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春风春色之一

　　“新年展现新气象，春风送来春消息”。也不晓得是哪一家第一个贴出这副春联的，以至一传十十传百，石桥街差不多有一半人家的大门都贴上了这副春联！至于对子工不工，书法佳不佳，倒在其次，主要是取一个吉祥的好彩头，祈盼新年国运昌盛，人民幸福。
　　祝志平一时里几乎忙得忘记了自己再有几个钟头便就向“知天命”之年更靠近了一步，左邻右舍亲朋好友一个个排着队，指着这副对联说是取吉兆其实不乏求“墨宝”的心思，而祝志平多少年来头一回觉得这个年能过出点意思来了，心情一好，竟是来者不拒，反倒把老百姓最看重的年夜饭抛到了一边。
　　文重儒和周伯同自是不甘人后，只是两个人等候墨迹风干时，文重儒比别人多说了几句话道：“后天大年初二，那天我要整治几个小菜准备一壶薄酒，务必请祝老师光临寒舍小叙，当天我会请伯同老弟邀你同往，没有外人，请祝老师一定要赏光！”
　　因是有了上一回的初次相聚，所以祝志平以为只不过是种礼节上的往来，不假思索便一口应承了。却不知文重儒和周伯同遇上了件既棘手又难以启齿的麻烦！尤其周伯同被妻子骂得狗血淋头淌到脚后跟，一个多礼拜来只等妻子睡熟后才敢轻手轻脚爬上床。
　　快要过年了，唐玉珍因着这两年日子好过多了，便趁着礼拜天去县城多办一点年货，顺便看看多时不曾见着的女儿周国英。没料到敲开女儿的大门，面前的女儿竟然一副发辫蓬乱慵无力，眉眼低顺困惫相。虽说是礼拜天，可是日上三竿还拥被高卧，哪还有半点本来的勤快整洁样？唐玉珍未免心头发慌：“丫头呀，你这样子可是生病了？”
　　周国英却懒洋洋答道：“哪个说生病了？又不疼痛又不发烧，就是这一阵浑身软绵绵的怕动，有时候心里头作泛作呕，再就是只想睡觉，其他倒没有甚的难受。”
　　察言观色唐玉珍不觉阵阵心惊，她可是帮周伯同生产了五个“小八旗”的育种高手！再加上这“医药”“医药”，这“药”紧跟着“医”是不离不弃的，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周伯同在药堆里厮混了这么几十年自能粗通医理，唐玉珍和周伯同朝夕相守相濡以沫，熏也给熏出点“医药”味来。女儿周国英这种样子，分明就是有了身孕的犯喜！
　　“丫头呀，这两个月你身上来得可准时呀？”唐玉珍还抱着一线希望。
　　可是女儿周国英却实话实说道：“咦，不晓得怎么搞的，有两个多月不曾来了。”
　　女儿的回答使得唐玉珍六神无主手脚冰凉，好一阵才缓过气来，却又急火攻心道：“丫头！你这个样子可别弄出甚的笑话来哟！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可曾轧男朋友了？可曾做出格的事情？快点把真话讲给妈妈听，妈妈也才好帮你。晚了可是要出洋相的呀！丫头，有些事是捂不得的！你快点对妈妈讲呀！”
　　周国英又不是在真空里长大的，妈妈的话什么意思有多大分量周国英自是明白得很！一阵脸孔发烧又一阵心里发慌的她已不敢心存侥幸，只得扭扭捏捏地把她和文念孝所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妈妈。讲完之后，又想起远在北京一去之后音讯全无的念孝哥，也不知是羞是喜是苦是乐，一头扑到床上轻声哭了起来。
　　唐玉珍这下子可彻底傻眼了，虽然真正的结果还需去医院做了化验才能确定，可是凭经验看，女儿的肚皮里老文家的种子已经生根发芽了！如果文念孝没有出事，不管是老文家家境还是文、周两家交情，更别说文念孝本人，都称得上女儿的上上之选！可如今文念孝一回单位便如泥牛入海消息全无，是福是祸还在其次，要命的是女儿可以等他文念孝三年两载的，然而肚皮却不受控制，如果一切正常，用不上再过两三个月……
