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老奶奶的租房

　　我赶紧帮老奶奶收好书，放到手推车的箱子里。老奶奶的手脚很麻利，虽然她的背有点驼，我还没装几本，她就像变幻魔术般三两下子全装完了。老奶奶仔细地看了看摊位，摸了摸脖子上的吊坠，也许她怕吊坠丢了吧。我们边聊边推着沉重的车子，大概30分钟才进入老奶奶居住的巷子里，离我住的地方有点远了。巷道沟沟洼洼的，完全看不出铺过水泥，两面高高凸出的楼房和一捆捆的电线、网线堵住了仅有的天空。老奶奶打开一栋旧房子的铁门，用一双有力粗糙的手抬着车，快步地走上楼梯。我在后面关上门还来不及帮忙呢，老奶奶气也不喘地就到了一楼。
　　“妹子到了，我就住在这里。”老奶奶用钥匙打开一楼左边的旧门，还不忘回过头来对我笑笑，露出残缺不全的牙齿。我没想到老奶奶的力气那么大，别说一个男人抬着上楼梯，我一个人在平地抬着走都觉得费劲。老奶奶推开了门，示意我先进去：“请进，请进。”
　　老奶奶的租房凉飕飕的，却暖和我的心，因为洋溢着大自然的气息：一面墙壁上爬满了浓密葱郁的长青藤，角落里几盆彩色的小花含苞待放。只有一个客厅，一个卫生间，连晒衣服的阳台都没有。屋顶悬挂的一盏吊灯轻轻荡着，光线有些昏暗。中央有一张圆木桌，两张木凳，桌上有一盘小小的绿色植物、一个茶杯、一袋面包和一袋牛奶。一扇打开的小窗垂下无数条丝带，丝带上穿满千纸鹤。一张小小的木床，床上只有一张单薄的被子。靠近厨房拐角的半空中有一个土地公公的祭拜台，土地公公的神像威严肃穆，藏着一丝丝憨笑，旁边贴有一张黑白相片，相片上似乎很多人。
　　老奶奶步伐矫健，不一会就把手推车抬到靠近木床的角落里，看到我还站着，随手把凳子放到我脚下：“妹子，坐吧。看我忘了，我这边没什么可以招待你的，我还得下楼买点东西。”
　　“不用了，我已经吃饭了，饱着呢，”我坐下来，忽然想到老奶奶好像没吃饭，太大意了，拍着自己的脑袋又站了起来，“哦，奶奶还没吃饭吧，我陪你下去吃。”
　　老奶奶拉过另一张凳子坐下，摆了摆手：“我吃这点就够了，比什么山珍海味都好吃。”
　　虽然听到老奶奶知足的话语，我还是不由地责备自己，老奶奶要是有钱就不会去卖书了，去别人家做客买点东西是应该的，何况老奶奶还没吃饭呢。我接过老奶奶倒的茶喝上一口，舔了舔嘴唇：“奶奶，你坐着，我下去买点水果和面包上来。”
　　“不用不用，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这点刚好我吃完，明天也不用拿太多行李，省得浪费。”老奶奶拿起一片面包给我，我摇了摇头以示不饿。老奶奶太简朴了，我都不舍得吃她一块面包。只是想不到老奶奶要离开广州了，去哪里，回老家吗？听老奶奶的口音，不像本地人。
　　“你孙女也跟你回老家吗？怎么没看见你孙女，你不是说她要认识我吗？”我好奇地问老奶奶，老奶奶嚼着面包，吃得津津有味，好像吃着山珍海味。她把嘴里的面包咽下去，“嗖”地吸上一口牛奶。听到我的提问，她的神态变得有些严肃凝重。
　　“不是回老家，老家没有什么人，我四海为家，”她拉出藏在脖子里的吊坠，侧着身子让我看，“这是我孙女。”
　　一张女孩的相片镶在吊坠上，女孩长得很标致，一双清亮的眼睛，淡淡地微笑着，你无法形容那种纯净的笑容。老奶奶又侧身从床头拿来一张彩色的相片：“这是我的全家福。”
　　老奶奶的全家福和贴在祭拜台上的黑白相片是一样的，相片里的每一个人都很珠光宝气，聚在一桌山珍海味之前，不像酒店的房间，倒像在一所豪宅里，我们平时在电视上看见的那种居家豪宅。这真的是老奶奶的家吗？我产生怀疑，我找了很久才找到有几分像她的老贵妇，不屑一顾的神态，笑得很假，很鄙夷地对着镜头。不确定是不是她，五官倒有点相似。
　　“你家？这个是你？”我带着怀疑的口吻指着那个老贵妇，老奶奶神态有点恍惚，回过神来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口充满忧伤的气。
　　“是的，在以前。他们都不在了，”老奶奶不太连贯的口气，看得出来因为说了她不愿提起的事，也不愿意提起以前的自己，“我知道我孙女的灵魂一直跟着我，她说过永远不会离开我的。”
