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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磨难 第九章 突遭劫难 (二)

作品名称:苦乐人生      作者:老有所学      发布时间:2016-02-26 14:41:23      字数:4833

  二、父子罹难
  
  列车狂吼着在无边的黑暗中奔跑,像草原上的猛兽夜里驮着受伤的羔羊。我又一次失去自由,直挺挺站在车厢过道,整个身子被两块耻辱牌牢牢夹持着;两个赤卫队员严密看守,犹如猎人将射落的翠鸟囚入铁笼,绝无逃生的希望。没有眼泪,只有悲伤。
  眼泪和悲伤本是一对双胞胎,但突如其来的深沉的悲伤会使泪道阻塞,窒息了泪水。此刻我正处于极度悲伤中,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我不愿再看这世界,这世界已不属于我,只属于那些疯狂的人们,让它毁灭吧!
  此时的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再见不到莉花了,一对鸳鸯将被无情打散,几年来享受爱情、建立家庭的愿望又一次破灭。我将再次孤零零回到农村,没有工资收入(哪怕只有可怜巴巴的四十二块五毛钱),失去生活来源;没有报纸看,终年不洗一次澡,夜晚没有电灯,只能伴着寒窑,伴着孤灯在这鬼魅世界度过残生。更令人生畏的是,没有人相伴,没有人怜悯,只有人们蔑视、嘲弄的眼光和任谁都可以欺侮的现实。我无法解释,为什么灾难总在我即将得到爱的温馨时突然降临,五八年如此,这次又是如此,难道是上帝的惩罚,或许就是所谓命运?
  
  人一生会做许许多多的梦,有时是甜蜜的美梦,但更多的是可怕的恶梦,那些梦到后来多半会被忘却。最容易忘却的往往是美好的梦,恶梦则会顽固地在脑海中留下深深的烙印,每每在你最痛苦的时候它们便会走来百般折磨你,使你不堪忍受。这时候即使美梦也会变成刽子手残忍地向你的心脏捅上一刀,此刻莉花的音容笑貌正欲把我的心铰碎。
  我像一截削掉枝叶的树桩,直挺挺站在车厢正中。
  “这边有个空座,你坐下歇歇吧。”那个年轻的押送公人说,我又被召回到现实世界。但刚一落座就听到一声野兽般的怒吼:“起来,这是人民的列车,哪有你坐的权利!”我只得站起来,让野兽去坐……
  
  太原下车后两个公人接受车上的教训把我的牌子摘下来装入行李卷,因为所有公共汽车都被造反派贴了“人民请上车,黑七类滚蛋”的告示,戴着耻辱牌上不了车。
  两个押送公人一老一少,人性——恕我冒昧,那个时代是不许讲人性的,只能讲阶级性。刘少奇在《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一书中提到人性,现正受到严厉批判,说他宣扬“资产阶级人性论”——倒还温和善良。他们是执行公务,也一夜未睡,十分困乏,一到旅店倒头便睡。
  年轻的那位半开玩笑对我说:“你可别跑啊。”
  我说:“放心,我不给你们添麻烦。”
  “你跑也跑不了,一个电话公安局就把你抓回来。”年长的说,不一会便鼾声雷动。
  我双眼紧盯着他枕下那个公文包,那里面装着我的全部档案,包括化工厂的和最近网罗的所有黑材料,那是我一生的奇耻大辱。它像幽灵似的时刻缠着我不放,又像太阳下的人影,我走到哪里它紧随到哪里,我的苦难就永无尽头。只有把它消灭我才能得到解脱!人不知鬼不觉把它从枕下抽出,到僻静处付之一炬,完全办得到!那时我将获得彻底解放,永无后患!
  机会难得!
  我跳将起来,但旋即又颓然跌坐在床上,不忍让这两个无辜的公人代我受过。再说那些红字号英雄也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会给我扣上“现行反革命”帽子投进监狱。
  可是这样回去有何面目见家乡父老,又将怎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苟且偷生。那年解除劳教返乡,在人们眼里还属正常的精减下放,虽然看到我穷愁潦倒,政治上却不受歧视。十二年后在化工厂闹平反遇到难友李庆时他说:“我在村里一点也不‘黑’。”我相信,因他从劳教队返乡后就再没出来工作;假如我平反后不回铝矿上班,一直呆在村里也许能免遭此难,可现在身戴双枷又有幽灵缠身还能在人前抬得起头吗?!
  跑吧,趁机逃脱樊笼,跑到天涯海角也许能有一片自由天地。
  “你跑不了,一个电话马上把你抓回来。”是的,现在与八年前不同,没有一个角落是干净的自由天地。“左”的幽灵已渗透到国家的每一个毛孔,到处都在遣送“黑七类”,跑到那里也逃不脱它们的魔掌。现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县公安局在北街一所破旧的民房设置了临时“黑七类”收容站,由治安股万明坐阵审理发落。屋里屋外堆满挂牌子的“黑七类”,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干部工人医生教师、教授科学家一应俱全,有的是孤身一人,有的是举家送回。万明一一审查登记然后把他们发配到最穷最偏僻的山村。
  我斜靠在土炕边,等久了为消愁解闷点燃一支烟,刚抽几口,万明抬头看见,随即大声命令:“站起来,把烟掐灭!你这个家伙‘狗头狗脑’(当时对被斗人员的流行称谓,还有一句是‘砸烂你的狗头’)还满不在乎,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无声地把烟掐灭。
  “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回来?”
  我一一回答。
  “家庭什么成分?”
  我不愿重复那两个违心的字眼,就说:“档案里写着的。”
  万明气炸了:“我不知道档案里有,还要你指教?再不老实小心你的狗头!”
  随后我就一直沉默不语,他只好照抄公文,抄完接着问:“你是哪个村的?”
  这次我开口了:“原籍东湾村,六二年迁到侯家庄。”
  在我的印像里侯家庄的人宽厚淳朴,上次在那儿住了一年他们对我很好。我不想回东湾,愿去侯家庄。
  “那好,你就去侯家庄。记住,要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监督,好好劳动改造。”
  