　　“哭又有甚的用？”唐玉珍虽然恼火女儿没有清头做出坍台的事，可是家丑不可外扬更加要紧！眼见得这个残局处理不当的话，就算不至于身败名裂，老周家也是出了个天大的笑话。好一个有心机又有见识的唐玉珍，强按心火，稳住阵脚对女儿道：“哭甚的哭！早晓得这样为甚的不好好控制自己？这会儿才哭有个屁用！我问你，去医院里化验下来，要是真的‘有了’，你有甚的打算？嗯！你倒是说呀！这可不是儿戏的哟！”
　　在妈妈的一再逼问下，周国英虽然羞臊悲愁，还是抽抽搭搭地表明了自己对念孝哥忠贞不贰的决心，如果真是怀了他的小人，就算念孝哥要吃官司，她也会把小人带大等他回来！话说到这个分上，唐玉珍也只能把结果交给老天爷去安排了。她去了医院帮女儿做了化验，证实了自己的判断果然准确，便细细地关照了女儿要注意的一切，又给女儿买了些有营养对胃口的吃食，强提精神草草办了点年货，开开心心而来，心事重重而回。
　　回到家正巧周伯同一个人在家，出笼疯虎似的唐玉珍也不晓得从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一个乾坤大挪移，便将以往都是把自己压在下面胡作非为的周伯同扑倒在地，老实不客气，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又揉又搡，又掐又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糊了周伯同一头一脸，咬牙切齿恨声连连：“你这个老昏朣！你这个老昏朣！把女儿害成这样——老娘跟你拼了！”
　　猝不及防的周伯同稀里糊涂地就成了练功房里的沙袋，妻子往日里虽然有时候蛮不讲理，也令周伯同无计可施，可总体来说还能“软着陆”，谁知今天她从县城归来，一进家门便关门闭户，风云突变，祸起萧墙，落花流水，惨不忍睹……正不是个头处，只听骑在他身上的唐玉珍口中念念有词什么“老昏朣”“把女儿害成这样”……晓得出了事！正所谓“人有千斤之力，能用全在一急”，周伯同又惊又急，原本压在唐玉珍身子下面全无着力处的他，一下子就将唐玉珍掀翻在地，也顾不得妻子有没有摔痛，连声问道：“怎的了？出甚的事了？怎的了？出甚的事了？”
　　“还问我怎的了？都是你办的好事！”唐玉珍一出闹剧只不过以解心头怨恨，解决问题才是事情的根本！如今气也出了，火也小了，便将女儿周国英的现状讲给丈夫听，最后威胁道：“这件事你要是不想办法办得光光趟趟让女儿有个好归宿，别说今生今世，你来生来世都别想太平！”
　　听了妻子的叙述，周伯同一言不发开门便走。唐玉珍见丈夫甩手就走，以为周伯同被自己揍出邪气来干脆不管了，不由得冲上去一把拉住丈夫：“事情没个说法，你想到哪里去？”
　　“找老文去！”周伯同仰着头回答道。
　　唐玉珍赶紧关照道：“跟人家好好商量，可别闹得漫天世界都晓得了！”原来唐玉珍处理问题的手法还是懂得“内外有别”的。
　　快要过年了，文重儒夫妇二人正里里外外忙着扫除灰尘，看到周伯同来访，赶紧放下手中活计让座沏茶。可是周伯同却一改往日一口一个老阿哥、老阿嫂的亲热劲，一开口就硬撅撅道：“你家念孝去了这许多日子，到底有没有个音讯回来？”
　　文重儒觉得今天的周伯同味道似乎有点不同，而且儿子念孝的事是一直瞒着妻子的，便朝周伯同使了个眼色道：“忙活了半天腰酸背痛的！我们出去走走吧。”
　　却不料周伯同竟变得一点都不近人情：“走甚的走？都火烧眉毛了，还瞒里瞒外，瞒甚的瞒！”
　　周伯同不客气地把老嫂子叫到一起，先将文念孝前一阵发生的事向老嫂子作了汇报，再将两个小人日久生情以至周国英怀上了老文家的骨肉作了通报，最后周伯同抱怨道：“我是看在老阿哥和我相交这么久情同骨肉上，才泼了个胆冒这么大的风险帮他的，想不到你家念孝他——他他他竟会做出这种事来，这可是纸包不住火呀！我家国英还要不要做人？你们倒是帮我拿个主意看，就算救救我，我来之前已经吃了国英她妈一顿‘辣糊酱’了！我这是作的什么孽哟！”
