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磨难 第十章 惨淡人生 (三)
作品名称:苦乐人生 作者:老有所学 发布时间:2016-03-06 10:22:14 字数:3173
五、代人受过
一九七二年是我回村的第三个年头,这一年我遭受的苦难最深。不论哪一年,只要有外派任务我就去当民夫,没有任务就跟队里劳动。大约是七一年夏天,有一天小队揽下粮食局清库的活儿,队长望财带着七八个人扛麻袋,干到中午有人提议不回家吃饭,都到饭店打平伙。大家都想吃又说没带钱,我就自告奋勇垫付钱和粮票在北街食堂吃了顿午饭,还喝些了酒。我不知道望财的本意是要我一人请客,因为大家说好是打平伙;再说我又不是富翁,因而算下账来就向人们讨债。别人都给了,只有队长望财和族叔田六的儿子那份屡催屡拒。六叔说:“谁叫你们唤他去吃嘛,他还是个孩子(十六七岁),那来的钱和你们打平伙?”望财那里经几次追讨勉强给了却从此伏下祸根,他怀恨在心,处处找碴报复,不断向大队干部汇报我的“劣迹”,我的处境一天天恶化。
有一次我从县药材公司担回的茅粪因掺有熬药的废水颜色墨黑,被支书黎孩撞见,在“早请示”会上点了我的名,硬说我舀上河水倒了些墨汁混充茅粪。“早请示晚汇报”是林彪为了加紧篡党夺权搞的一套愚民政策,社员们每天三四点钟就需起床,摸黑到大队开会,先学毛主席语录,然后各单位汇报前一天的工作,再由村干部安排当天的任务,如有人犯了错误就组织批判。开罢会走到地头往往还分不清庄稼苗和杂草,人们七倒八歪躺在地边迷糊一阵,等天大亮了再干活,简直是劳民伤财!
望财时刻不放过打击报复的机会。别人不愿干的苦活重活他派我去,别人不愿当民夫,回回总是我顶杠。当民夫每天最多带七两粮,为了给家里省点粮我倒乐意去;可他总说我干活奸,不卖力,常常借故百般辱骂。我担谷担不动四抱(读BU),他恶毒地骂我是“吊死鬼卖B,死不要B脸”,我敢怒不敢言。那年为了多挣工分大年初四我就急着进城担粪,问他担回往那块地倒,他指到最远的深沟。我踏着一尺厚的雪从县城担到深沟,晚上他不给记工,要我找证人。从深沟回村路经气象站,我担着茅桶回家时正遇望财十几岁的小儿子上气象站玩,他作证说:“我见啦,你给人家记上吧。”我沾他小孩的光记了工。俗语说“从小看大,七岁看老”,那个耿直的孩子长大后很有出息,当兵提了干,转业后当了煤市大老板。
过了初五望财带着社员也进城担粪,他们不去深沟,都担到最近的十二亩。
立秋后队里卧麦地,中午须给羊工往山坡送饭,按惯例送饭人中午都吃羊工饭。那年月谁家都没有太多的余粮,把这一顿羊工饭看得很重。我更是如此,早早就等着羊工饭做熟好担走。按惯例早饭后羊工和守夜人在卧场碰头,告诉他吃午饭的地点,守夜人回来传达给厨工,送饭人就知道往哪儿送。偏偏这天守夜人回家睡过头,没来吃早饭,直到午后才来,厨工不知道羊工在哪里吃饭。这天正值望财和会计田明在麦场碾场,望财见我等着担饭就说:“你先回家吃饭吧,吃过饭再去送。”我越是想吃羊工饭,他猜透我的心思越设法阻拦不让我吃。直到大晌午了守夜人还没来,堂弟磨兰也来担饭,我俩各担一担出了村,他说担到山上吆喝着找吧。
担出村口可巧望见村前河滩有一群羊羔,磨兰和老羊工搭上话,老羊工说大羊在东汇龙王庙,我俩一前一后朝东汇走去。我走在前面,在东河上磨兰说他的球鞋滑过不了搭石,要我帮他担过去。我就先过去,放下担子过来接他。我担起他的饭还没过河,他已飞跑过去担起我的饭走了,等于我俩换了饭担,也换了前后位置,现在他跑到我前面了。他担着饭紧走,赶到龙王庙正有一群羊等在那里,他放下担子羊工们一拥而上吃开了。待我担着他的饭赶来却不见另一群羊,吃饭的羊工说刚才还看见那群羊在对面山豁口,但左等右等概无踪影。直到磨兰那担饭吃完,他也吃了个肚儿圆,仍看不见那群羊。
天色已晚,我只好担着他的那担饭返回,正好给了望财出恶气的借口。他一见我把饭依旧担回来就说:“我叫你等下夜的来再走,你扑死的急着走了,真是死不要B脸!羊工吃不上午饭回来饶你才怪!”
