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馒头包
作品名称:阿狗外传 作者:秦耕 发布时间:2016-02-27 17:17:01 字数:4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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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城城西小河边,有一个孤零零的、酷似馒头的小山包,名叫馒头包。整个馒头包是猪肝色的石头组成,光秃秃的山包,根本就没有土壤,种庄稼不长,植树也不长,也没有观赏价值,属于那类毫无用处的遗弃之地。民政局利用这个被遗弃的、光秃秃的山包,修建了应城陵园,将县城四周零星散乱的坟墓,全部迁入陵园,既扩大了耕种与建房的土地,也规范了墓葬的格调,还美化了市容。两年前,我的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的坟墓,都在县政府的统一规划下,迁入了城西陵园。
陵园占地面积约为五亩。为了严格把握墓葬秩序,有效地控制墓葬土地,所葬坟墓都是由民政部门指定,依次安葬。当前,陵园内尚有大片空地,那也是为后来者所留下的归宿之处。若干年以后,我也会来到这里,与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相聚。当然,以后都会火化,装入骨灰盒里,既清洁卫生,也会少占面积。
陵园四周植有一圈宝塔翠柏,如忠诚的卫士,时刻守护着陵园里的新老故者。
你还别说,这片遭人遗弃的山包,用作耕地,它确实不长庄稼;而作为陵园,它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堪称吉祥宝地!
清明节早已过去了,今天不是任何节日,也不是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过世的祭日,既不便放鞭,也不便烧纸。我只是买上几束塑料鲜花,表示对他们的缅怀与祭奠。
我在大姑、小姑和舅舅舅妈的陪同下,由舅舅推着我,携妻带子,来到陵园里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的坟墓前。
在我的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的坟墓右侧,又添了几座新坟。其中有一座新坟高大雄峻,砌得十分讲究,外观非常豪华精美;那青石墓碑上的雕龙刻凤,足以体现故者的家势非同寻常;那簇拥的花圈,也足以体现故者的地位与威望。这么一座气势非凡的坟墓,耸立在陵园之中,简直是鹤立鸡群,堪称是陵园之中的魁元霸主!
但是,这么一座气势非凡的坟墓,压在我的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的坟墓右侧,把我的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比得弱小不堪。假如那座骄横跋扈的坟墓,是位于我的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的坟墓左侧,那还易于被人接受。可是,它就偏偏要堆砌在我的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的坟墓右侧。
在我的家乡,无论是盖房还是墓葬,素有“左青龙右白虎”之说。我的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的坟墓在左,而那座骄横跋扈的坟墓却在右,前者是青龙地,后者则是白虎地。
常言道:“宁可青龙高万丈,不许白虎抬起头!”
然而,这白虎它就偏要趾高气扬地将青龙压倒。但不知这是谁家的坟墓,竟然如此霸道!
舅舅告诉我,那是教育局王副局长父亲的坟墓。
王宽泽!那个王宽泽也真够霸道的,居然连给他爹建坟造墓也显得如此霸道!面对着那座骄横跋扈的坟墓,我是敢怒而不敢言,只有将强烈的愤怒强忍咽下。我的舅舅和大姑、小姑,也一定有着等同的心理与感受。
面对着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的坟墓,我百感交集、悲喜交加,既惭愧也无奈。而我的大姑和小姑,已经跪倒在坟前,千呼万唤,泪如雨下。
“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红儿回来了!”我跪倒在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的坟墓前,泣不成声。我的妻子也跪在我的身边,珠泪滚滚。
我那不到一岁的儿子什么也不知道,发觉妈妈不跟他絮叨了,而只是自顾落泪,急得哇地哭了起来。他哭得很伤心,那哇哇的啼哭声,骤然在这阴森而肃穆的陵园里响起,令人汗毛直竖、毛骨悚然。
我的小姑急忙抱过幼儿,诚惶诚恐地对坟墓中的列位故者说:“这娃儿是红儿的儿子,是汪家的孙子,你们可是不能惊扰他呀!你们千万要保佑他平平安安地长大!我在这里跟你们磕头了!”