　　我顿时明白了老奶奶的意思，都不敢看向她那双忽然变得悲伤的眼睛，也许老奶奶也希望我不要看吧。自从生病之后，每一次我看到悲伤的人，听到悲伤的事，总会控制不住地在头脑里回想一遍又一遍，晚上做着长长的噩梦。有时半夜被自己的噩梦吓醒，醒来后心里一阵阵发疼和害怕。记得那个卖臭豆腐的中年女人坐在地上哭时，尽管我和老奶奶开着玩笑，可那晚我还是做了场噩梦。梦见自己就是那个卖臭豆腐的中年女人，坐在地上一直哭一直哭。其实要不是老奶奶泰然处事的性格感染了我，在那场噩梦里，我肯定会被城管追着跑啊跑啊。
　　我低着头，从桌上斟了一杯茶，仰头一口喝下：“你孙女一定是个可爱善良的孩子吧。”
　　老奶奶没有回答，却走到床前弯下腰，从床底的皮箱里拿出一本黑色的书递给我说：“这本书送给你了，是土地公公根据我的故事，变出来的一本书，土地公公说我只能送给一个人。看你眼熟，我把它送给你吧。”
　　我惊讶之余，不小心与老奶奶潮湿的眼对视了一下，不知道该拒绝还是收下。老奶奶三番五次地邀请我来这里做客，可我还是把老奶奶当做陌生人看待，一推再推，早应该想到她是个孤寡老人了。自责、矛盾在我脑海里翻滚着：“谢谢奶奶的厚爱，可是。”
　　“收下吧，孩子。虽然不是什么特别的礼物，但是我只送给你。除了我、土地爷爷，再没有任何人看过了。”老奶奶的这番话我不能再拒绝了，现在她都要离开这里，而我曾经拒绝那么多次她的邀请。不，不，我不能再让自己后悔了。
　　我接过老奶奶递来的书，并向她表示感谢：“谢谢奶奶的礼物！我会好好阅读的。”
　　“对了，你是经常做噩梦的。在你打开这本书时，你头脑里想得那个人可以帮你赶走你的噩梦。”老奶奶的嘱托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不管是不是真的，我还是诚恳地向老奶奶点了点头。我把老奶奶送的书抱得紧紧的，好像拥抱的是老奶奶一样。她一个人离开，到处漂泊，很希望老奶奶能留下来，我们可以成为最好的朋友，我也可以做她的孙女。
　　“奶奶，你一个人跑来跑去不好。留下来吧，我也有一些很喜欢看书的朋友，说不定你卖的书有他们想要的呢。”我尽力说服老奶奶，不知怎么的，我头脑里满是老奶奶四处流浪的的背影，这是我不能控制的幻想。
　　“我习惯了，你看我抬手推车时，身子骨多硬朗。”老奶奶活动了一下双手，向我示意她的健康与敏捷。我还不知道她手脚灵活、力气大吗？即使换做小芳、清姐，也会像我这样挽留的，老奶奶应该有一个好的归宿：“我有一个朋友，怀孕了，等她生下个胖娃娃，一定让娃娃认你做干奶奶！”
　　老奶奶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端起一个水杯，走到几盘花前慢慢地浇着，道出她四处漂泊的原因：“有时候我又觉得我的孙女月月没有死，虽然现在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但也许还活着，我总盼望着有一天还能见到她。”
　　我来到老奶奶跟前，她抬起头眨了眨眼，忍住眼里晶晶亮亮的泪花：“这几盘花，你也拿回去吧。我养了半年，长得很好，保留着大自然的灵气，不会像花店那样容易枯萎。常青藤就留给屋子的下一个漂泊者吧。”
　　老奶奶心意已决，我又不能强迫她留下，只好拿出钱包当作离别的礼物，可老奶奶一副严肃的口吻对我说：“听话，收回包里去，我自己的钱都花不完。我有钱，我是不想花，世上有很多东西是用钱买不来的。真的，无论多少钱。孩子，祝福我就好，把钱留给应该给的人吧。”
　　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帮老奶奶把几盘花装到袋子里。老奶奶送我到巷道里，慈祥地看着我，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她饱经风霜的眼神好像洞穿我的心灵，洞穿我的过去和我的未来。我想留下来陪她一晚，像我的亲奶奶一样对她，但是也被她拒绝了，她恢复开心的笑容说：“有土地公公保佑着呢，别拿土地爷不当神仙，有缘我们还会再见的。”
　　我恋恋不舍地提着花，转身离开的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我深深地感觉到，我和老奶奶确实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她好像去过桃花源，又好像去过罪恶的地方。而我只能祝福她，祝她能顺利地和她孙女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