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九）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五月天，黄河边的花市姹紫嫣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鲜花。中午时分，玉莺抱着一盆盛开着的玫瑰花回家了。大鹏跑车回来了在家休息，正在躺椅上看报纸。看她回来了，赶紧接过了花盆，放在门口的石台上。大鹏说：“好多年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玫瑰了！真的是催人心醉啊！”
　　玉莺从书包里掏出来一封信说：“牟芸来的！人家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她现在就是这江南的大城市里的组织部长了！她说我要是跟着她走，肯定在同一个城市当干部，她替我十分的惋惜！看完她的信，我现在既羡慕，又后悔！”她说完，“唉——”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大鹏说：“各有机缘，随遇而安。南边大城市的干部岗位，上帝就没给你安排！知足者常乐吧。你快看这《新徐日报》刊登的新闻吧，五月二十号西安解放了！咱们一会就去邮电局打长途去！这回，金院长就能大大方方的接听电话了！”
　　玉莺问：“邮电局在哪？”
　　“还在那儿，电讯局改名了，你没注意原来的中正路，都改为淮海路了。”吃完午饭，他俩有说有笑的，不一会就到了邮电局。里边打电话的人不是太多，接待人员是穿着军装的女兵，看样子军管还没有结束。
　　玉莺走上前，对坐在柜台内的一个戴着眼镜，很是文静的女接线员说：“麻烦你接西安的长途，号码是：62393。”
　　接线员笑容可掬的说：“不客气，请在椅子上坐一会，接通了就喊你。”
　　大约等了有二十分钟，柜台里响起接线员亲切的声音：“西安长途接通了，请郑玉莺同志到二号厢房通话。”他俩会心的一笑，又到了那熟悉的话机旁。她刚拿起话筒，就听到那边传来的金院长，那急切地而又和蔼的声音：“我就觉得你们这一两天得来电话！一听到电话响就觉得是你们打来的，西安已经解放了，可以没有顾忌的畅所欲言了！都还好吧？现在，这边的情况变化很大，你哥哥龙飞带着你的爸爸妈妈，两个月前就跑到台湾去了！他们临走的那天，我把你在徐州的住处，安全情况都告诉了他们，你的爸爸妈妈千恩万谢的、好听的话说了一箩筐，老两口也了却一块心病。很安心地去了机场！刘杰和晓雪也结过婚了，带着她的爸爸妈妈和刘杰叔叔的一大家人，一齐挤上了他叔安排的货运飞机飞走的。你们现在干什么了，还准备回来吗？”
　　玉莺一听到家里人都去了台湾，马上觉得眼前一黑，腿发软，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了，她把听筒递给大鹏。他赶紧接过电话问：“我爸爸知道我在徐州吗？”
　　“放心吧，他送玉莺爸爸妈妈来西安等飞机时，就在我这住了好几天，一见面我就告诉他了，高兴的要命，陪我喝了好多酒！……”大鹏看到玉莺脸色苍白，跑到椅子上歪着去了。就赶紧说：“今天，就说到这儿吧，关叔叔当上区长了，他的办公室电话是：2368。你们联系吧！”他挂断电话赶紧付款，扶着玉莺回了家。
　　一路上玉莺像得了神经病似的，嘴里一个劲的嘟囔着：“我没有家了，回不了虎岗了！可能这辈子都见不到爸妈和我哥哥了！难受死我了，唉……”
　　这个电话，弄得大鹏心里也沉甸甸的，一进屋就发脾气，“你家这么有钱，你哥哥在军需处肯定也捞了不少钱，他们跑到台湾享清福去了，你该高兴才是！我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怎么办？他们哪儿也去不了！我爸爸妈妈不就是你的爹娘吗，你虎岗还是有家的吗！”
