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刚蒙蒙亮，二凤就爬起来做饭，喊大憨和明娜起床。
　　大憨起来去外面扫院子，喂鸡鸭鹅狗，当然最主要的是去喂那两头牛。
　　里屋没动静，二凤叫了两声，明娜不应声，她就去推里屋的门，门没插。
　　二凤推门进来。明娜正在床上躺着流泪，床边的小桌上摆着一杯还微微冒着热气的白开水。
　　
　　二凤坐到女儿身边，流着泪说：“别哭了，娘看出来了。到了这一步娘也不再埋怨你，以后可要记住这教训。起来吧，娘今天带你去医院。过了今天该怎么活就怎么活，只是你再不是黄花闺女了。子贤那孩子像他爹一样的秉性，靠不住。你因为他以后找不到好人家了。这也是你的命，认命吧。”明娜把被子掀到一边，爬起来抱着母亲大哭起来。
　　原来她早穿好了衣服，也许根本就一夜没睡。
　　“可怜的孩子。”二凤抱着女儿轻轻地拍打着，但没几分钟她就感到女儿呼吸沉重起来，柔软无力地附在自己身上。
　　二凤将明娜身子扶正，只见明娜眼睛眯起，昏昏沉沉。
　　二凤吓了一跳，高声喊道：“明娜，你不要吓娘！你怎么了？”
　　明娜喃喃地说：“娘，对不起。你白养了我。我给你脸上抹黑了，我没有勇气活下去，喝了安眠药，要死了……”
　　“大憨，大憨！”二凤叫着大憨的名字哭起来……
　　
　　明娜出院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三天下午。
　　二凤把她扶到她的小床上，为她掖紧了被子，又为她冲了一杯红糖水。她看着女儿那苍白的小脸，心还没从恐慌中解脱出来。
　　“傻孩子，到什么时候也不能寻这种法。你还有养了你十五年的爹娘，怎么能这样舍了爹娘走？这不是拿刀子来搅爹娘的心吗？简直把娘吓死了！”
　　明娜拉着娘的手，眼泪又从那张还带着稚气的小脸上流下来。
　　“娘，我什么都没了。没了学校，没了前途。子贤听了他爹娘的话，害怕流言蜚语不会来找我了，你和我爹也会因为我在外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我不敢再出门，我真是不想活了。”
　　“别这么说，你还小，一切都会过去的，再重新开始。我和你爹不会怪你，只要你好好地活着就行，不管你做了什么事，爹娘都会原谅你。”
　　经过这件事后，明娜变了。像做了一个恶梦，恶梦醒来虽然还照旧日出日落，但在她胸中跳动的已经不再是那颗天真烂漫的心。
　　
　　子贤，那个占据了她整个身心的阳光男孩，后来没再给她任何讯息，连告别、结束他们之间关系的话也没有。她听说刘四托关系把他送到另外一处学校去上学。一次明娜在门口看到了子贤，他还是那么阳光帅气，而且平添了与年龄不相称的沉静，更加让人怜爱动情。但子贤的目光与她的目光匆匆对视了一下，就掉转了自行车往别处拐去。她明白了，子贤不会再理她了，他们已从亲密恋人变成素不相识的陌路。过来人说痴情女子负情汉，就是说子贤这样的男人吧，他曾那么痴迷地拜倒在自己面前，说把自己的喜怒哀乐看得比他的生命更重要，说自己是他心中最漂亮、最完美的女性，他会为自己献出一切，现在却像躲避瘟神一样极力躲避自己。
　　母亲说的对，子贤是靠不住的。在子贤面前，她只是被吃掉果肉后扔掉的果核。子贤照样去读书，照样满怀信心地去走他自己的路，照样过着春光明媚的日子。他还会去讨女孩子的欢心，还会去谈恋爱，将来还会找个漂亮姑娘做老婆，只是这一切都与她明娜无关了。而明娜那颗为爱情激荡的心已经死了。
　　她不再是人见人爱的纯真活泼的女孩。人们会在远处对她指指点点，会告诉自己的女儿离她远一点，以免受她的不良影响；会告诉自己的儿子，千万不要和她这样不贞、不淑的女孩沾边，以免辱没了门风。她就像被人偷了东西，反而让警察从自己身上搜出赃物一样，无可辩解和耻辱。
　　男人，当明娜用那双刚刚看见男人和女人有区别的眼睛来看男人时，就被一个还没成为男人的男孩子迷了眼睛。不，明娜不承认子贤还是个不明世事的男孩子。他占有了她，猎取了她的心，又让她怀了他的孩子。他可以做父亲了，要不是她打掉了那个孩子，他就已经做父亲了。他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了，起码在她面前是这样。
　　但他毫不留恋地离开了她。从他们走出旅馆以后，为了躲避别人的眼光，他们拉开距离，一前一后走进校门，就没再说过一句话，拉过一回手。就像他们之间原本毫不相关，以后也不会有任何瓜葛一样形同陌路了。