  这天县城正开万人大会,听地区学毛著积极分子作报告,各村干部群众来了不少人。但不久这个“积极分子”就被打成“黑地委一手培植的黑干将”拉下马,从此销声匿迹了。
  万明派人到会场找来侯家庄大队的几个人,有新任书记王锁,还有根金大叔和几个年轻村民。我要求把行李寄放到亲戚家,两个押送公人从城里转游回来又带我上了路,他们要求我把牌子戴上,怕被群众兴师问罪。我不戴,年老的说:“委屈点戴上吧,这一路还不够你便宜。”把耻辱牌强套在我脖子上。
  这家亲戚是父亲头房妻游氏的娘家,也就是我的续外婆家,原住县城二郎庙旁,日本人炸毁后姥姥到回北泉沟娘家,舅舅一家解放后跟随女儿女婿去了太原,六二年压缩人口又返回县城临时租房住。
  侯家庄的人来到后两个公人交割完公务回矿复命去了。天色已晚,我未及与外婆大妗细述情由便匆匆上路。果不出押送者所料,刚出院门就有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喊道:“怎么不给戴上牌子?”
  那个时代人人都具有很高的“阶级斗争觉悟”,谁一旦被搞“黑”搞“臭”,任何素不相识的人都可随便加以凌辱、嘲弄。
  
  我又住进赵献江那眼黑土窑,不同的是院里有了邻居——西周村的禹尧一家,属于“六二压”人员。丈夫从公安局精简下来,妻子娘家在县城不愿回周村,于是就来这里落了户;村里还有一家“六二压”,男方名叫王金魁,是平定人,因娶了常家会村李金忠的养女,夫妻双双从阳泉压缩回来。后来王金魁因盗窃队里的粮仓被喂牛工发现顿起杀心,犯下命案被政府正法。
  事情竟如此巧合,两次回来时间都在深秋九月,我仍然一无所有、顾影自怜,只比上次多了一只木箱。不断的打击使我几乎与“宿命论”结缘,心想也许我命犯一个“二”字:二次回到东湾,二次进了龚家,二次返回阳泉,现在又二次来到侯家庄,并且二次住进赵献江的黑土窑。那么还能不能二次返回铝矿呢,我觉得毫无希望。这次运动与以往不同,“反右”那时整人虽很随意,但还须经党委批准,现在群众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一切都是群众说了算。那些蓄意制造冤案的赵福之流,既然能任意混淆是非强加以莫须有的罪名不择手段迫害我,他们就绝不会轻易认错给我平反。
  人总是为希望而活着,当一切希望彻底破灭时,死亡就是唯一的选择了。哀莫大于心死,我的心早已死亡。一个念头在我脑海中闪过:捱到明年春暖花开,去南方遥远的大海边,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在无知无觉中把这没有尊严的生命交付给涛涛海浪……
  