　　“这个小畜生！这个小畜生！”儿子一去两个多月音讯全无，临回北京前，虽然儿子一再关照：“回到单位估计还有个审查核实阶段，所以没有收到我的信千万不要给我写信！不过你们放心，悼念周总理是没有罪的，连‘四人帮’都被抓起来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竟是和祝志平的观点如出一辙！文重儒尽管没有太多的担忧，可是等不到儿子的音讯心中总是难安。如今又出了这样的大事，自己受苦受累倒也罢了，却如何对得起伯同老弟？尤其国英……这可如何是好？不过事情既然发生了，儿子的责任老子不帮担着，那老子还有什么资格做老子？文重儒骂过了远在千里之外一时无法联系上的儿子，又看看哭红了双眼还不敢放大声音的妻子，内疚地对周伯同道：“伯同老弟，真是对不起！早晓得这样，还不如当初随他逃到哪里碰运气，只是现在说这话又有甚的用？我冒昧地问一句：国英可有甚的说法和打算，只要我办得到，哪怕是骡子变狗，我也在所不惜！决不能亏了你们家国英！”
　　“唉，事情都弄成这样了，还分甚的你们家我们家。要说国英倒是铁铁的一片真心！”文重儒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分上，周伯同自也不好抢着上风不下台，便将唐玉珍从县城带回来的讯息和盘托出道，“不管念孝怎么样，她都会把小人养好了等他回来。唉！前世里的孽债啊！”
　　“真是个又贤淑又真诚的好小人！我文家能有这么好的媳妇都是祖上有德上天照应啊！”文重儒感动得眼睛里漾出了闪闪的泪光，“只是太委屈了国英了！念孝他娘……”文重儒朝余悲未尽小有安慰停止了哭泣的妻子道，“你去看看国英她妈，几时有空同去国英身边看看。凡是她需要的，你都给置办了，需要照顾你就留在那里，我们要倾尽自己所能，决不能再让小人受半点委屈！”
　　转眼就是年底，因是怕石桥街人看出破绽来，文重儒便让妻子留在县城陪伴周国英先过了年再讲，又和周伯同一商量，便以请写对联为名邀祝志平大年初二赴宴，本来想请了唐平之来“四才子”聚上一聚，却又怕他在胡丽君面前保不了密，他们深信祝志平才识过人，而且口风极严，向这样急公好义而又靠得住的人讨教救急的办法，是绝不会横生枝节的！
　　文重儒这个人吃惯了现成食，妻子一去县城，得自己亲临“伙线”——不是那“寒宅粥”烧得潽光了汤烧成一层锅巴，就是这冷水煮面条煮得捞不上筷子熬成了半锅面糊……周伯同叫他去自己家里搭伙，他又不好意思天天打扰人家。
　　不过大年初二请祝志平赴宴，这寒宅粥锅巴面糊汤、白开水泡泡干脆饼，那可是上不得台面的！还是周伯同给他指点了王团长——王团长虽然和文重儒没有什么交情，可是听说请的客人是祝志平，便一口答应帮他忙，并且指点文重儒买条什么鱼买点什么肉，买点什么佐料买点什么蔬菜等等。文重儒按照王团长的指点，把一切准备停当总算舒了一口气。
　　大年初二说到就到！摆开八仙桌，文重儒、周伯同、祝志平、王团长，四个人各据一方。
　　酒过三巡菜品五味，祝志平指着桌子上的佳肴问王团长：“你这一手绝招怎么就不打算去饭店里做做，再传三两个传人？你已过花甲之年，精力总是有限的，将来要是失传也太可惜了！”
　　“唉！”王团长叹了一口气道，“这几年倒是经常有人请我上灶！可是我家那个大宝给他老娘宠坏了，要讲吃起来哪个也没有他劲头大，人倒还算机灵，可他夏天怕热冬天怕冷，早上要困回笼觉，夜里擦黑就上床——这样子贪睡好吃还想做厨子？对他没指望！二贵呢，虽说没有他哥哥的两样毛病，不过他是算盘珠子投的胎，拨一拨，动一动，再拨一拨，再动一动，这样子的人学厨子，还不是棉花包撞木钟——再花力气也没功！小满倒是块学厨子的料，只是他已经是个能作细料木匠，学个一手两手烧几个小菜自家人吃吃还马马虎虎，再让他改行恐怕行不通！来来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有事再商量！”
