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书生意气方遒

　　八月底气温已见寒凉，正是北方两头凉晌午热一类经纬气候。
　　李佖因为惦记着慕容莲她们的出发准备，刻意趁傍晚这功夫前去看一看问一问。
　　法慧在临行前三番五次向他提起他的妹妹，言下之意是请李先生多多给予关照-----感恩他一路护行，而且十分看重法慧这位修行者的人品乃至武功，他甚而想着假如有一天由他主持夺取西京时，一定要劳请隆国寺的武僧前来参加会战，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动，当然不会让他们去出手伤人......
　　至于未来军事方面的调动部署，李佖看得出肃宗李亨虽然采纳了他的建议-----派出一支远征军突袭安军范阳老巢，使其首尾不能相顾。
　　他清楚这是一次劳师费力的远征，但会有十分把握能够掌握战场主动权，使安禄山、史思明各部疲于奔命，可对其实施分割包围战术，伺机歼灭其主力部队，所以并不急于夺回两京。
　　李亨在军事会议上同意派遣李光粥实施东征-----李光粥所率部队不足万人，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面对史思明部十万众精锐骑兵，李光粥势必只能坚守河东太原，难以有效出兵克敌制胜。
　　他看得出肃宗李亨急切地想尽快收复两京，自己对此也并未表示异议-----眼下的战况是东征徒有虚名，北御突厥同罗联军牵制了唐军主力，以灵武余下的三万部队攻打西京尚欠火候。
　　他尽力服从于大局大计，抑或这种急功近利的主张也有一定道理，既然皇上决心收复两京，他会尽全力予以辅助。
　　在此基础上，他向李亨建议说：“灵武这地方地处大漠边缘，极易受到胡人的攻击袭扰，此外我军如果准备收复两京，则灵武地处偏远不利于军事指挥和调动，在下建议陛下向南经顺化移驾彭原----
　　那可是个既可以广聚四面八方大唐援兵，又可以在西北京门附近觊觎京师的好地方啊！”
　　“先生之言正合朕意，”李亨言听计从般地连连点头，“从即日起，做三天移驾的准备总是可以了吧？”
　　“还是抓紧些吧，”李佖沉吟道，“裴冕将军往蜀中觐见太上皇也应该快要回来了吧......”
　　能够尽快收复两京，对于苦战之中的军士和苦难之中的百姓无疑是一种能够看到生存希望的莫大鼓舞。
　　
　　慕容莲给李先生的初步印象是看似年轻内在老成厚重，而且身材健壮能够吃苦耐劳。
　　他过来看望她的时候，她正在忙碌着洗碗，身边还有几位姐妹在劳作。看见李先生伫立在御膳门口，姐妹们与御膳房师父们俱各出迎见礼。
　　李佖客气地拱手环视随口问道：“那位是法慧武僧的妹妹慕容莲？”
　　“奴家便是，”慕容莲跨前半步再度施礼。
　　看上去，这位慕容姑娘已然过去双十年龄，面容却是十分红润健朗，鼻高唇丰，双眼明亮，身材高挑直溜，容貌并不输于内宫诸位姑娘，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兄长走时嘱咐我过来看看你，”李佖直言道，“在下想着趁着陛下即将移驾彭原之际，过来看看诸位姑娘，顺便看一看各位的准备工作，有何需要帮助的，在下一定尽力安排。“
　　“我们几位姐妹都已经准备妥当，衣物、饰品、妆盒打包进行囊便是，乐器自是随身携带者，”慕容莲很是感激地说：“先生您贵为陛下的朋友，能够亲自过来看望我等姐妹，奴家心里已是十分的感激了......”
　　“是啊，”甘七娘微笑着张口赞道：“您那么忙碌帮衬着皇上一应军国大事，我们这些做奴婢的时常凑在一起夸耀着，总以先生为荣呢！”
　　“惭愧呀，在下甚是惭愧，”李佖谦卑地说，“在下才学不足慰三军，以至于三军出征无有胜数把握，慕容妹妹若有遇到难以解决抑或难以释怀之事，一定要想到我这位老哥哥呦？！”
　　一句老哥哥称谓，惹得姐妹们、众师傅们全部吃吃地笑开，神速拉近了他与下层宫人们的地位距离......
