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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小姑

作品名称:阿狗外传      作者:秦耕      发布时间:2016-02-27 15:43:08      字数:5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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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小姑比我的父亲小三岁,比小姑父小五岁,刚近四十岁的人,怎么看都有五十多岁。都说岁月无情催人老,可是,我的小姑却未免太老了啊!但不知比小姑大五岁的小姑父,如今是否已经见老?
  我叹息一声,问小姑:“小姑父哪去了?”
  她说:“到铁路上闹副业去了。”
  我又问:“弟弟呢?”
  她气咻咻地说:“提他做什么!蓄一头长毛,成天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二愣子搅和在一起,十天半个月不归窝,一归窝还带回一班不三不四的二愣子在家里穷闹腾,弄得你还真不好伺候!这回离家已经有上十天了,哪晓得又死到哪儿胡混去了?”
  我说:“他没读书了?”
  她说:“早撂书本了。就他那德行,再怎么读也是没有出息!”
  
  我们家乡,素来以重男轻女而远近闻名。读书谋求仕途,是男孩子的事情,跟丫头们毫不相干。连表弟都没有读书了,可想而知,我的小表妹恐怕早已辍学了。
  我说:“怎么不让他去当兵呢?”
  她说:“就他那样,当兵人家要吗?别把别的兵都和坏了!”
  我说:“那您得管管呀!”
  她说:“管得了吗?自小惯适了,如今大了,你说不过他,也打不赢他。他简直就是一世祖了,谁也把他没辙!”
  我说:“小姑父也管不住他?”
  她说:“就是他一手惯适的,还指望他管教?我看哪,只有让牢房去管教了!”
  我说:“您平时见他和那些人都干些什么呀?”
  她说:“除了偷鸡摸狗,就是打架斗殴,还能做出什么好事儿?”
  我的心里像是猛然被人突然塞进了一颗铅蛋,既沉重,也难受!我们的包裹就是被三个长毛偷走的。我本想将这件事对小姑讲了出来,又怕小姑听了之后心里更加难受!我只有暂时隐忍,不让小姑知道我们丢失包裹的事情。
  小姑突然问我:“你这次回来,是不是落实你爸爸妈妈平反的事儿?”
  我说:“您也知道这事儿?”
  她说:“上面有人到家里来调查过了。还是我把你和你那祝妈妈写的信交给他们的,不然,他们怎么知道你躲进了那大山里头呢?”
  我由衷地说:“真是多亏了小姑您哪!不然,上面还真是不容易找到我!”
  她悲哀地说:“可怜你的爸爸妈妈呀,多好的两个人哪,就这样被那方宏海给冤枉死了,连尸也没有人为他们收!等我和你的大姑、你的舅舅把他们的尸体运回来,都腐烂了!”
  小姑说着说着,就三把眼泪四把流涕、数数拉拉地哭了起来。我也禁不住鼻子一酸,眼泪也就随之涌出了眼眶。
  
  收拾碗筷的小表妹立即来到堂屋,在小姑的身边蹲下身去,悲悲切切地说:“妈,你怎么又哭了呢?这些年来您的眼泪还没有流干吗?先头您一想起红哥就哭,红哥今儿回来了您应该高兴呀,为什么还哭呢?您看,您这么一哭,把红哥也弄哭了!”
  小姑立即擦干眼泪,强颜作笑地说:“不哭了,不哭了,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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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我面临的难题就是——到底是留下来过一天再走,还是立刻返回县城?
  我留下来过一天再走,能够更多地体会小姑的温情,聆听小姑的教诲,增进我和小姑之间的感情。但是,却时刻面临着危险。我的表弟成天和一班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常常是居无定所,来去的时间也无人把握得准,说不定我寅时想到他,卯时他就站在你的面前了。小时候我就吃够了他的苦头,现在他恐怕会坏得冒尖了。不管我的包裹是不是他们一伙人所偷,对于他那类危险人物,还是早作防范,退避三舍为妙!
  立刻返回县城,我既舍不得就此离去,又觉得不合情理。我和小姑分别了十三年啊!分别了十三年之后的今天,好不容易和小姑再度重逢,如果我吃顿早饭就仓促地告辞离去,对我的小姑来说,简直就是残忍!
  正在我为去留犯愁的时候,小姑问我:“你们昨夜一定是一夜没睡,到床上躺下,中饭熟了叫你们。”
  提起睡觉,我骤然觉得困倦至极,哈欠不断。而且,这哈欠就像瘟疫,飞速传染。我的妻子正和儿子呀呀絮叨,一旦被我的哈欠传染,立刻就哈欠连绵。
  小姑对我说:“带你媳妇儿到你妹妹的床上躺一会,你不陪着她,她是不会去睡的。唉,人生地不熟的,也真是难为人家姑娘了!”
  我对妻子说:“秀儿,困了我们去睡一会吧!”
  她说:“你困了你去睡,我抱着娃儿看着包。”
  我说:“在小姑家里,有谁那么大的胆子,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劫掠?除非他吃了熊心豹子胆!”
  