　　玉莺看他生气了，就不敢再唠叨了。安慰他说：“俺爸妈要知道咱俩在这结过婚了，又是这样的恩恩爱爱。肯定这回把你的爸爸妈妈也就一起带走了。可是，你的姥爷和姥姥或许还不愿意去台湾呢！”
　　大鹏说：“行了，咱别在这儿瞎胡扯了！这两天，我得请假回虎岗一趟，看看他们的生活现在是什么情况。如果还好的话，放暑假时我就带你回家，让他们给我俩补办婚礼，你坐上花轿，让人把你抬到天香茶苑。所有亲朋好友都请来喝喜酒，那他们可就高兴死了！”
　　她一下子来了精神，马上从床上爬起来说：“这辈子能坐上花轿，穿上漂亮的嫁衣，戴上一朵大红花，风风光光的嫁到你家，是我梦寐以求的。就是死我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第二天，刚一上班大鹏急急忙忙的来到调度室，一看是陆师傅坐在办公桌前。心想，这下可好了！得多请几天假。他见他进来了，只是淡然一笑问他：“你有何事？”
　　“我来请假的。”他急切的说。
　　“请假，请几天？干嘛去？”“半个月，回老家！”
　　他一下站了起来，冷冰冰的说：“一天都不行！运输任务那么紧，这三个月的班都排好了，你一请假就得重新排班，要是再有一个请假的那就乱了套了！以后再说吧！”他一挥手，把他请了出去。
　　他的心凉了半截，心想，这也太不近人情了！该不是王本本当时把我和小吴放出来，把他投进监狱而在生我的气吧！他找到小吴，忿忿不平地说：“陆师傅怎么变了个人似的，脾气怪怪的！”
　　小吴把他拉到一边，悄悄地对他说：“他在闹情绪呢！他在狱中呆了一年多，身体完全垮掉了！现在，他本来该到市里当干部去的，只是他在狱中这段历史需要审查，加之身体的原因，就让他先回单位，等待组织安排了。你看不出来，他的面色蜡黄，是硬撑着来上班的。不过，他要是清清白白的，至少能当咱这儿的书记。上级要了解到你的时候尽量少说话，可不能胡邹八扯的乱说！”
　　大鹏悻悻地回到家，闷闷不乐的心里烦得要命，脑海里老浮现着亲人那一个个亲切的面容。饭也懒得去吃。玉莺见状安慰他说：“咱们家人为人处世一向是积德行善，不会有事的！你想一想，你在生命岌岌可危的那一瞬间，王本本就出现了！足以证明：人的生与死、富贵荣华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一切都有苍天来决定！你就放宽心吧，也不过就是晚回老家两天吧！”
　　
　　十月一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三号是大鹏轮休的日子，从蚌埠跑车回来，他就直接去了调度室。一看调度员换人了，一问，陆师傅调到路局当工会主席去了。他替他高兴，心想，有了一个好的去处，他的鲜血总算没有白流！
　　他顺利地请了十天假，加上他的三天轮休一共是十三天。他高兴极了！当天晚上，拿着徐州的土特产和玉莺在牌楼菜市场，买来的微山湖里的大闸蟹。心情愉快的来到火车跟前，把工作证一亮，一分钱不花就登上了西去的列车。
　　在车上他掀开了竹篮盖，看到里面吐着白沫，争着往外爬的螃蟹，心想，姥爷和姥姥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玩意呢！就忍不住的笑了起来！
　　第二天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随着那欢快的汽笛声，火车在渭南站缓缓地停了下来。车门一开，他赶紧下了车向出站口跑去，出了站到处寻找去虎岗的车子，转了好几圈都没找到一辆车。他很沮丧的靠在一根电线杆子上面，心想这五十多里路，何时才能走到家！正思忖间，随着一阵清脆的铃铛声，西边来了个壮汉骑着一辆崭新的三轮车。他马上心花怒放，喊住了他。一听说去虎岗，他上下瞅他几眼，手摇得像风摆荷叶一样，连声说：“不去，俺不去，到不了半路天就黑了。我这么贵的新车子不跑远！”
　　大鹏一着急掏出了工作证，“你看，我是开火车的！好几年都没进家门了，又不能打劫你的车子！到虎岗我包你吃住。大哥你就帮帮忙吧！”