他女人性子耿直,正给羊工做晚饭,她也憋着一肚子气。听了他的话接口道:“这事不能怨人家生玉,那个死下夜的睡懒觉死的不来,害我等他一上午不能洗涮,要怪应该怪下夜的。”
我在这里代他受过,随后回来的磨兰弟却装了屎巴牛,一声不吭。说起这个堂弟真害我不轻,他家住在高坡上,他给小队喂牛,每天深夜要添草拌料,他懒得来回跑,自我回村一直在我家闷牛料,喂罢牛常常半夜三更才回去睡;如遇我当民夫不在家,免不了给他二嫂担一回水或干点别的力气活。为这事村里传出流言蜚语,有个婆姨就曾当面损我说:“你真不简单,家里还用着长工。”有一天她在村里大肆宣扬妻和磨兰如何如何被妻听到,忍无可忍和她大吵大闹,以后恶言恶语才稍有收敛。
更令我担心的是,我的政治背景不好,属于梁贵说的“免疫力低下”一族。假如队里的牛有个三长两短,磨兰每天在我家拌料,我就难脱干系。为此我不只一次对他说不要在我家放料啦,他不听。终于有一天他喂的牛死了一头,队里宰杀后拿到兽医站化验,结论是水胀而死。阿弥陀佛,上天又一次救我于不死。假如化验出是中毒而死,即使是别人下的毒,也定会强加到我头上,我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保不准会像他爹(我四叔)那样在看守所被拷打而死!
望财骂得解恨,磨兰也肚满意足,我可还饥肠辘辘。这时田明在一旁发话了:“你还不赶快把饭担到卧场,天黑后羊群肯定上卧场,羊工就能在那里吃饭。”望财支持他的意见,两人狼狈为奸存心折腾我,我只得担着磨兰那担饭向卧场走。
到了地头天已黑下来,却只见羊羔仍不见大羊,我眼巴巴望着对面山顶,那群羊一会儿出现了,过一会儿又不见了。我饿着肚子望眼欲穿,直到天黑伸手不见五指仍不见大羊的影子。老羊工见我饿的可怜巴巴的就说:“你不要等了,留下饭回去吧,他们回来吃罢我给你把担子捎回去。”
我不能再把饭担回去,因为不仅羊工要吃饭,看羊狗也得吃,它们晚上是不回家的。于是我饿着肚子,摸黑回去,满足了望财的狼子野心。但事情远不算完,他见我空手而回问道:“饭担呢?”
我说留在卧场了。
“怎么能留在卧场,丢了家俱怎么办?”羊工的午饭总是小米捞饭面条汤,一成不变;所谓“家俱’是指队里的笸箩、饭盆和碗筷,扁担和绳落是个人的。
“丢不了,放羊羔的老汉答应羊工和狗吃罢他负责把担子捎回来。”
“那么多饭怎么能都喂了狗。”田明狐假虎威煽风点火,望财又一次破口大骂:“真他妈的吊死鬼卖B,死不要B脸!”
我饿着肚子跑了半天路,落了一顿臭骂,田明还要我再去担回来。天已大黑,伸手不见五指,我饥肠辘辘,精疲力竭,再没有力气去担了,要杀要剐任由他们,我回家睡觉去了。
哪里睡得着,我翻来覆去想。农村也不是我当初想象的那样安稳平静,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农村照样是烽烟滚滚,一部分人欺压另一部分人,美其名曰“无产阶级专政”。被专政的少数人其实都是些老实的绵羊,他们只能老老实实,那敢乱说乱动;实行专政的则可以恣意妄为,滥施淫威。我曾看过政治作家浩然写的小说《艳阳天》,描写老地主马小辫把村支书田晓峰唯一的儿子推下悬崖摔死,还咬牙切齿地说:“我叫你断子绝孙!”作者想通过一个杜撰的故事说明地主富农多么不老实,多么可恶可恨,他们“人还在心不死”,随时都在伺机复仇,妄图复辟。可见阶级斗争多么激烈,贫下中农对他们实行专政又多么必要。可是我们不妨逆向思维,假如村书记不是对他太苛刻,压迫他太深,让他没有活路,他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冒着事情暴露后杀头之危险,做出孤注一掷的绝事。
我就曾有过极端的想法,在望财的孙辈身上打过主意,只是没有机会,胆子又小,最终没能成行。在极度困苦中我也有过越境逃离去寻找一片自由天地的念头,只是由于胆小怯懦和软弱无能同样敢想而不敢干。假如那时我“胆大妄为”,采取了极端举动,就不会有现在的我了。
真是:
树欲静而风不止,于无声处起惊雷;
人心思乱不思静,恶人得势羔羊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