　　
　　李佖回到住处时，远远地看见自家的瓦舍上方袅袅升腾着炊烟-----他好生奇怪，自己那进住房里虽然设有厨灶，却从来不用于烧饭，只是用于添柴烧火炕。
　　待他走近住室时，门前李小姐三位女徒弟杨青、凌月、陈鱼笑吟吟地躬身齐声施礼道：“先生回来啦？！”
　　两位小太监也在另一侧躬身施礼道：“先生，先生！”
　　“哦，是李姑娘来了吧？”李佖明知故问道，“怎的会有炊烟袅袅哦？”
　　“俺家小姐在为先生炖鲜蘑呢！”陈鱼抢先道。
　　“味道好香好香哦！”杨青接话道，“就等着先生您回来品尝美味呢！”
　　李佖信步走进外厢，却见李英娥展开缠绕长辫垂在肩前-----换了女儿家嫣红紧身粉装，下面是一条孔雀蓝灯笼裤，表情一向是那么含情脉脉摄人魂魄......
　　“先生回来了啊！”她先以听到动静，此际回转身来微微颌首，粉面含羞轻声道：“伯父临去太原，送过来两包木耳、两包黄姑，奴家想着先生一贯是吃素的，就没有烹饪蘑菇炖肉，而是炖了些萝卜、豆腐一类的，想必也是很能补进些滋养身子骨的......”
　　“可是，”李佖端详她一眼，微微一笑道，“方才已经用过膳了嘛......”
　　“不碍事的吧，多加一餐慢慢的享用，入夜这段时日不是很充裕的哦？”
　　“是呀是呀，”李佖赞同道，“可是我这里却没有备用的灵武土酒。”
　　“有的，奴家亲自往当街上买来一坛呢。”
　　“好极，”看到酒，李佖眼里立时生出暖意，他平素虽说不甚纵酒，但是终是恋酒成了一种嗜好。
　　他本想提出是不是该请皇上过来一道享受美餐，有考虑人家侍卫队长先生没有提出那层意思------怎好扫人家的意兴？
　　“那么，李姑娘你也就便入席吧，”李佖探问道，“可否陪为兄饮一杯土酒？”
　　“不不不......”李英娥连声推却道，“奴家情愿就在一旁侍候着，先生饮下一杯奴家再为先生您续上一杯......
　　
　　长长队列，长蛇逶迤般向正南方蜿蜒行进。
　　确切地说大致是朝向西京东南方向，第一程目的地却是顺化县。
　　连日来，近三万众队伍向前缓缓移动，那景象并不是很壮观，仿佛是偌大一长列移民队伍。
　　出发在即那天早上，李佖派遣李英娥卫队里一名男丁士兵驾驭着他买下来的那辆骡驹木车-----好赖不济也是一辆车乘。
　　那军士表示说：“李先生一定要我全程护送你们抵达彭原郡，若果你们不应下，李先生说你就甭归队了......”
　　看他说得可怜巴巴没有退路，慕容莲只好答应说：“瞧把你吓得那模样，我们应下就是啦，可是要辛苦小兄弟你啦！”
　　“没关系的，不过呢......”看她们答应下来，他脸上方才露出笑容来道：“俺那边全是大哥哥，小妹妹仅仅有长官三位弟子，到这边来哦，竟连个男伴也木有！”
　　“当然有的啦，”夏蔓灿烂一笑道：“小太监们啦，膳房的师父们啦，保管你不会寂寞的！”
　　就这样，这位名叫黄宝宝的小军士担任起木轮车马倌-----准确地说应该是驴骡车倌。
　　女士们尚未坐过驴骡车，乐妹颇为好奇地问道：“这骡驹不会掀翻车子吧？”
　　“怎么会嘛，俺使唤牠们一个多月，很听话，很受使唤的！”
　　众人听了方才放心，就这样一路走来夹杂在大小车辆中，木轮车吱吱呀呀哼唱着无尽无休的单一曲调-----从黄河东岸一直唱响到顺化山城。
　　慕容莲后来得知-----因为崔娘娘那边，皇上特意安排了两乘木轮车，而且还有卫队全程维护着，已经再没有闲置的或空闲的车辆可乘坐。
　　行军八天，李亨与文武百官数万官军于九月二十五日赶到顺化，又在顺化休整八天后方才陆陆续续抵达彭原。
　　至此，用崔漪曾经说过的一番话来形容便是拉开了唐军进军两京的序幕。
　　彭原太守李遵原来在太子李亨北去灵武途经彭原时就已将官衙改为行在，如今太子登基，太守府衙再度成为皇上行宫所在。
　　
　　“陛下是理所当然应该继承皇位，”宰相房琯在一旁趁机奏道，“既然太上皇已将玉玺玉册送来彭原，陛下还是宜顺从天意顺应民愿啊！”
　　李亨有些于心不忍，太上皇派遣房琯、韦见素等人送来玉玺，这无疑是宣布默许了他擅自登基的行为，内中是不是有种胁迫无奈亦是天知地知的事情，房宰相这几句奉劝的话听来还是比较顺耳的......