　　听说他是开火车的，很是好奇、一脸尊重的接过工作证看了起来。少顷，语气缓和的说：“我只能送你到十五里铺，到那儿我住在我叔家，剩下的路你就自己走吧！”
　　大鹏把包和篮子往他车上一放：“赶紧走！我多给你一块钱！”铃声一响他们上路了，他大约蹬了有一个多小时，实在是太累了，大鹏又替他蹬了一会。夜幕悄然降临的时候，他们隐隐约约的看到前面有个村庄，冒着几处炊烟，大鹏知道十五里铺到了。付完钱道声“谢，谢”他就独自上路了。
　　夜色愈来愈浓了，在这个宁谧而空灵的黑夜，只有他一个人在这坡道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难以名状的孤寂感充斥着他的全身，他加快了脚步。
　　午夜时分，疲惫不堪的他，嘴里喘着粗气来到了天香茶苑门口。大街上阒无一人，远处传来了狗的吠叫声。他赶紧走上了台阶就想敲门，突然，在朦胧的月光下，他看到门旁挂着的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虎岗村人民委员会。他赶紧把手缩了回去，心想，他们肯定不在这儿住了，上花圃那边的老房子去看看吧。
　　到了老房子，看到门口打扫的干干净净的，门上还贴了对联：万水千山红遍，人民当家作主。一看字体就知道是他爸爸写的。马上觉得心头一热，赶紧敲门。“谁呀？半夜三更的……”是他爸爸的声音。“是我，大鹏！”他激动地应了一声。门一下开了，祁云天飞快的把他拉到门里边小声说，“你声音小一点，赶紧进屋吧！”
　　一进屋，米兰就冲了上来抱着他，嘤嘤的哭了。祁云天问：“玉莺小姐怎么没来？”
　　“她是学校的教导主任，请不下来假。等放暑假我再带他回来吧。”
　　大鹏问：“姥爷和姥姥呢？”
　　米兰擦了擦眼泪说：“去年冬天腊月十八下大雪，你姥爷病死在天香茶苑里。相隔不到一个月，你姥姥也离世了！”
　　“他们的身体不是很好的嘛？怎么就……”大鹏的眼泪也哗哗的淌了下来。
　　祁云天说：“自从他们听说你和玉莺一起，跑的没有影了之后，你姥爷的脑子就转不开弯了，有一种负罪感。他觉得郑老爷对咱家这样好，你却把他的闺女给拐走了。天天闷闷不乐的，借酒浇愁，干什么都恍恍惚惚的。我和你妈妈怎么开导他，都没起什么作用！立秋过后的一天，突然下起了一场大雨，他在地里干活时不知到躲雨，受了大寒。结果，就大病一场，而后就卧床不起了。他去世后，你姥姥本来就整天念叨着你，心情十分沉闷，身体也是每况愈下，后来，走路都困难了，睡在床上脑子渐渐地也不清醒了，临到咽气时还在呼唤你和玉莺的名字。她也是经受不了这一连串的打击！所以，不到一个月就随你姥爷去了！”
　　“你们怎么从天香茶苑搬出来了？这里的条件比那儿可就差多了！”他分别拉着米兰和祁云天的手问。
　　郑老爷临走的那天，把我喊了过去。他很恳切地说：“天香茶苑的房子给你了，我已经给你写好了字据。我推辞了半天，看到他有些生气了，我就收了下来，用油布包着装进瓦罐，埋在屋后老槐树的下面了。细想想，他和夫人儿子都跑台湾去了，咱住在那儿就太招眼了，那不就是出头鸟了吗！我送他从西安一回来，就赶紧搬回老屋来了。结果没有一个月，村委会的人就住进去了。”
　　米兰说：“还是你爸爸有远见！幸亏搬得快！如果想不开、再把老爷给咱的字据拿出来，硬要占着那处房子。那咱现在的家庭成分就被定为富农了！再怎么后悔都晚了，戴上了富农的帽子，到哪里都抬不起头来！”
　　“那你们就别在这儿担惊受怕的了！明天准备一下跟我去徐州吧！”
　　“现在还不行！”祁云天压低了声音：“华县在审查国民党潜伏的特务时，发现二癞子的死与郑家有牵连，工作组就住进了郑家大院。李管家呢也够可怜的，年轻时媳妇就得了产后风死了，他一直未娶，孤身一人住在大院隔壁的房子里。他肯定是得罪过小人了，结果，从他屋里抄出了一个金条、二百块大洋。马上就有人喊他坏分子，狗腿子！说他以前就打过二癞子，他的死可能与他有关！就把他关了起来。他对郑家大院很熟悉，夜里从暗门跑了出来，跳河自杀了！”