我的大姑也对列位故者连连磕头,为娃儿祈福:“爹,妈,这可是你们的重孙;兄弟,妹妹,这娃儿可是你们的孙子呀!你们千万要保辅他平平安安呀!我给你们磕头了,我给你们磕头了!求求你们保辅他平安长大,求求你们保辅他长命百岁!”
说来还真是奇怪,我那啼哭的幼儿,经过他的姑奶奶的祈求之后,居然不哭了。难道冥冥中的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真的显灵保佑我的儿子,令他终止了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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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陵园回来,经过菜市场,妻子执意要顺便带一些菜回去自己做饭,而不愿意上餐馆。她说她总觉得餐馆里的饭菜不干净、不卫生,还是她自己亲手做的饭菜吃起来放心。
说穿了是心疼钱,还变着法地为自己的吝啬找理由。我的岳父一生抠门儿,她是岳父生出来的抠门女儿,经历了丢失包裹的事情以后,也仍然得不到改良,永远也改不了那种抠劲儿——典型的遗传基因,抠门抠到家了!
别看她从来没有见过世面,但是,由于她继承了她父亲的那善于抠门儿、也精于算计的衣钵,无论买什么东西,她都要同卖主磨了又磨地讨价还价,从来不愿意吃半点儿亏。
可是,尽管她算了又算,同卖主磨了又磨,用于买菜还是花了几十块。她郁闷地说:“要是有块地自个种园子就好了,就不用花那么多钱买菜了。”
我不无揶揄地说:“要是有块地自个种谷子更好,连米也不用买了。”
她说:“是呀,能找得到地吗?”
我的舅舅说:“人人都想削尖脑壳钻上吃商品粮,你吃上了商品粮还惦记着到农村种田,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不屑一顾地说:“连把青菜都要花钱买,还贵得出脉,吃商品粮有什么好?还不如我们山里自在,也没有我们呆在山里自由。”
她说的这些不是没有道理,更主要的是,她从大山深处来到这广阔的江汉平原,脚踏生地,眼见生人,办什么都显得拘束。别看她在那大山深处称得上是一枝花,一旦来到这小小的县城,她就相形见绌——单凭她那蹑足潜踪的步态,一看就知道是爬坡越岭的山里人,总是不敢大步向前地走路。而且,我们工作的单位是教育局,随便一个人都是知识分子或文化人,而她连小学都没有念完。所以,她见了谁都觉得自己矮人三寸,低人一等。
可是,她自卑我就不自卑吗?
我虽然结束了在地上爬行而坐上了轮椅,还是比别人矮了许多,即使是撑着轮椅站立起来,也不会超过四尺。我虽然读过了一年初中,在这个知识分子和文化人聚集的群体之中,我那初中没有念出头的学历,谁也不会拿你当回事儿。
我之所以能够呆在这教育局里上班,不仅仅是我的爸爸妈妈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结果,而且,还因为我的爸爸妈妈是老局长的学生,也是教育局下属的教职员工;老局长和我的爸爸妈妈的遭遇,也有着某种共同之处——不同的是,我的爸爸妈妈被折磨致死,而老局长则侥幸活了下来!
侥幸活了下来的老局长,一旦平反恢复了工作,当然会利用手中的权力,对他的学生的遗孤倍加呵护、倍加怜爱!否则,我这么一个在地上爬行的狗人,怎么会来到这令人眼红的教育局上班呢?
