他，虽然年龄大了，也苦苦守候着，要等他出人头地后，再论婚姻。
　　柳叶让人来打探消息，乔翠雨得知后，拟书一封，劝慰柳叶，言语极为亲密肯切，以“娘”呼之，并把两首小诗也夹在其中，让来人捎了回去。
　　柳叶本来是不再指望与儿子相认的了，看到信后，心里又是激动，又是感动！凝神思量了半日，回了一首诗，让人递去。乔翠雨看诗写的是:
　　
　　身处风尘苦，强颜欢笑泪。
　　今有儿知意，何惧再苦累？
　　
　　看完后，心里不由对柳叶大为钦敬。此后两人便时常书信来往，互相劝勉，感情越来越是融洽。只是怕分了何良栋的心，没有让他知道。
　　柳叶从乔翠雨的信中，看出这孩子心地善良，胸怀宽广，识见广博，并对儿子一往情深，心里很喜欢她。把自己积攒的上好金银首饰全都递了给她。乔翠雨本想不要，但想到这是柳叶的一番心意，也不好违背，只好留下。暗自打算，日后一定要好好孝敬她也就是了！
　　院子里老鸨得知柳叶的儿子中了头名举人后，不敢再留她，亲自登门找到她，愿以低价让她自己赎身。柳叶听说儿子要进京赶进士大考，猜想得用不少银子。她久经风尘，明白官场之道，知道没有银子是办不成事的。虽然乔翠雨在来信中说:“以前递的银子还有不少，尽够用了，不用娘再费心。”但她仍然不放心，决定再在院子里多干几年，多赚些银子，以备儿子以后使用。因此便央求妈妈再多留些时日。妈妈无奈，只好任她自己行事了。
　　柳叶知道自己年龄已高，凭现在的样子，要想红起来已经很难了，只好另走别径。她找到海棠商议，海棠给她出了个主意说:“你不如去做个纹身吧！把身上刻上一些花纹图样，现在的客人就想玩个稀奇，很多人都喜欢这一套的！”
　　柳叶别无它法，只好找到全城最好的刺青工匠来纹身。工匠看了她的身体后，觉得她白净的下身是最好的刺青之处，建议她刺个美丽仕女图。柳叶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有忍痛刺了。又另取了一个花名，果然又迅速走红起来！
　　时光荏苒，不知不觉的已经到了开科考试的时候。何良栋经过数年苦读，其才智已经大胜从前，所作文章，乔翠雨已经自叹不如了。乔延年暗自估量，若不出意外，当会在头榜前十名之列。
　　眼见试期临近，何良栋准备了上路进京。乔延年早拟好了自己在京做官的学生，以及一些能扯上关系的官员名单，让何良栋务必一一前去拜见。
　　柳叶知道儿子要进京赶考了，自己不好去看望，托了海棠拿了积攒起来的五千两银票，为儿子送行。何良栋平静的接过银票，对海棠说:“请转告我娘，定当全力取个功名回来，替她赎身，奉养天年。”
　　海棠听了这话，心里虽然发酸，这种场合却不敢流泪，强自忍着，颇为欣慰的说道:“好，这才不愧是你娘的好儿子！有你这样的好儿子，方才不枉了你娘的一生侠义！你尽管放心，你娘是不会再受委屈的了。”
　　何良栋听她们人人称赞自己娘的好处，这时才真正相信娘的伟大与不容易，心里对娘的偏见渐渐扭转回来，转向娘的方向，拜了四拜，方才辞别众人，信步而去。
　　何良栋走后，柳叶找了个机会亲自来乔家庄拜谢。乔翠雨此时方才终于又见到了柳叶，其中悲喜不必细说。柳叶探问儿子水平情况，乔延年想了一会儿，说出了四个字:“十成有九！”
　　柳叶已知其意，放下心来，悄无声息的自赎了身子，领着养子到城外租了一间房屋，暂时住了下来。暗自打算，只要一有了儿子登科的消息，就赶紧离去。
　　她大半生的积蓄多数用在了儿子身上，再加上生活用度，养子胡乱挥霍，自己赎身，乱七八糟的花费，手头已经所剩无几了，日子过得颇为清苦。好在终于摆脱了卖身的命运！精神上放松下来。
　　原本紧绷的精神一旦放松，身体却立时垮了下来，各种疾病皆都发作起来，整日咳嗽不断，身体极为虚弱，吃了些药，也不见好转。她自己心里清楚，只怕是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却并不害怕，心想:“我的任务就快完成了，也到了该去找阿牛哥的时候了。”
　　养子老大不小了，因为行为不端，也没娶上媳妇，每日仍只是游手好闲，只知四处胡混。自从搬到城外后，整日也不见个人影，偶尔回来一次，也是要这要那的。柳叶对他已经心灰意懒，也不再管他了，任由他自己来去，心想:“等有了儿子的消息，我就自己到黄河去，再也用不到他了。我养他这许多年，也算对的起他了！”
　　乔翠雨自从见了柳叶一面后，就再没有了她的消息。让人去院子里问，却连海棠都不知道去处！她不由担心着急起来，怕她会出什么意外，不住派人四处打探寻找。
　　找了约有月余，总算打听到了，便迫不及待的领了丫鬟前来看望，想要把她接到家里来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