　　米兰说：“幸亏郑老爷跑得快，不然，留在这儿可就遭罪了！这个时候，在虎岗是凡和郑家关系好的，暗中都有眼睛在盯着你呢！我和你爸爸现在还不能走，不然他们就把脏水泼到咱家了！”
　　祁云天说：“大鹏你当过国民党的兵，现在这儿都得登记。如果，他们知道你回来了，肯定不会马上让你走的！他们如果再去西安了解你的情况，你十天半月也别想回去了！等天亮了你就藏在家里，夜里我和你一起去渭南，你赶紧回徐州。我顺道去西安，再给金院长送点药去，顺便把以前的帐给结了。我和你妈妈的钱够花的，生活你不要担心，等一切都风平浪静了，我们就到徐州找你去。到那个时候，我们和玉莺团聚一起，就可以安心过日子了！”
　　不知不觉中天亮了。大鹏赶紧把竹篮盖掀开一看，螃蟹都还活着，就对米兰说，“赶紧蒸了，不然死了就不能吃了！”
　　米兰从来没见过螃蟹就问大鹏：“这是什么？”
　　祁云天笑着说：“好东西，我这辈子只在武汉吃过一次，用醋和姜末沾着吃可香了！不过，吃完了把壳砸碎埋到花园里去！”
　　大鹏说：“爸爸，我告诉你个事，是你永远都猜不到的！我见过你那个师兄弟王本本了！”
　　他非常的吃惊，觉得不可思议，“我俩在武汉分别时你还没出生呢！你又不认识他，怎么可能？米兰本来想下厨房的，马上停了下来，瞪着眼睛听了起来。
　　他是宪兵队长，在他的办公室的桌子上摆放着的，是和咱家一模一样的木雕。我在那一眼就认出来了，你刻得那对老鹰，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我离它好远、一说出那上面的题字，把他都吓了一跳。
　　他把事情的经过讲述了一遍。当说到玉莺受到惊吓流产了时候，米兰忍不住又掉眼泪了。她说：“可怜的娇小姐，跟你受这么大的罪！我这要是能跟你回去就好了！唉——，她难过的叹了一口气，拎起篮子做饭去了。
　　祁云天说：“你说的这件事情，如果不是你的亲身经历，是没有人会相信的！想当年，在华山上没把他杀死，或许，就是老天爷让他今天，能在紧要的关头，及时救你的！不知道，我这辈子还能见到他吗？”说到这儿他的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
　　大鹏将手绢递给了他说：“他临走的时候，说将来要来虎岗看你呢，还想着喝咱家的桂花酒呢！好好活着吧，你俩一定会有见面的一天！”
　　这一天，时间过得真快。一家人回忆着过去，憧憬着未来。话犹未尽的时候，外面的天空无声轻垂的夜幕，正在慢慢地降了下来。很快，整个虎岗又静悄悄的进入了梦乡。夜深了，米兰轻轻地拉开门，探头向外看了看，向身后一招手，他爷俩各自背着一包药品，无声无息的出了门，顷刻间，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黑夜卷缩着，紧紧地裹着大地。他爷俩默不作声的疾步行走着，恨不得插上翅膀，马上就飞到火车站。汗水湿透了他们的衣裳，也只是用毛巾在脸上擦一下子，不愿做片刻的停留。就这样，走着，走着……渐渐地都感到体力不支，马上就要倒地不起的时候，他们看到：渐渐变淡了的夜幕、散碎成了淡紫色的花瓣，慢慢地消融在一片白色的微光中，天蒙蒙亮了。渭南火车站的影子，逐渐的浮现在他们面前。
　　
　　大鹏在渭南把他爸爸送上车。又等了两个多小时，才登上直达徐州的列车。第二天上午，在蒙蒙细雨中火车到达了徐州东站。他那被汗水湿透的内衣，还没有暖干，散发出一股子酸臭的气味。就这样疲惫不堪，惆怅满怀的回到了徐州。一进家门，脸都没洗，爬上床就蒙头大睡。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在床上他四肢一伸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中午时分，玉莺下班回来了。看到他躺在床上鼾声如雷，睡的正香。先是一惊，马上就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心想，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呢？难道他一大家人都不在虎岗了吗！能跑到哪里去呢？爷爷奶奶岁数都这么大了，还能跑得动吗？……她想赶紧把他喊起来问个究竟！可是，看到他嘴角蠕动了几下，好像是在微笑。显然，他此时正在做着令人心醉的美梦呢！心一软，就不忍心喊他了。伸到他的胳膊跟前的手，马上就缩了回去。