　　“朕已经考虑过，暂且还是先不接纳为好，”李亨最后打定主意道：“李静忠，你去把玉玺玉册安放在别殿高摆，我欲晨昏定省前去参拜，即如礼拜父母一样恭敬孝顺......”
　　李亨的一席话却是发自内心的一种恭谦，但并不是反省，既然在灵武被群臣怂恿着登基坐殿，已经做了的事情岂有反悔的道理？李家后代们如何评估甚至破口大骂也好，眼下只能这样做，但愿只能让挨骂的程度锐减些。
　　傍晚，李亨命黄门大太监去请宰相房琯。
　　不知皇上缘何不传韦见素，房琯心下忐忑着孤单一人跟随段恒俊来到行宫内院-----亦即是李亨平素待客的中厅。
　　“臣叩见吾皇万岁！”房琯进门来跪地参拜。
　　“房爱卿不妨坐下来说话吧，”李亨十分客气地说。
　　有小太监过来奉茶，房琯唯唯诺诺往旁边一张椅上坐定，随后小心翼翼探问道：“不知陛下传臣过来，会有何喻示？”
　　“我父皇近来身体可好？”李亨进来他想听的第一个问题。
　　“还好吧，只是时常想念着杨妃娘娘、梅妃娘娘，往往是伤感至极而吟诗赋韵，常常醉倒在院庭之内......”房琯素来讲话不留分寸，喜欢直来直去，尽捡些上皇难过的事情讲给肃宗听。
　　李亨沉吟片刻，有些难过地说：“父皇亦是难得释怀呀，往昔的事情亦如过眼烟云，如此贞贞怀念着岂不是伤了龙体？”
　　“臣亦是多次劝慰过上皇，人多的时候还好些，想见夜深人静时那是如何难过地心境，上皇从那样清平盛世一下子受到沉重打击，那种心态常人是难以理解的......”
　　“是啊是啊，”李亨连连点头，随后便转了话题问道：“朕请房爱卿过来，还想请你谈一谈对当前时局的看法，不妨直言说来与朕听听。“
　　“这个嘛，”房琯稍略归拢一下思绪，转而音调变得有些激昂，他自认自己是个爱动感情的人，既然皇上当面问及，不妨把自家见地一股脑全部端出来，“纵观天下大乱，臣以为事情缘起有三，一呢是我朝过度地下放藩镇军事经济特权，诸如安禄山拥有三镇兵力二十余万；二是朝中杨氏专权，官腐民怨，再加上土地被兼并，国库实则日益空虚，三是军备更是不足，难以抵挡安贼大举进攻......“
　　“那么，房爱卿对安禄山、史思明其人又有何看法呢？”李亨进一步问道,“能不能成其霸业呢？”
　　“难也，实难哪！”房琯连连摇头道，安禄山纵然歹毒凶狠狡猾，但他终究是胡人小儿，中原儿郎岂可任从他胯下羞辱，必燃四方烽火举兵反抗，臣以为，以陛下之功德，紧急动员天下之兵马，不出数载必然重新收复两京，重整我大唐江山！“
　　“讲得好，讲得好啊！”李亨十分欣赏房琯的鲜明见解，也被他的慷慨陈词深受感染。
　　“臣在蜀中时时苦于难能带兵打仗，“房琯犹叹时下唐军缕缕吃败仗，“潼关一战我军一蹶不起，臣挑灯看剑即便有心整装从戎，怎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
　　“房爱卿有如此鸿浩之志，真是令朕好生欣赏十分感动啊！
　　“陛下日后如有用得着我房琯之处，只要一声令下，臣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讲得好......”李亨欣赏之余，颇受感动遂生感慨，“难得房爱卿对我大唐一片忠心！”
　　天缘巧合，也是合该着房宰相露脸。
　　李亨进驻彭原不久，河西、陇右、陕中、多路勤王护驾部队陆续赶来，七凑八凑已达五六万众。
　　纵然郭子仪主力部队远在河套那边交战，彭原现在的军力已成一定规模，虽无排山倒海之势，亦有浪堆重重之壮观。
　　校军场上，李亨在文武官员陪同下检阅部队，左右李佖、李静忠、杜鸿渐、崔漪，右有房琯。韦见素、魏少游、李涵，大杂烩这类形容似乎不很恰当，兵员充足总会给人以雄壮豪迈之感。
　　李亨现在的心情既如此，房琯看到皇上脸颊上自始至终浮现着笑意，他趁机躬身向前参拜道：“臣曾经慨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苦于手中没有兵源，今见我大唐有如此众多健儿云集彭原意欲讨伐叛军，臣甘愿请命，敢请圣上下拨一支军队，臣愿披肝沥胆疆场效力，出师南征西京......”
