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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磨难 第十章 惨淡人生 (二)

作品名称:苦乐人生      作者:老有所学      发布时间:2016-03-05 12:03:41      字数:3263

  三、大园奇辱
  
  我回村那阵正遇农村“清队”运动火热进行,揪出一些历史不清白的人。有日伪时期当过警备队的、八路军“坚壁清野”挖过“圪洞”的、或出身不好有这样那样缺点错误的人,集中起来首先在群众面前“亮相”,站到台上检查自己所犯错误,然后由大队宣布处理决定(不出书面文件)。我和父亲都被勒令参加,我因铝矿已有结论且不戴帽子,很快过关回到群众中;父亲则住进学习班,和十几个审查对像关进“牛棚”一个多月,每天由家人送饭。东湾除父亲还有汉英叔和王姓父子,老子当过警备队,儿子在大队磨房有贪污嫌疑,半坡那边和小王同在磨房的牛孩也在里面。东湾张明文是从长治淮海机械厂遣送回来的,他年轻时曾被日寇抓去当了警备队,后来逃脱跑到黎城投了八路军,参加革命后一直在兵工厂当检验工,文革前因产品质量问题压住不让发货,惹恼了车间主任,藉“清队”运动把他打成历史反革命送回农村;他当警备队时王父任班长,那年发生一件震动全县的惨案,日本人从小窦沟抓来农会主任窦威,逼警备队的人用刺刀捅死。据张明文说当时警备队只有一把刺刀,由班长佩戴,他的枪没上刺刀,可厂里的造反派是先定案后取证,指使调查人硬逼王父作假证,指认张明文捅了第二刀,遂成铁案,活活被冤死,直到“三中全会”后全面落实政策家人几经奔波才得平反。王父“镇反”时已处理过,以历史反革命罪判数年管制。
  
  为了养活妻儿,回村后我拚命干活挣工分。进城担茅粪队里规定每担记二分工,我天不亮就起床,打着手电进城,来回五六里一早上能跑四趟。那时县城各机关都和村里订有合同,哪个村担人家的茅粪年底要给一定数量的蔬菜。东湾村没订合同,都是偷着担,我经常被人家逮着,不是没收扁担就是没收茅桶,有时连人扣住不让回家吃饭。
  当民夫每天记一个整工,完工后介绍回大队分红,不管在村里还是当民夫我从不误工。这一年从三月份起到年底十个月我做下三百四十多个工,那年板坡大队分红价是八毛,扣除三个人的口粮款尚余现金一百多元。我置办了些年货,又添置几件家俱,三个人的小家庭在一间斗室里过了个温馨的“小康”年。
  第二年处境就不妙了。
  
  第二年开春我被派到副业组种菜,村里叫“大园”。起初组长吴全看我正当壮年十分器重,评工给我最高分十一分。种菜组共六个人,除七十多岁的黄保老汉和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其他人也都有四五十岁年纪。我刚满三十三岁,吴全和我同庚,就数我俩年轻,他是组长,重活累活自然由我来挑。入夏后菜长成了要往蔬菜公司送,我这个“纸老虎”又一次露了原形。种菜组连辆小平车都没有,所有的菜都要挑进城,除黄老汉留下看园都得去送。别人担一百三四十斤轻轻松松走了,那个女孩都能担一百一十斤,我和她担同样多就迈不开步了,走几步就得放下歇。有一次刚放下担子,吴全追上来说:“你怎么又歇?快走吧!”我不好意思说担不动,只说热得很,擦把汗,吴全说:“你看我出了多少汗,受苦人还能怕出汗!”从此我干活怕出汗的名声在全村传开,其实我绝不是发奸怕出力,实在是软弱无力。农村人口边常挂一句话叫作“当财主没福,种地没力”,是对那些鸡麻骨瘦不能干重活的人说的,我正是那种人。
  
  这年七月艳香要去她表姐家小住,表姐家在洪洞,得坐火车。我向吴全请三天假送她,吴叫我去大队请。大队长李弥正在大场碾麦,他说:“你不看这是啥时候,五荒六月天正值挽谷割麦大忙时节你来请什么假。”经我再三恳求只准了两天,我回头告诉吴全,他满脸不高兴地说:“你既去大队请准还跟我说啥?”言下之意我是越级请假,我左右为难。我虽不受管制,与社员一样待遇,但毕竟是监督劳动,处处都要谨慎行事。于是说:“那我不去洪洞了,只误一天,送她到太谷上了火车就回来。”
  他说:“由你吧,我不管。”
  我不知怎地惹着他了,他莫名其妙欺负我,下月评工就把我降为九分五。
  那天栽茴子白,他分配黄老汉挖苗女孩爱香挑苗分送,其他三人一个刨坑一个插苗吴全盖苗,叫我一个人挑水浇苗。我需从一里远处丈把深的井里拔起一担水担到地头,再一坑一坑挨着浇。水供不上,我一瓢水浇两坑,一担水浇三四十株,吴全嫌浇得水少,我改为一坑一瓢,一担水浇二十株。到中午收工还有几百株没浇水,他大发脾气,说:“你这是专门和我作对,要么浇一点点,说说你又浇那么多,剩那些苗谁替你浇?告诉你,吃过午饭不要歇晌,赶快来浇完,死一株苗由你负责。”
  我暗自叫苦,不敢违命,回去热了饭匆匆吃几口,冒着酷热的太阳急忙去浇,浇完就地躺倒就睡,过好大一阵吴全他们才来。
  傍晚快收工时一声炸雷大雨倾盆而下,菜苗全部成活。呜呼,老天爷也许真有眼?在我危难时刻总会伸手搭救。
  正是:
  种地凭体力,挑菜露真形;
  大园受奇辱,往事永铭心。
  