　　“饭好了，快过来吃饭了！”是老板娘的尖嗓门在喊他们。玉莺正犹豫是不是要叫醒他。老板娘已经跑到门口，很是热情地大喊一声：“赶紧去吃，辣椒炒长鱼，凉了就腥了！”这声音一下就把大鹏吵醒了。
　　玉莺笑着对老板娘说：“大姨，俺谢谢你了，马上就到！”大鹏揉揉眼问：“几点了？你啥时回来的？也不赶紧把我喊起来！……”玉莺将他拉起来关切的说：“赶快洗洗手吃饭去，有什么话，都等到吃完饭再说！”
　　辣椒炒长鱼真下饭，大鹏一连吃了两大碗米饭。老板娘和玉莺看他狼吞虎咽的，都笑得哈哈的。老板娘就问：“你回老家，怎么回来的这么快，看样子家里没有好饭给你吃。饿得这么很！”
　　大鹏嘻嘻一笑：“家乡的人现在都忙着分土地呢。很多人寸步不离的跟着工作队，眼巴巴的看着尺子，生怕自己吃了亏。代表们白天黑夜的开会商议着，争取尽快出台合理的分配方案，村委会的目标是：最终的结果要让大家基本满意！村民们都盼着能分到好的地块呢！我和我的家人刚见过面，我爸爸就忙着到西安送药去了，家里其他人也忙的晕头转向的，顾不上我了。我觉得在那呆着没啥意思，就赶紧回来了！”大鹏说完，心里滴溜溜的发慌。暗自叹息，“今天开始会说谎话了！”
　　“你看看，哪儿能比得上徐州好呀，你还没走两天，就想着回来了吧！吃饱了，赶紧回屋歇着去吧！”
　　一进房门，玉莺就急不可耐问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看你心情还算不错，刚才做梦时都在笑呢！估计，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事？”
　　大鹏诙谐的一笑：“我一路上愁得要死，刚才做了个好梦，使得我那一团苦闷的心绪也都释然了！”
　　玉莺瞪大双眼：“那你赶紧说说，都梦见了些什么！不会是在火车上邂逅美女了吧！”
　　“开什么玩笑！是我爸爸妈妈在前面跑，一群村民在后面追呀，追！……”你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吗？他瞅着玉莺故意卖关子不说了。
　　玉莺急的乱跺脚：“赶紧说，赶紧说、你想憋死我！”
　　他表情严肃的说：“要知道，你的爸爸妈妈和李文龙一家，这么突然一走，虎岗的中药材销售就没人问了！加之其他农产品销量在不断的下降，使村民们的生活受到了影响！而我爸爸制作的玫瑰花茶和驱蚊香水，在西安的药店已经有了销路了！加上给金院长送的中草药。我们家是吃不了，用不尽了！只是，苦了这些村民像似一盘散沙，暂时还缺了个带头人。所以，才有了梦中一些村民们，扛着大包小包的，在追赶着我的爸爸，求他帮助解决产品销路问题。”
　　“这算啥大不了的事？你爸爸轻车熟路的带着大家一起干就是了！这是个大好事呀！真的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啊！”玉莺发自内心的为他家里高兴，就欣然的冲他一挤眼，也开起玩笑来了。
　　大鹏不无遗憾的说：“他本来就有着领头人的素质。很遗憾，现在，有那么几个别有用心的人，把他说成是你爸爸的狗腿子！好在，他和我妈妈凭着自己的勤劳和智慧，能够丰衣足食。这才是我非常欣慰的！所以，在梦中也能够笑得出来了！
　　玉莺听他说到什么“狗腿子”之类的话，一下愣了神、半天都没反应过来，思量了好大会，脸儿渐渐地变红了，气愤地说：“这些人是在骂谁？没有狗腿子跑快些，你们哪来的野兔子肉吃！真的是狗黑子吃饱了，就不认铁勺了！”
