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文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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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正当我准备为文学大干一场的关键时刻，我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父亲在电话里哽咽地对我说：“也不晓得是个么窍，我老是想你！桂舟啊，你是不是回来呢？”
　　自我记事以来，父亲还从来没有说过想我的话。现在为什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呢？我觉得情况不妙，决定立即回家。
　　其实，我早就知道父亲的身体不好，但我确定父亲的病不会太严重。父亲患有慢性支气管炎，常常会呼吸紧促。那种慢性病，虽然对身体构成了一定的伤害，但不至于造成生命危害。待我回到家里，发现父亲并不是为他那支气管炎而揪心——他是怀疑自己患上了癌症。
　　可是，检查结果表明，父亲并没有患上癌症。
　　我一方面安慰父亲，要他不要惊慌，另一方面也注重父亲的饮食调理。父亲喜欢吃肥肉，但是，处于目前的状况，肥肉绝对要少吃，最好是禁止一切油腻和辛辣的食物，才有利于父亲的治疗。
　　我对父亲说：“你的这种病症，跟妇科病一样，是许多中老年男人所犯的通病：前列腺炎。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注意饮食，按时服药，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我劝父亲尽快治疗，以免病情恶化就无法治疗了。可父亲却坚持不治。他说他的病他清楚，治也是白花钱。父亲一辈子被贫穷捆绑，他太懂得每一分钱的分量了，他太珍惜每一分钱的用途了。他从来不乱花一分钱，即使是为他治病，他也舍不得花钱。
　　他怀疑医生误诊。他说他的日子不多了，让我再也不要出门了。
　　没有办法，我只有呆在家里照顾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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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弟弟妹妹都外出打工或做手艺，二弟和三弟的妻子虽然在家里种了几亩田，那也是为了照顾孩子读书。
　　当初分家的时候，分给我的那份田地，水旱总共只有三亩来田。一个壮劳力，仅仅只守住三亩来田，不管你怎样努力，也不管年景怎么样好，横算竖算，都不合算。我仅仅因为照顾年幼的儿女，种过两年田。后来，我的那份田地，就给了二弟和三弟。
　　原先，我在家里照顾年幼的儿女的时候，父亲外出做手艺；我的儿女长大以后出外打工了，我也可以外出做手艺或打工，正好完成我的小说了，父亲却回家将属于我的那份田地种上，维持他的生计。
　　现在，父亲病了，我一方面要照顾他；另一方面，还要承担父亲所种的那份田地的活路。
　　可是，父亲虽然病重，不仅得不到应有的治疗，还得为二弟三弟料理田地里的活路。而且，父亲每天天不见亮，就要去放牛；毎天傍晚，总是放牛放到天色完全断光，才将牛牵回来。我虽然心疼父亲，却又不便阻拦。
　　更为甚者，父亲常常因为二弟和三弟田间里的活路忙不出来，而心浮气躁。有时候，父亲让我去为他们干一些急需干完的活路，我也不便推脱；如果稍有懈怠，父亲居然将气撒到了我的头上。
　　为此，我的心里充满了委屈。
　　我回来是照顾病重的父亲，照顾父亲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也是任何一个儿子对父亲应尽的孝心，我当然不会推卸。
　　可是，我也没有种田，田地里的收入我也无权分享；让我偶尔帮他们一下还可以，如果要我扔掉所有的事情，全身心地投入到二弟和三弟的田地里的活路上，我确实心生抵触。
　　因为我的抵触情绪，经常被父亲唠叨，甚至于责骂。
　　更有那些居心叵测之人，常常在父亲的耳边扇风点火，说我成天无所事事，分担一下父亲肩上的担子，是理所当然的事儿。老二老三不在家里，作为老大的我，为他们做些事情是应该的！
　　一个爱嚼是非的长舌妇对我的父亲说：“他成天玩了还不是玩了！看到人家累得要死也懒得帮一下忙。这哪够弟兄伙的气味呢？么事呃？就是量窄！”
　　量再大也要有能力，谁能勒紧裤腰带，将仅有的半斤粮食送给别人？谁能连活命就困难，还有能力在别人的份中愣充硬汉，显示大度呢？我听到那长舌妇对我的父亲搬弄是非，恨不得将那女人的臭嘴撕烂！
　　可是，我不能。因为，我有着另一种身份——文化人！
　　文化人的言谈举止，都要以文化为准绳——别人骂你不能还嘴，别人打你不能还手，否则，你就不配做文化人！
　　有时候，我实在是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对那些搬弄是非的人说上几句粗话，立刻便被那无文化之人的抢白，呛得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妈嘞！说起来你读了那么大的书，你嘛能说出那样不干不净的话呢？那样不干不净的话，像我们这些没有文化、没有知识的人说下还差不多；你那样有文化、有知识的人，说出那样不干不净的话，简直把书读糟蹋了喽！”