尽管如此,每当我想到爸爸妈妈的屈死,我的心不仅疼痛难忍,也有着强烈的自卑!所以,妻子的这种强烈的自卑感,我也深有体会。
然而,我们已经来到了这个小城,而且,已经接受了这份多少人苦心钻营也是求之不到的工作,仅仅只是因为妻子的不习惯和自卑感就放弃,而重新回到大山深处,继续去制作鞭炮,赖以生存吗?只有傻蛋才会那么做。
我知道一时半会跟她说不清楚,也没有必要和她围绕着这一话题继续理论。我对舅舅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吱声了。
舅舅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默默地将我推出了菜市场。
吃了中饭,我让大姑、小姑陪舅舅聊一会儿,而是把妻子叫到房间里。我让她坐到床上,准备跟她商量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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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宅拆建,是为了城市整体建设的需要。当时,我也不在跟前,也没有必要和许多人一样,跟城建部门胡搅蛮缠地瞒天要价,政府给多少就是多少。政府也没有因为我们不去吵闹就是软柿子好捏,而是公平地给予了公正的赔偿——老宅拆建赔偿的拆迁费是一万三千二百块。我原先打算将那笔钱和大姑、小姑三一三余一地分成三等份。可是后来,我却打算将那笔钱让给大姑和小姑。
当年,爷爷奶奶突遭不测,是大姑和小姑合力安葬;爸爸妈妈屈死于襄北监狱,也的确难为大姑和小姑费了好多周折,才得以将尸体运回来安葬;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的坟墓迁移,同样也是仰仗大姑和小姑费心劳力。先不说那些费用,单凭那份心和那份情,我就应该对大姑和小姑感激不尽!更何况她们都在农村,也都很困难,就算是我这个当侄儿的帮助一下她们,也不为过分。
我将我的想法告诉了妻子,想征求一下她的意见。她突然显得腼腆地说:“你是当家的,你怎么说怎么办。”
我说:“你连吃一碗饺子都舍不得花钱,这可是一万多块哩,你舍得?”
她说:“这钱跟那钱不一样。”
我说:“怎么不一样?”
她说:“你吃饺子是浪费了,这钱给了大姑和小姑,是用到了正点上。”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在我的心目中极其抠门儿的老婆,居然会有如此宽阔的胸襟!而且,她还将是非把握得如此精准!我庆幸我当初的选择,选择了她作为我的终身伴侣。但是,我对她的态度仍然持有怀疑。
我说:“你可是要想清楚哩,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不要事后抱怨我没有跟你商量。”
“狗哥!”她喊出了这一声后,静默地凝视着我。我发现眼泪在她的眼睛里转悠——我忽然醒悟,因为我的疑虑而对她构成了人格上的伤害。望着她伤悲的样子,我羞愧得支吾其词,难以言表。
她真诚地说:“狗哥啊,我虽然没读什么书,道理我还是懂得一些的。知恩图报的道理,你懂,我也懂。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都全仗大姑和小姑操劳安葬,这份恩情搁到谁的份中都不能忘!小姑收养你的那份难处,你也当我讲了不止一回两回,我也亲眼见到了小姑对我们的那份心!虽然她的儿子和我那不成器的小弟差不多,也是不成器,小姑恨得牙痒也是没有办法!你把这笔钱让给他们,他们说不定能派上大用场。我当初愿意跟你过一辈子的时候,你有什么?除开跟爹学的那点手艺,就是会吹笛子、会吹箫、会唱几句歌儿。我图什么?不就是图你这人实诚心眼好吗?狗哥啊,你实诚心眼好,这不假!你怎么就把秀儿,看成是那号见利忘义的小人呢?”
我感动得泪水淋漓地说:“秀儿,对不起了!我不该从门缝里瞅你,把你扁看了!”
她说:“你把我扁看,我是秀儿;你就是拿着万花筒圆看我,我也不会变成圆溜溜的花儿。”
为那笔祖宅拆建的拆建费,我和妻子已经达成了共识。
可是,当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大姑和小姑之时,她们却都不愿意接受。她们都认为,一个出嫁之女继承娘家的遗产,将会招致指责;她们俩如果分了那笔遗产,将会遭到世人的唾骂!
我说:“你们家里都有困难,正好用那笔钱去办些事情。大姑父那病也是一个化钱炉,虽然花了不少钱,效果也不好。但是,也得为他治疗。小姑家的房子,也急需翻盖。不然,弟弟说媳妇儿,还真是个大问题。”
小姑说:“再大的问题,也是我们自己无能,怨不得旁人。你的钱,我们是断然不能接受!你的大姑父那病,你也说了,那是一个化钱炉,再多的钱也化得掉。也不是我多嘴,你大姑也绝对不忍心收你的钱!”
大姑连忙说:“是呀,你大姑父那病,治也治不好,死也死不了,这是我前世欠他的债,今生他翻本索要!有什么办法?该他的还给他呗!”
我知道再讨论下去也是无益,大姑和小姑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那笔款子。我再作一步退让,同意将那笔拆迁费三户均分,我那善良而固执的大姑和小姑,就是不肯接受。没有办法,只有以后遇上她们的大小喜事,从重贴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