　　大鹏看她生气了，就让她坐到椅子上，把家里的情况，都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她。当说到，姥爷和姥姥都相继去世了。她眼圈一红，眼泪就止不住的流了下来。她说，咱俩如果都在家，给二位老人捶捶背，洗洗脚的。早晚说个笑话给他们听，逗他们高兴高兴，他们活到八九十岁，是不成问题的！她非常内疚的擦着眼泪，不吭声了。
　　“还有一件事，说出来你不要太难过了，李管家跳河自杀了！根据在华县被逮捕的特务交代，二癞子的死，可能与他有关系。这就使人们会产生联想，他为什么会杀死二癞子？幕后的主谋是谁？人们很自然而然的联系到你家了！所以你家人的离开，现在看来是多么的幸运啊！”
　　玉莺气愤地说：“二癞子本来就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在虎岗人人都知道他：偷鸡摸狗拔蒜苗，调戏妇女是无恶不作的东西！还想抓到牟芸这个真正的共产党员！圆他的升官发财梦！死了活该！”
　　“可是有很多不明真相的人，说他无房无地，缺吃少穿的，是地地道道的穷苦人呢！”
　　“把牟芸喊来，证明一下：他就像是在原野中到处乱嗅的一条疯狗，四处寻找八路军的踪迹。闻到一点信息，马上跑到保安团去回报。给八路军的药品采购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他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混蛋！只要牟芸一开口，马上就真相大白了！”
　　大鹏苦笑着说：“人都死了，有谁会认认真真的，去给你甄别这样的事呢？他要是有个亲戚朋友说二癞子是游击队员呢，这样把水给搅混了，那就？……”
　　“那就把牟芸抓起来吧！”她气得歪倒在床上，用被子把头蒙起来了。
　　大鹏很无奈的说：“心胸放宽心些，坦然面对吧。这世上、只有长着一双慧眼的神仙能够看得清清楚楚、弄得明明白白人间的是是非非。要知道每天都有糊里糊涂的，不明不白的，喊冤叫屈的人死去。活着的人只能是扼腕叹息而已！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我现在是什么都看得开了！”
　　
　　玉莺当上了教导主任以后，每天晚上都要到天黑以后才能到家。大鹏也是个工作狂，一有空就把机车擦得干干净净，检查保养的很好。到年终时，两人都被单位评为了先进工作者。这一段时间，他又给金院长打了两次电话，了解家里的情况。他告诉他，祁云天的身体和精神状况，都非常良好。现在，他是制药人和送货人，又是能直接定价结账的老板了！让他尽管放心，照顾好玉莺，把自己的工作干好就行了！
　　这一年多的时间，是他有生以来，最为舒心愉快的一段日子。现在，他和玉莺最为企盼的，是早日怀孕生孩子。
　　日历很快的就翻到了一九五一年底。这天下午，天空中飘着雪花，大鹏从蚌埠跑车回来，刚下机车，就看见小吴快步走了过来。他十分高兴地向他打招呼：“咱弟俩好长时间没在一起坐坐了，我请你到三鲜斋喝酒去！”
　　小吴脸色阴郁的对他说：“咱俩现在不能在一起喝酒了！你知道么？陆师傅的工会主席位子被拿下来了，到车辆段看澡堂子去了。今天上午工作组把我也叫到办公室，问那次咱们被日本人逮捕的情况。我如实的说给他们听了，他们都半信半疑的。最后，我说我祖宗八代都是穷苦人出身，如果不说实话，天打五雷轰！……现在，你跟我到保卫科办公室去吧，他们正等着你呢！”
　　他忐忑不安的跟着小吴来到保卫科，看到有三个模样都显得文质彬彬的人，正和颜悦色的端坐在里面。马上，心情就放松了许多。看到他俩进来了，一个戴着黑色宽边眼镜的中年人，很严肃的向小吴一挥手，把他请了出去。
　　他上下审视着他问：“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吗？”
　　“不知道！”
　　坐在戴黑边眼镜旁边办公桌的小青年，拿着圆珠笔在桌面上“哒，哒”捣了两下，直盯着他说：“三反五反工作组的！”
　　大鹏心里一下凉了半截，意识到：倒霉的时候来到了！
　　“说说吧，抗战时期，那次你们师徒三人，被日本人逮捕关进宪兵队的情况。”