　　她没了活下去的勇气，不知道没了他却换来了外人的奇异目光后将怎样从这个世界上立足。但母亲救活了她。为了父母十五年的养育之恩，她必须坚强地活下去。
　　
　　他们住在一个村上，两家的大门不超过二百米，她还会常常看到他，但他不再会对她爱抚和甜言蜜语。
　　她没了她的初恋，没了甜蜜的少女情怀，没了纯洁的处女之身。她还要活下去，带着挥之不去的阴影，带着来自男人的永久的刻骨铭心的伤痛，艰难地活下去。
　　明娜的嫂子进了门。
　　嫂子撇撇嘴，筷子碗摔得叮当响。
　　“什么年代了，还一大家子守着几亩地过安分守己的日子？不老不少的，也不知道想法出去挣点钱。”
　　大憨把家和儿子分开。
　　地分开了，粮食分开了，两头牛一家一头。
　　账不能分。儿媳妇说了，给儿子娶媳妇是爹娘的义务，作难欠账是你没能耐、没本事。能借就能还，谁借的账，谁想法还。
　　大憨大气不敢喘，二凤有话也不敢讲，养儿子赚得，谁让自己没权没势，儿子也没子贤那种哄女孩子的本事？
　　
　　大憨到城里的农机公司找了个做门岗的活，虽然工资不高但有歇班时间，可以兼顾那几亩地。
　　时间一天一天挨着往前过。明娜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婚事却迟迟订不下来。条件好的人家不愿意，条件差的明娜不点头。大憨、二凤愁得整天唉声叹气。
　　儿媳妇又说话了：“二十多岁的大闺女了还挑挑拣拣，难道要老到家里，在家里打种？出了名的破鞋，还充什么金枝玉叶？”
　　明娜又要寻死寻活，二凤又哭着去劝。
　　
　　春暖花开，棉花刚下种，麦子也浇了二遍水。
　　大憨把工资领回家交给二凤，二凤数了数，把钱锁进衣柜里，坐在灯下看着电视纳鞋底。明娜歪在沙发里，拿着遥控器不停地换台。大憨点上一支烟。
　　二凤看了明娜一眼对大憨说：“前几天你说的你厂里招工的事怎么样了？”
　　大憨吐了口烟雾，皱着眉头说：“给经理打了招呼，人家说女孩子到了这个年龄就忙着找对象结婚，稳不下心来上班，不愿找这个年龄段的。”
　　明娜接过父亲的话说：“你就给你经理说，我至少会在那里干三年，三年内不会考虑结婚的事。”
　　“这不行吧？女孩子有几年好时候？少挣几个钱没关系，耽误了终身大事不合算。”
　　“干吗这么急着把我嫁出去？我就是不想结婚。这个活不成，你就再给我找别的活。”
　　“那我明天再去问问。”大憨叹着气回答。
　　明娜到起飞农机公司应聘了。
　　大憨领着穿戴整齐的明娜进了经理办公室。一个中等身材、大腹便便、头顶微秃的中年人接待了他们。
　　“我女儿明娜。”大憨满脸堆笑地介绍道，“这是江经理，叫叔叔。”
　　明娜脸微微一红，甜甜地喊了一声：“叔叔好！”
　　江经理上下打量了明娜几眼，指着旁边的椅子说：“你好！先请坐吧。”
　　明娜有点拘谨地坐到椅子上。大憨笑着说：“乡下的孩子没出过门，江经理多担待，有事常说她。您先忙，我出去了。”
　　江经理冲大憨点点头，大憨转身出去。
　　
　　江经理盯着明娜看了几分钟，问了她的年龄、学历、性格爱好和家庭成员，拿出一份表格递给她说：“要是你想在这里工作，就把这份入职申请填一下。”
　　明娜填完入职申请要递给江经理的时候，一个穿米色毛绒外套，头发挽起，皮肤白嫩，两腮长着一对小酒窝的女人走进来。
　　江经理指着明娜说：“慧萍，门岗李大憨的女儿李明娜来应聘，你看还行吧？”
　　明娜站起来，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阿姨好！”
　　慧萍冲明娜点点头，接过明娜的入职申请看了看，又将明娜审视了一番说：“临时我们这里缺少一个仓管，你先干干试试。来，我先领你过去看看。”
　　明娜跟着慧萍往前走，心里想：“城里的女人就是不寻常，那身段、发型、服饰、说话时的声调，透着一股高雅和尊贵，脸上的表情严肃中含着平易的微笑，让人想接近又被一种敬意支配着拉开距离，一看就知道不是一般的女子，看江经理和她说话时的口气，肯定是个官。”
　　二人从一排平房的尽头拐过去，后面是一座二层楼。慧萍指着前面说：“前面的一楼是仓库，二楼是职工宿舍。你初来乍到，有事多向同事们请教，把自己份内的事干好，杂七杂八的事不要去理会，工资要看你的业绩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