　　“好，好啊，房爱卿存鸿浩之志请缨正合朕意，”李亨首肯道，“朕正因为郭老元帅北上而无人领军出征，此等大任非房宰相莫属啊！你我君臣不妨再等数日，等到那汉中一方军马来到即刻出兵，朕定于明日颁诏定夺官军首克西京事宜.......”
　　“臣房琯叩谢陛下知遇之龙恩！”房琯竟至跪伏在地以示忠义。
　　其他人譬如李静忠此时会是如何一类心态，李佖不愿妄自揣测，他不想在此时此地禀陈自己想法，那样做必然会打击到房宰相积极性，若果有人主动请示皇上出征攻打两京与强敌展开血战，无论如何这份慷慨激昂都是值得赞赏值得鼓励......
　　然而，战场上机遇往往稍纵即逝，那是生死攸关致命角逐，绝不等同于儿戏-----假如陛下亲率这五万儿郎远征范阳，安禄山岂敢在洛阳日夜快活？
　　凡事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这就是他不想再重复远征范阳之原委。
　　喟叹着，心中慨叹而已-----去把希望全部寄托在房宰相身上，或许他真的能够一举攻克西京......
　　
　　早朝伊始，大太监段恒俊当众宣读圣旨：“大唐肃宗皇帝于至德元年十月六日宣拟：加封宰相房琯持节，两京兼防御蒲潼两关兵马节度使，择日起兵兵伐西京，钦此！”
　　房琯向前匍匐在地，山呼万岁道：“臣房琯领命接旨！”
　　李亨把眼往下扫视一番，见群臣并无异议，旋即又传口谕道：房爱卿，真见你慷慨激昂拳拳一片报国之心，故此委以重任，朕还要特许你自主选拔挑选部下参佐，你即行起来自由挑选你的助手吧！”
　　“臣再次叩谢圣上隆恩！”房琯踌躇满志地站起身来，向文武百官那边张望，随后陈奏道：“臣愿请以御史中丞邓景山为副将，户部侍郎李揖为行军司马，中丞宋若恩、起居郎知制诰贾至、右司郎中魏少游为判官，给事中刘秩为参谋......”
　　“好，朕准奏，”李亨传下口谕道:“兵部尚书王思礼听宣！”
　　王思礼将军趋前一步跪倒，李亨亲口加封：“朕命你与与房宰相同行，协助他出兵讨伐......”
　　房琯并未多说什么，至于王思礼其人，他以为不过是个虚设监军而已。
　　“臣遵旨，”王思礼叩拜复又起身。却有裴冕自武班中动问道：“房大人，本官听说安军之中有八千拽落河骑勇精兵，马上功夫十分了得，我军马队恐怕难以抵挡啊！”
　　“此拽落河皆是安贼亲兵，源于同罗契丹降兵，他的拽落河虽然十分了得，又怎可抵本持节的谋士刘秩呢？”
　　裴冕当即哑然无语，他并不晓得刘秩其人谋略如何，是否超群尚且难料。
　　文武百官就在下面窃窃私语，内中杜甫先生与房琯、贾至十分要好，自在一旁听他们底下议论。
　　李佖大致知晓些房琯底细，他曾经听到玄宗皇帝谈到过房宰相不是一位能带兵打仗的人，魏少游其人在灵武时也不曾有过太大作为，至于贾至先生曾与大诗人王维、杜甫、岑参的大明宫唱和中，写了首诗呈两省僚友，被称为抛砖引玉之作-----大致全是些文弱书生，首次上阵带兵打仗，如李光粥将军有勇有谋者试问天下可有几人？
　　关于对房琯的任命，皇上曾经征求过自己的意见，李佖当然点头同意说：“郭李将军不在，陛下已经打算委派王思礼将军同行，此行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何谓只欠东风喽？”李亨当时不解其意，随后问道。
　　“臣是在想着，若得李光粥将军在此，”李佖当时笑谈着说道：“或者有一阵东风可把李将军吹过来，该有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