　　大鹏平心静气的说“这事小吴知道！在咱机务段也是老少皆知！”
　　“你就把大家不知道的事情，说出来吧！”戴黑边眼镜的人，严肃而又犀利的目光，透过泛着青光的镜片，逼视着他，似乎能看穿他的心。
　　这时候的大鹏，从头到脚都觉得麻嗖嗖的。他努力保持住镇静，生怕说漏了嘴，给自己带来麻烦。定了一下神，他说，那一回，从韩庄回来途中，陆师傅放慢车速，让游击队员上车搬军火。日本人就从车顶爬过来，拿枪逼着我们开快些。陆师傅照着头给他一铁锹，我跟着就踹了他一脚，他掉下车没被摔死！就这样，车刚一进徐州站，我们就被抓到宪兵队去了！
　　小青年问：“你在里面都说了些什么，叛变了革命没有？”他拿起笔，准备做认真的记录了。
　　“叛变？怎么叫叛变革命！那家伙又没有死，谁揍得他，他心里都清清楚楚的。所以我也没啥可怕的，怕也没一点用！到了宪兵队我就承认了。他也知道是我俩打得他。说实在话，哪怕我和小吴都揭露陆师傅也打了他！也谈不上是叛变！”大鹏理直气壮地冲着那个小青年，连珠炮似的把话说完了。心想，你想给我按这个罪名，是按不上的！
　　戴眼镜的用力咳嗽一声，转脸对小青年说：“他又不是地下组织的人，算不上是叛变！”他喝了一口水，清清嗓子。接着问：“你们这次行动可以说是陆师傅，在你和小吴都不知情的情况下，配合游击队袭击日军运输物资的战斗。是非常成功的一次战斗。日本人蒙受了很大的损失！可是，令人感到蹊跷的是：凶残的日本鬼子非但没有杀害你们，还把你和小吴都放出来了！他们知道陆师傅是游击队的人，却没有杀害他？机务段内有人说宪兵队长还请你喝咖啡！我想知道，这是不是你在吹牛皮，处心积虑编造出来的离奇故事，想炫耀自己的吧！”
　　小青年把笔往桌子一摔，“你把日本人的心眼儿说的，比菩萨还要善良，你是安的什么心！我从来还没有听说过，咱们中国人揍了他，他们就吓得像个软蛋子一样，还要请你喝什么咖啡的！要知道，吹牛皮，造成不良影响，你是要付出代价的！”
　　大鹏觉得这个小伙子，年轻了些，没见过什么世面！就率直地说：“是真的，请我喝咖啡的宪兵队长叫山本武智，中文名字叫：王本本，是我爸爸的师兄弟！”
　　坐在一边的，半天都没吭声，穿着军大衣的安全局的人，马上拿出了日记本，认真的记录起来。他发话了：“请你仔细回忆，慢慢的讲述、不要漏过每一个细节！”
　　大鹏说：“我想喝口水！”
　　安全局的人，起身给他倒了杯水，语气平和的说：“等喝完了，你就慢慢说吧！”
　　大鹏喝完水，觉得脑子有点晕乎乎的，就用手在头上，轻轻地叩击了两下，伸了一下懒腰。转脸问小青年：“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呢？”
　　他狠狠地瞪他一眼，嘲讽道：“说到你爸爸的日本兄弟王本本了！”
　　“噢——，他们是在华山学习武术时认识的。听我父亲说，当年，他俩在武汉给轮船装货时，一起打晕了一个恫吓欺负咱们中国人，非常蛮横且不讲道理的英国货轮上的水手。使得咱中国人扬眉吐气！就在那天晚上，他俩就结拜为兄弟了，有木雕为证！”说完，他得意地笑了笑。
　　他们三个人面面相觑。惊诧的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看样子，连戴黑框眼镜的这个主审官的思绪，也被大鹏给搞乱了。
　　沉默了一会儿，黑眼镜说话了：“这么说，你说的全是事实，不是脑子一热，凭空捏造的！”
　　“那当然了，他要枪毙俺三个人的那天，我在宪兵队长的桌子上，看到了和我家一模一样的木雕，马上就叫出了宪兵队长，“王本本”他的这个中国名字，他听我直呼他的名字，感到很惊奇！我又问他，我爸爸教你的八仙棍现在也不练了吧？吓了他一大跳！围着我转了三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末了，他请我坐在沙发上，叫他的侄子山本佳恒少佐，给我端来了咖啡。”大鹏长长的吸了一口气，扫视了他们一眼，诚恳地说：“唉——，多悬啊，差一点点，今天就见不到你们了！”