　　王团长不胜感慨，不觉多饮了几盅，醉眼蒙眬地走后，周伯同帮着文重儒收拾了一下，泡了一壶菜，三个人重新落座，文重儒先朝祝志平打招呼道：“祝老师，上次我在你家向你讨教我家念孝的麻烦事，其实没有把实情全部告诉你。那时候我家念孝他人就在县城，又过了几天才回北京的，祝老师你不会怪我做人不实诚吧？”
　　祝志平的心眼哪会得这么小？不带半分做作道：“老文你这话从何讲起？承蒙你不见外，才会把这样的事告诉我！我祝志平能得到你如此的信任，心里真个只有感动！”
　　“多谢祝老师的理解。不过还有点麻烦事要请你帮着分析分析看怎么是好？”文重儒看了周伯同一眼，见周伯同微微地点着头便接着道，“我家念孝在县城的时候就住在伯同老弟家的国英住处，两个日久生情……也不怕祝老师你见笑，现在国英已经怀上了小人，都怪我家念孝没清头，做出这等事，真是对不起伯同老弟一家，更加对不起国英这么好的小人！”
　　祝志平自然比文重儒开明多了：“都什么时代了，老文你大可不必如此守旧！一个有情，一个有义，又都到了婚嫁年龄，非常时期更难以常理衡量是非，二位患难真情好友成亲家更是天赐良缘可喜可贺！什么时候办喜酒可别忘了我老祝！”
　　文重儒却并不开心，说道：“可是我家念孝回北京都这许多日子了，到今天也没个信回来。少了新郎官怎么办个喜事法？要说我家念孝悼念周总理，总不至于犯了叛逆大罪，只不过要是他两三个月甚至半年都回不来的话，国英可是等不起拖不得的呀！这时日拖久了，纸如何包得住火？祝老师，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祝志平自然明白世俗观念的影响力是不可小觑的，沉吟了片刻说道：“不过念孝的事你们倒也不必过分为他担心，拨乱反正就算骑自行车也得慢慢掉头。春雷响处还怕不降春雨么？如果念孝一时里回不来，你们何不干脆来个‘以火灭火’之法解决纸包不住火的尴尬呢？”
　　“以火灭火？”文重儒虽然知道祝老师能够说出来自然会有他的道理，可是一时里反倒更摸不着头脑，“这火也能够灭火？”
　　“哦，我只是打个比方。”祝志平解释道，“在草原上生活的人，最怕的就是上风处发生火灾！火借风势，风助火威，人逃得再快，也逃不过蔓延过来的火势的，解救危机的唯一办法只有‘以火灭火’——有经验的人在自己的下风头里干脆点燃野草，这火一燃烧起来，初一看，前火汹汹，后火熊熊，人处在两道火墙之间早晚还不得烤焦了呀？可是略等片刻便可见，虽然前面的火势越来越近，而后面的火势却愈去愈远……此时便可以稳稳当当步入这片过了火逐渐冷却的地方，有人称之为防火带，那前面恶狠狠而来的大火到了这防火带，因为没有了可燃烧之物自然而然也就熄了——这就叫‘以火灭火’！所以国英要想消除愈来愈近的尴尬——也就是火，必须学着草原上的避火人，快把火点起来——既然他们两个已有婚约，国英又无怨无悔坚决要等念孝回来，那么春节后一上班，不如干脆向同事们把喜糖一发，就说春节里男朋友从北京回来，长辈们做主，临时决定举行了婚礼！如此一来，国英日后请产假也好，坐月子也罢，就没有新闻价值了——谁来没话寻话说？至于亲朋好友，国英尽可等念孝回来了再补上这个礼，反正她在县城工作，一年半载的不回来，石桥街没几个人会想起她。其实以我看，这两个年轻人历尽坎坷喜结良缘，非但没有什么见不得人处，日后若是有个闲来无事喜欢搬弄几行文字的人，把这段经历写了出来，两个人一个是悼念周总理敢斗‘四人帮’的勇士，一个是救助勇士的侠义女子，说不定还是一段佳话咧！不是都说一天二地——大年初一是天的生日，大年初二是地的生日，今天正是大地母亲的生日！大地母亲是不会看着她善良正义的孩子们受苦受难而不管的！大地母亲会保佑我们，保佑国英和念孝这对相爱的人早日团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