  四、木板疑案
  
  我和妻儿住着一间房,分下粮菜没处放,只能就地堆着,锅碗瓢勺摞在灶台上,人进去简直无处落脚。有次姨母对我说:“你弄块木板支起来,上面就能放些物件。”可那个时代除住房是自己的,一切都归集体所有,山上的一草一木都不属于个人,你想砍根镢把都得偷偷摸摸干,去哪弄木板?正巧秋后队里派我去修建化肥厂,我见每天收工后厂房四周散落着许多木板,想到姨母的建议就决定拿几块回家支个碗架。
  这天吃过晚饭我从驻地贾峪村返回工地,把几块一米多长的木板用绳子捆好,又拿了几根尺把长的细钢筋,准备打入墙内做支梁。我扛着“猎物”走到城里不敢直接回村,就近送到大妗家,想先在表弟处放几天。彼时姥姥和大妗都已去世,恰逢表弟游其不在家,我把木板放在他家柴棚门口,告他婆姨说表弟回来给我放进屋里。后来东窗事发,据游其说是他姑姑(杨秀莲)看见向住乡干部张英报告的,村里人则说是他去板坡报告的,遂成一桩疑案。不管怎么说,他不往屋里放,暴露在人前让继母发现也难辞其咎,此后几年他见了我欲言又止显得十分尴尬。
  城关民工连突然在贾峪村召开批斗会,要我交代偷拿木板之事,民工和看热闹的村民齐集一堂。为了生活,我生平第一次因向公物伸手在大庭广众之中丢人现眼。
  第二天我被人押着去游其家取出木板交回工地,接着被送回村里。回村后大队又在戏台上组织批判,被人推来搡去,因地上刚做完木工活,铺着一层刨花,我栽倒把脸划破了。
  
  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三日,林彪一伙篡党夺权阴谋败露仓皇逃窜摔死在温都尔汗,事后化肥厂筹委会组织民工传达中央通报,没有让我参加,我心里很不平衡,在人前发了两句牢骚。批斗会上老妇联主任(曾是土改积极分子)发言说:“传达林彪事件不让你去你还满有意见,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是什么人!”
  李弥则说:“你是坏分子,帽子拿在群众手里,再不老实当心群众再给你戴上。”
  我一度胆战心惊怕真给戴上帽子,但却没戴。农村不比工厂,没有人往上边呈报,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回到家杨秀莲幸灾乐祸,暗自偷笑。父亲见我满脸带血,心有不忍,对村人说(自分家另过后杨就不让他和我说话了):“不知人家用什么东西打他来着,把脸都打破了。”听到此话我很受感动,毕竟骨肉之亲难以割舍,父亲话语中仍然流露出极大的同情。
  
  艳香去洪洞还没回来,我一个人做饭吃,一次做一天的饭,做一顿热两顿;粮食不够吃,我隔一天吃和子饭,隔一天做玉面煮圪塔米汤,煮圪塔一顿限吃四个,汤饭则必须喝够四碗才稍有饱意。今晚东湾小队要开批判会,已经催了几次,我得快点吃。
  会上人人争着发言以表觉悟高认识深,并示和我划清界线。尤其二叔的发言水平高,他既是党员,又是生产队长,只听他说:“生玉,论宗族关系咱们是一家人,可你我走的不是一条路,不一个阶级,我是无产阶级,你是资产阶级。”
  我曾听二叔在地头讲过一个故事,说他前几年和李弥带一拨人在贾家坪种山,其中有个地主郝胜秋收时肩膀长了疔疮不能担挑。他就说:“肩膀肩膀,它是发奸,你就老实担吧,狠狠压它几回就不奸了。”硬逼郝胜担了一秋天庄稼。完了又得意地加一句:“我不信两个共产党员整不了他一个地主!”呜呼,地主也是人,该有人的尊严,人的权利,该受到人道主义待遇吧!
  真是:
  岳母一句话,顺手把羊牵;
  东窗事发后,方知骨肉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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