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待客之道
作品名称:阿狗外传 作者:秦耕 发布时间:2016-02-27 13:09:01 字数:3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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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开出城郊,小唐过来坐在我们旁边的椅子上,关切地问我:“你们这是从哪儿回来的呀?”
我说:“从竹溪大山里。”
她说:“听口音不太像应城口音,离家的时候不短吧?”
我说:“九岁就出去了,已经有十三年了。”
她说:“怪不得呢,一点本地口音也不带。”
我说:“出去的时候太小了,口音容易变。”
她说:“那是。这次回来是探亲还是定居?”
我说:“爸爸妈妈当年的冤案已经平反,我们回来是接受遗产。”
她说:“原先的大部分冤假错案都得到了平反,被赶到农村的人基本上都返城了。哎,你们家原先住哪儿呀?你爸爸妈妈原先在哪个单位工作?”
我说:“我们家原先就住在东郊,爸爸妈妈都在县中教书。”
她说:“你莫不是汪老师和傅老师的儿子吧?”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的爸爸妈妈?”
她说:“你小姑是我的舅妈呀!你那一年从舅妈家里走了以后,舅舅和舅妈到处找你都没有找到,舅妈差一点把命都搭上了……”
当年,我受不了小表弟的辱骂和折磨,趁小姑父和小姑上工之际,搭上了去十堰的班车,去找我的爸爸妈妈。小姑收工回家,发现我不在家里,便问她的宝贝儿子我到哪里去了?儿子的回答是不知道。
小姑惊慌起来,便立即四处打探。结果不论问谁,都回答不知道。
小姑怀疑我又回到家里了。可是,当她心急火燎地赶到我的家门前,见大门上的锁根本就没有打开。她又向周边的人打听,得到的回答同样令她失望——不知道。
她又摸黑赶到我的大姑家里,大姑家里也不见我的踪影。
我的大姑和小姑都惊慌失措了。但是,她们还是抱着一线希望。第二天,大姑和小姑结伴搭车来到方家集我舅舅家里,仍然不见我的影子。并且,我的舅舅还告诉我的大姑和小姑,方进之老人在我被遣送的时候,心脏病突发,经抢救无效,死在医院里。
舅舅对我的大姑和小姑说:“现在,方伯伯的儿女们,简直恨死我们汪、傅两家了!别说红儿他没有来,就是来了,也很难活着爬出方家集!”
我的小姑彻底失望了。她啼哭着叫喊:“天哪,这叫什么事儿呀!”
随即,一头栽进舅舅门前的池塘里。如果不是我的舅舅抢救得及时,我这次回来,恐怕就见不到我的小姑了。
小姑被救起来以后,我的舅舅对她说:“红儿是我的外甥啊,我不心疼吗?有什么办法呢?为姐夫和姐姐的事儿,爹只是出面求了几句情,就受到了牵连、受到了处罚,你说谁还敢过问呀?那方伯伯可是教育局长的爸爸。连方伯伯都保护不了红儿,我们这已经受到了牵连的人,保护得了吗?红儿他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说明他还活着。我断定他已经走出了这个令他撕心裂肺的伤痛地方,到了一个没有人歧视他、侮辱他、折磨他的安全地方去了。我们应该为他高兴才是,怎么反倒寻死觅活呢?”
我舅舅的一番话,令我的小姑茅塞顿开,她也就觉得不那么揪心撕肺了。她也坚信,只要她的红儿活着,就一定不会忘记她这个小姑,就一定会回来看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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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故乡!
今天,阔别了十三年以后的今天,我带着我的妻儿,终于回到了这令人伤心,却又令人梦牵魂绕的故乡。
当小姑见到我的时候,一如当年将出走的我找到一样,将我搂抱在怀里,痛哭失声:“红儿,我苦命的红儿呀!都是小姑没用啊,害得你受了那么多罪呀红儿!红儿呀,小姑还以为这一辈子,再也看不到你了啊!”
我说:“小姑,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她说:“回来了好,回来了好啊!”
当我把我的妻儿介绍给小姑的时候,她更是乐得合不拢嘴:“看这媳妇的秀气模样,就像是从画上走下来的一样。都说董永的孝心感动了天地,娶了玉皇大帝的女儿当媳妇儿。红儿呀,你对你爸爸妈妈的孝心,也是感天动地呀!这媳妇莫不是玉皇大帝的第八个女儿吧!要不,为什么就那么漂亮呢?”
小姑的这段夸奖,不仅夸得我晕晕乎乎、悠悠飘然,也夸得我的老婆既乐也羞。她可是大山深处那大门难出,地地道道的山里丫头,何时听到别人这样夸奖她呀?
“来,让姑奶奶看看我的小孙子!”小姑抱过孩子,更是赞不绝口:“哎哟,看这孩子长的,真是跟他爹小时候一模一样,浓眉毛大眼睛,小鼻子小嘴儿,没有一点不像。哎哟,我还老是担心我们红儿,拖着那么一条断腿,怎么娶得到媳妇儿呀?没想到,这不仅娶到了媳妇儿,还是从画上走下来的仙女;而且啊,还生了这么一个俊秀的娃儿!哎哟,这下放心了,咱汪家有后了!”小姑问我:“娃儿叫什么名字?叫汪什么?”