　　小青年的嘴角显露出一丝嘲笑：“我相信你的这个故事是真实可信的！为什么要送给日本人好几马车粮食？你哪来的那么多钱！”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是民悦粮行的关老板送的，我和他家住一个院，我的房子就是买他家的。我问过他为什么要送他们这么多粮食？他反问我，“你觉得这接近两千个日本兵，会饿着肚子，在连云港安安静静的等回国的轮船吗？当他们饿得“嗷，嗷”叫的时候，试问，有谁能保证他们不去抢咱老百姓的东西呢？”
　　大鹏直视着小青年挺认真的说：“我保证不了，你也保证不了！”
　　小青年的脸刷的一下红到了耳根。口中喃喃的嘟哝了两句谁都听不明白的话！
　　大鹏看他被憋得说不出话来了，很是得意、接着悠然不迫的说：“其实关老板精明的很，日本人一走他的生意好做多了，货仓里的粮食堆得满满的，也没有人来强买强卖的了！因此，他是吃了小亏赚大便宜！细节的事你们还得去问他！”
　　戴黑眼镜的看到大鹏说话老压着小青年，越来越有点忘乎所以了！就猛地敲了一下桌子问：“你是西安人怎么跑到徐州来了？”
　　大鹏看他态度不好，就生气的说：“我不是西安人，我是虎岗人！在西安当的兵！”
　　“你在西安当兵？当的是哪家的兵！”黑眼镜猛地站了起来，拿着一个本子摇了摇：“为什么没有登记？”
　　大鹏心一下子凉了半截，他很是懊悔！觉得刚才一激动竟然说漏嘴了。原来想得好好的：“就说是博爱医院的看仓库的。”现在，看来是纸里包不住火了，索性说出来痛快些！他挺起胸脯把眼一瞪，义正词严的说：“我在国民党城防部队当武术教官，当我得到胡宗南要进攻陕甘宁边区的绝密情报后。马上告诉了我媳妇，她立即赶火车冒着生命危险到华县，在那儿与国民党特务进行了殊死的搏斗，通知并保护了八路军的联络员牟芸。正是我及时提供的情报，我们的部队集中了优势兵力，歼灭了胡宗南的一个团。彻底粉碎了敌人的进攻！
　　小青年不无嘲讽的说：“既然你有着这么辉煌的历史，为什么不登记在案。还把你当过国民党教官的这段经历隐瞒起来的呢？”
　　他反驳道“我认为我不管是干什么的，我和我的爱人都是属于进步青年！我去西安当兵是为了爱情而去的，因为我所爱的人在那上学，我当兵只是为了找个落脚点而已！”
　　“咦——，你真有意思，一点也不害臊，讲什么爱情！要知道在我们的革命队伍里，只有同仇敌忾同志关系，没有小资产阶级情调的所谓爱情！就凭这，你也算不上是进步青年！……”他十分得意的侃侃而谈。
　　大鹏十分的生气：“照你这么说，咱们革命队伍里的人，都不准恋爱结婚的了？我想问你？你的父母是在革命的斗争中恋爱结婚的吧？是不是咱革命队伍里的同志！如果不是，我给八路军传递情报的时候，他们在干什么呢？现在，就是肖书记和关区长对我都是非常友好的！你在这瞎折腾啥！……”他越说越气，照着桌子猛地一拍，把他们三个都吓了一跳。
　　小青年脸色由红转白大喊一声：“你隐瞒历史，还在这狡辩！我这就把你给关起来！”他转脸对安全局的人说，“我去把保卫科长喊过来吧？”
　　安全局的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这样做。他问大鹏：“你说的是哪个书记？哪个区长？”
　　“肖耀东书记！河西区的关区长！他俩都知道我的情况！”
　　安全局的先是一愣，笑了笑说：“我以前就是肖耀东的通讯员！”他马上拿起了电话，那边电话一通，他迫不及待的问肖书记：“有个叫祁大鹏的你认识吗？噢，噢、好，好！……”很快他就挂断了电话站了起来，拍了拍大鹏的肩膀：“喝点水，可以回家了！”
　　天色黑了下来，北风卷着雪花打在他的脸上，像针扎一样的难受。他裹紧了防寒大衣感到鼻子有点发酸，低着头心里茫茫然的沿着静幽幽的淮海路踽踽而行。
　　回到家看到玉莺正坐在写字台前，全神贯注的在一张表格上填写着什么。近前一看是张履历表。第六感官告诉他：玉莺也要面临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