  我的这席话,其实是双关语,一是给老婆壮胆,二是暗示小姑谨防家贼!可是我的妻子根本就没有听明白。被长毛偷过了一回,听到“长毛”二字心里就寒。别看她一门心思地和儿子絮叨,其实那看似不经意的后面,隐藏着她细腻的观察,将我和小姑的谈话内容,一丝不漏地听得清楚明白。小姑说我的那宝贝表弟蓄着一头长毛,成天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二愣子搅和在一起,尽干那些偷鸡摸狗、打架斗殴的事情,肯定没有逃过她的耳朵!
  她说:“在车站那么多人他们都敢偷,这屋里才几个人哪?他们还怕谁不成?”
  我的小姑多精明的人哪!你这山里丫头的这种哑谜,她能猜不透?她羞愧得满脸通红,憋闷了许久也没有说出话来。
  我说:“我们睡在房间里,小姑和妹妹都在家里,谁会跑到家里来偷你那些破布烂片?走吧,我们去睡一会儿,没事儿!”
  她虽然同意睡一会儿,却不愿意离开包裹,而是将其带进了房间,搁在床里沿,生怕一不留神,又被那长毛小偷了去。
  虽然是睡在表妹的床上,她依然要求保持在家里睡觉的习惯,我睡里边,幼儿睡中间,她睡外边。因为她不时的要给幼儿端屎端尿。
  我也确实困乏之极,躺倒床上不久,便呼呼入睡。我在睡梦中梦见我的爸爸妈妈临死前的情景——我的爸爸妈妈因为受不了酷刑的折磨,不约而同地撕开床单,用布条扭成绳子,系在窗棂上自缢而死。
  而且,爸爸妈妈临死前都给我留下了同样的遗言:“红儿,只要你能活下来,千万要为爸爸妈妈申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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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我被一阵激烈的争吵声惊醒。我听出是小姑正在与人争吵。妻子也醒了,正在给娃儿喂奶。我让她待在房间里先不要出去——她也确实不敢出去。
  房门一打开,我立刻认出,堂屋里那三个吊儿郎当的年轻人,正是在车站里见到的三个长毛。我的双手压在门槛上,仰望着那三个长毛。而那三个长毛,都惊讶地盯着我。
  其中一个说:“昌武,这玩艺儿怎么跑到你家里来了?”
  朱昌武说:“我怎么知道。”
  小姑对儿子说:“这就是你哥,你一点也不记得了吗?”
  
  朱昌武就是我的表弟。他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从他的身上,根本就找不出十三年前的影子,怪不得在车站里我没有将他认出来。现在,我更应该装作根本就不曾见过他。跟这样的人打交道,就得多留个心眼。他们如果知道我怀疑是他们偷了我的包裹,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我的表弟盯着我铆瞅,瞅得我浑身发毛。直到我爬到堂屋坐到椅子上,他才说:“记得,哥根本就没变,还是那个样子。”
  我说:“是呀,我永远只能在地上爬,再也不可能站立行走了。”
  他拖过一把椅子坐到我的身边,显得极为热情地说:“哥什么时候回来的?”
  小姑代替我回答说:“今天早上刚到。”
  他又对我说:“听说哥娶了一个漂亮的嫂子,还生了一个大胖儿子。嫂子没有跟你一起回来吗?”
  我说:“回来了——昨晚一宿没合眼,刚躺下睡着。”
  他笑了笑显得通情达理地说:“那行,多年没有回来,这回可得多住些日子。家里歇处窄,我们还是到别处玩去。”
  之后,另外两个长毛当即起身,朝门口走去。
  他们一定知道我对他们有所怀疑,否则,绝对不会走得如此匆忙。我几次张口准备喊住表弟,让他把我的证明材料还给我。
  可是,我到底还是没有喊出口,而是任由他们扬长而去。捉贼必须拿赃!那包裹里除开我们的衣物和幼儿的肚兜、尿布,就是几份证明材料和我们的《结婚证》、《荣誉证书》。那些东西对他们来说毫无用处,也许早丢到某一背静处了。现在,他们两手空空,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包裹是他们所偷,贸然向他讨要证明材料,弄不好还会被他反咬一口。
  
  小姑一见到他们就心烦。也正是因为她心烦,才对她的宝贝儿子吵了起来,以至于把我吵醒。她巴不得他们早点滚远点。小姑痛心地对我说:“你都看见了,就是这副德行!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啊!”
  我本想把丟失包裹的事儿,对小姑讲了出来,却又担心她的心里更加难受。我违心地说:“别为他操心,接了媳妇儿就好了。”
  她说:“接媳妇儿!就他那三不像人、四不像鬼的样子,谁家的闺女瞎了眼睛会嫁给他呀!姑娘倒是带到家里来过几回,那也是跟他一样的货色,混不成器的二流子!”
  我说:“只要他喜欢就行,管他二流子三流子!”
  她说:“一个二愣子,再娶个二流子,哎——我说不出他们那曲板!”
  