　　我这个有文化、有知识的人，居然被那没有文化、没有知识的人，糟蹋得简直无地自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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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行，我得找事做。
　　人们的眼睛，只是盯住你是否做事？即使是你日后干出惊天动地的业绩，在你暂时还没有出现成果之前，你纵然是读尽书山、写干墨海，你总是一个不误正业的闲人；你若是到田地里去忙些农活，哪怕是颗粒无收，你也还是属于干着正事儿！
　　人们还认为，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也不管你使用什么手段，只要你能够将别人的钱赚进腰包，你就行！即使是偷、是骗、是抢都不重要；重要是你有钱，也有本事，也会光彩体面受人尊敬！
　　可是，我恰恰缺乏那类本事。为此，我不仅受到世人的歧视，而且还常常令父亲心生怨恨。
　　父亲恨铁不成钢地对我说：“按说你也聪明，做么事像么事，可你就是不归正，不去做手艺赚钱，偏要去写那B小说！你说现在哪个不发财？就是你刘桂舟穷得叮当响！趁早缩手还来得及——浪子回头金不换！只要你好好地搞，发财也容易！”
　　别人发财容易，我就是不容易。
　　眼下，父亲的病日渐加重，他不仅不让我为他治疗，还要替老二老三忙活。
　　我说：“你已经是这个样子了，你还要为他们拼命地做事。他们自己不着急，你就是拼命地替他们做，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呢？”
　　父亲说：“我能动就为他们动一下，哪一天我的这口气断了，我就撒手不管了！”
　　父亲啊父亲！我的心在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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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瞒着父亲到县城去买回了电瓶。我要用电瓶打鱼维持手头的经济。
　　父亲一见到电瓶立刻满含忧虑地说：“那东西危险，好多人都被那东西害了。你从来没有弄过那东西，你晓得嘛弄呢？”
　　我说：“没有弄过可以学啊！那么多难学的东西我都学会了，就这么个玩意儿，有么难的呢？我不相信我就弄不好它！”
　　父亲说：“你去找下彦明，他老是打电瓶，叫他拨点巧。”
　　彦明！彦明是我的庚弟，也是族弟兼哥们儿。
　　可是，我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人们都要把彦明当作神一样地供奉起来呢？
　　我偏不去找彦明，看我到底打不打得到鱼？
　　事实证明，父亲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别人背上电瓶，根本就看不出吃力，而我背上电瓶，仿佛肩头扛起的是一座大山！
　　而且，我看见别人打鱼双手灵活，那些鱼儿直往网兜里钻；而我虽然费了很大的劲儿，鱼儿就是不朝网兜里钻，不是沉入水底，就是逃掉了；即使是将鱼儿打得僵硬，还得用手去摸。泥鳅鳝鱼都值钱，我却打不住它们；分明看见已经将它打得不能动弹了，你去找，却看不见踪影。
　　我不去找彦明，他自然就会找上门来。
　　后来，还是彦明告诉我其中的诀窍，打泥鳅鳝鱼，不能按住开关死打，死打就真的打死了；即使是没有打死，也都沉到水底下去了，有的甚至于钻进泥巴里头去了，你就找不到了。你只能按住开关，一眨一眨地打，它自然就会浮在你的眼前了。
　　他说：“关键是要手灵活，它一浮出水面，马上就要用网兜将它网住。”
　　我的手不灵活吗？当初我练武术，就是为了强身健体、四肢灵活。我平时写毛笔字，总是将手指捏在笔杆的顶端，站立着书写，其目的就是为了训练膂力与手指的灵活。而且我写毛笔字从来不刻意模仿任何人的字体，我要写自己的字，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写，信手挥毫，流利酣畅。
　　我想将书法和剑术融为一体。可是，迄今为止，我的书法却名不见经传；我的剑术，也难以登台亮相！
　　我为什么不能将书法和剑术与打鱼融会贯通呢？我把电杆和电网当作宝剑或毛笔，刺、削自如，任意挥洒，不仅没有荒废书法和剑术，也锻炼了身体，增强了体能！
　　我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刻苦练习之后，电瓶背到肩上，我也就能够将电杆和电网使用得潇洒自如了。我把它当成训练剑术与拳术的技巧，当成是练习书法的方法；我把它当成增强体能的锻炼平台，当成是磨练意志的方式，当成是体验生活、感悟人生的舞台。
　　可是，我的那个哥们儿却说：“你要买地笼，那玩意儿霸道来事儿。下龙虾，泥鳅鳝鱼它都下；连乌龟王八进去了，它也逃不掉！”
　　于是，我接受了哥们儿的建议，到县城去买回了二十条地笼——也就是宜城人所说的迷魂阵——虾网。
　　于是，我就开始以下小龙虾为生，照顾病重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