我说:“叫韩兴。”
小姑说:“如今时兴叫两个字的名儿,这不是三个字吗?”
我说:“是两个字,他妈妈姓韩,娃儿他随妈姓。”
小姑的脸上立刻布满了阴云。她说:“自从盘古开天地,还没听说过娃儿随妈的姓。红儿呀,你这还是头一回。这看来呀,如今改革开放,连菩萨祖宗都改了啊!”
小姑啊,你哪里知道红儿这些年来所经过的种种遭遇啊!如果用文字叙述,恐怕要写出一部长篇小说,三言两语,又怎么能够说得清楚明白呢?我知道一时半会无法向小姑说清这里面的沟沟坎坎,小姑也没有耐心听我解释。我泪水淌流地跪在地上,情牵肺腑地叫喊:“小姑!”
小姑是个明白人,听出了我叫喊的这声“小姑”,所包含的深刻涵义。她急忙将我拉起来,心疼地说:“起来吧,红儿,快起来,都是小姑不好!”
我坐到椅子上以后,小姑嗔怒地埋怨着说:“回来就回来,花那么多钱干什么?”
随即,她吩咐小表妹为我们泡茶。小表妹将茶递给我们以后,她又吩咐小表妹为我们烧茶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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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敬的读者,您看到这里也许会觉得奇怪——那茶不是泡上了吗?还烧什么茶呢?
其实这烧茶,是我们这一带的一种待客之道。所谓“烧茶”,就是为客人炖汤。炖汤的材料不具,鸡肉、猪肉都行。只有将汤炖出来,才能称之为烧茶——客人喝汤,被称之为“喝茶”。
当然,在这苍促之中,炖汤待客确实有些为难。但是不要紧,在“喝茶”之前还有铺垫,比如打碗荷包蛋、吃碗肉丝面,惑者是喝一碗素肉汤。这些礼节过了,才是“喝茶”,等茶喝罢以后,才上菜喝酒——这当然是上上之客所享受的待遇,普通客人平时很难享受得到。我是小姑娘家的唯一侄儿,也是离家出走十三年之后才回到故乡,而且侄儿媳妇和小孙子又是头次上门,可想而知,小姑招待我的这种待遇,恐怕她的新女婿上门,也不会超过今她招待我这个她娘家唯一侄儿的待遇吧!
但是,能称得上上上之客的客人,必须得拎上一块猪肉孝敬长辈!否则,就不能称之为上上之客了,也享受不到上上之客所享受的待遇!
果然,时候不大,两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端了出来。小表妹从盘子上将碗端下来,上首搁一只碗和一双筷子,桌子左边搁一只碗和一双筷子,很有礼貌地微笑着分别对我和我的老婆说:“红哥,嫂子,您们请坐啊!”
小表妹叫朱昌霞,她应该有十六岁了。当年我离家出走之时,她只有三岁,又黑又瘦,脸上成天糊满鼻涕眼泪,脏得像个小叫化子。而如今,十六岁的小表妹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出落得清秀水灵,娇艳可人。
荷包蛋吃了以后,紧接着就端出了素肉汤。素肉汤喝完之后,才是“喝茶”。茶喝完以后,才是正式喝酒,但不是吃饭。根据我们这一带的乡俗,无论有客无客,只要是喝酒,都要等酒喝清洁了才能吃饭,否则,就被称之为“犯上”!也就是说,边吃饭边喝酒,酒就压在饭上面了,是对长辈不尊敬,甚至于是有辱长辈,忤逆不孝,有犯上作乱之嫌。故而,称之为“犯上”!
客人如果有女客,那就要看女客是否喝酒?如果女客不喝酒,即使是客人,也要等待喝酒的人将酒喝彻底,才能上桌吃饭。倘若女客人喝酒,还必须得有女人作陪。
我的妻子滴酒不尝,她也就没有资格和我同时上桌了。
小姑父和表弟都不在家,我是男人,斟酒陪酒,也得男人担当,这才具备礼仪;请来有头有面的男人作陪,那就更是尊重尤佳!
菜端到桌子上了,陪客也到了——这人我认识,是小姑家的一个小叔子,快四十岁了,应该是长辈。让一个长辈来陪我喝酒,这也是当地对客人敬重的突出表现。
我们家乡还有一种待客之道,客人一离开饭桌,陪客便问你玩什么?是玩麻将,还是玩纸牌?或者是斗地主?
玩赌是我的死角,至今仍然不能开窍。这当然是受命运的制约所造成的。我不玩赌,陪客虽然扫兴,也不便离去。因为他是陪客,客人不赌,他也得陪客人抽烟、喝茶、聊家常。
可是,让我同这么一个好赌之人聊家常,我也聊不出什么名堂,陪客先生也觉得枯燥乏味。没有聊上三句,那位可爱也可敬的陪客先生,便向我的小姑道声“多谢”,便匆匆而去。
陪客先生走了,我显得轻松了。我和小姑聊起家常,也随和自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