  “那曲板”,是家乡的方言,其意就是那一曲快板,属于贬义词。“说不出他们那曲板”,就是无法用快板书的形式,说明他们丑态百出的行为。多年不曾听到家乡的方言,尤其是“那曲板”,就更是早已匿音于耳。今日突然听到小姑说出这一方言,我不禁觉得既亲切、也温馨,而且还令我忍不住笑了。
  可是,笑过之后,我却觉得心里苦中夹涩。
  我的妻子抱着儿子来到堂屋,小姑急忙上前接过幼儿说:“这一嘈把你们都吵醒了啵?”
  我的妻子轻柔地说:“睡醒了。”
  小姑吩咐表妹做中饭。而我的妻子则问我,刚才是不是见到了那三个偷包裹的长毛?我对她说不是那三个人。
  小姑见我们说话神神秘秘,就笑着问:“说什么悄悄话呀——还怕小姑听见?”
  没等我答言,妻子不假思索地说:“昨儿晚上,我们的包裹被三个长毛偷走了。”
  小姑呆愣地瞅着我们半晌说不出话来。许久,她抱怨着说:“你们怎么不早说呢?这时候晓得他们又死到哪里去了?”
  我说:“没事儿,小姑,您别搁在心上。”
  小姑问:“包裹里装了些什么?”
  我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们的几件衣服和娃儿的小衣小袜、肚兜尿布。”
  小姑盯着我问:“再没有别的重要东西?”
  我说:“没有——就是应城教育局的公函和竹溪那边的几份证明材料。”
  小姑立马捶胸顿足地说:“还说没有!这可是你的命根子呀红儿!那个砍千刀的,当年不是他百般地辱骂你、虐待你,你也不会离家出走。如今,你好不容易拖妻带子地回来了,他又跟你来了这么一曲!不行,我得找他去!”
  她将幼儿递给我的妻子,扭身就要往外走。我一把拉住她说:“现在还不能确定是不是他们偷的,您这样贸然找了去,万一不是他们干的,您让我们兄弟俩日后怎么见面呀?”
  小姑觉得我的话在理儿,也就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可是,当我将丢失包裹的经过向她讲述了一遍,她不禁伤心得捶胸大哭:“肯定没错,就是那砍千刀的干的好事儿!不行,我非找到他不可!”
  我紧紧地拉住小姑不松。见到小姑如此伤心,我虽然悲愤,却依然显得平心静气地说:“其实,我这形象就是最好的证明,谁也伪造不了。明天您和我们一起到教育局,不是又多了一份证明吗?”
  她想了想说:“是呀,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层呢?你和你那祝妈妈写给我的信,我都交给了教育局,那也是最好的证明材料。行,我明天陪你们去。”
  可是,我却不敢告诉小姑,我已经向派出所报案。如果我知道这事是表弟所为,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报案。哪怕是警察向我了解情况,我也一定会有所隐瞒。
  表弟啊表弟,你这做的叫什么事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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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中饭的时候,小姑又要去找陪客,我却拦住了她。我说多了外人夹在中间,反而影响我们娘儿俩聊家常。
  白天,一直没有间断有人前来问长问短,我和小姑一直没有机会静下来聊聊家常。直到吃了晚饭以后,那些关心的人们才终止了关心。也是直到这个时候,小姑才有机会,向我介绍那过去的十三年,家乡的巨大变化。
  小姑告诉我,文化大革命时期跳得高、蹿得猛的那班人,都得到了应有的下场——该撤职查办的,撤职查办了;该判刑的,判了刑;该执行枪决的,被枪决了。
  小姑说:“那个陷害你爸爸妈妈的方宏海,也落得了被枪毙的下场。”
  小姑还告诉我,政策变了,形势好了,喂猪、养鸡,再也不被当作资本主义了,也允许出外闹副业了;人们的生活水平,也有了很大的提高。
  我也向小姑讲述了我这些年来的风风雨雨。
  我从离家出走找爸爸妈妈的经过,一直讲到我找到竹溪县,找到了祝妈妈。当我泪水淌流地讲到祝妈妈,罹难于泥石流之下,我又成为孤儿的时候,小姑泪流满面地说:“红儿呀,你的命也真够苦的!可怜你那祝妈妈,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会……”
  我的妻子和小表妹,一直静静地坐在旁边聆听,一直泪水不断。
  我说:“是蒋爸爸收养了我和小妹,小妹才得以继续读书;而我却拜师学艺,这才认识了秀儿。”
  小姑说:“都说好心有好报。红儿呀,你看你这媳妇儿,真是跟画上的仙女一样俊秀哩!这也算是老天爷有眼哪!不然,像你这样拖着一条断腿的残疾人,怎么娶得到媳妇儿呀?”
  我向妻子望去,见她依然泪水涔涔。她见我注视她,立即擦干眼泪,冲小姑嫣然一笑,算是回报了小姑对她的称赞。
  当我讲到蒋爸爸,被大火活活烧死的时候,我的小姑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当我讲到小妹不负众望,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武汉大学之时,小姑不由得对那个历尽劫难,却又艰难奋起的姑娘赞不绝口:“真是个好姑娘啊!她的爹妈的在天之灵,也会为她骄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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