  我在山野边放牛边唱着悲歌,诅咒命运,寄托对花妮的思念。
  我向她发出最后一封绝笔信,求她宽恕,我骗取了她的爱,请她永远把我忘却,重新寻找自己的幸福。她回信说她家已搬迁,我暂不要去信了。她做得对,这年头同床共枕几十年的夫妻迫于政治压力分道扬镳的不在少数,何况是八字没一撇的恋人。姑娘,我能原谅你,即使在九泉之下我也会为你祈祷,为你祝福,祈求你终生幸福。
  接二连三的不幸频频发生,给我的打击一次比一次沉重。刚回村公社就指示大队召开批斗会,目的是“批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脚”,叫我“永世不得翻身”。我被带到赵道沟小队,侯家庄、后岭等三个自然村的社员齐集一堂,书记王锁掌握会场,要我交代犯的什么错误,因甚被送回来。我觉得三两句话很难讲清,不如干脆都归咎于地主出身,就说成分不好。又问戴什么帽子,我回来当晚已把牌子塞进炕洞烧了,只简捷回答“坏分子”。我觉得“坏分子”的称谓虽然不好听,但比“反社会主义分子”似乎罪轻些,不带政治色采。大约他们认为“坏分子”和“破坏分子”是同意词,就问“你破坏了什么”,我顺水推舟编了一个当电工烧毁一台电动机的故事敷衍过去。
  
  一天夜里我做了个恶梦,梦见父亲被关在一间黑暗的魔窟,群魔乱舞、杀气腾腾,他正在受刑。那些狰狞的魔鬼残忍地用利刃割他的肉,他遍体鲜血淋淋,已经奄奄一息,我扑过去抱着父亲痛哭,大叫一声惊醒,泪水浸湿了衿被。第二天就有不幸消息传来:父亲已被遣送回东湾。这事虽在意料之中,我听到后仍似万箭穿心,决定立即请假回东湾看望他。
  我先进了城,到饭店要了半斤酒,独酌独饮。我只有三二两的酒量,但喝酒从未醉过,这次有意喝个酩酊大醉,然后在父亲面前痛哭一场,向他倾诉胸中的积愤。我心中的悲痛和愤恨无人可与倾诉,只有父亲!
  俗语说“酒是奸臣,扶起不扶倒”,我心中千愁万绪独自喝闷酒,还未过半便觉天旋地转、身不由己。女服务员走来见我狼狈不堪,微笑着说:“你喝醉了。”
  我摇摇晃晃地说:“哦,醉啦,不能喝了,你收拾了吧。”她刚离开我只觉头重脚轻立刻就会倒下,心脏快穿越喉管跳出来了。必须赶快离开,免得出洋败兴!我挣扎着站起双手扶着桌凳,趔趄着走出饭店,刚出门“哇”一声连酒带饭兜肠刮肚吐了出来。我赶快逃离现场,惟恐服务员看见逼我打扫。走到十字街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屋檐下立刻死猪般呼呼大睡。不知过了多久只觉被人踢了两脚,耳边听得有人喊:“起来,你怎么在这儿睡!”心想准是公安局的,来得正好,我正无路可走,你们把我捆走吧!
  又踢两脚:“快起来!”
  我揉揉眼坐起,眼前却是二姐夫张焕江:“你怎么啦?”
  “我喝醉了。”
  “胡闹,走,到我屋里坐坐。”
  
  二姐夫原在西街副食品厂,后又调到东街药材公司。我脑子晕晕乎乎不辨方向,跟着他跌跌撞撞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去了哪里。进屋后他说:
  “早听说你被送回来了,你犯了什么事?前几天你爹也回来了,你知道不?”
  几句话勾起我满腹伤悲、一腔积忿,止不住泪如雨下,借着酒疯肆无忌惮地倾诉我的沉冤,痛斥世道不平。二姐夫听着吓得脸色蜡黄,连忙制止:“你怎么啦,不要命啦?快住口,幸亏此刻就你我二人,被别人听到那还了得!”
  “我不怕,反正没有活路,他们把我杀了算了……”
  离开二姐夫天色已晚,只觉腹内空空,走进姥姥家,见炕上除姥姥和大妗外还坐着一个不认识的老妇人。大妗说她姓游,是我的远房姨妈;大妗让我吃饭,我不好意思自己动手,姨母亲自下炕给我盛好端来。我觉得这个姨妈很有同情心,她很善良,竟然喧宾夺主越俎代庖,亲自下手给我盛饭。
  吃过饭天已擦黑,我告别外婆大妗乘着夜幕回到东湾。
  
  继母杨秀莲也被送回来。听说遣送父亲时学校造反派就要她一块走,她硬是不走,说自己是响当当的贫农,校方未敢强行遣送。可是她因翻老婆舌得罪了居委会干部(文革前有次我回去正遇人家找她对质),三天后被街道造反派强行送回。父母暂住在汉英叔的一间耳房里,父子相见一番感慨叹息,各诉衷曲。他劝慰我不要过分悲戚,更不能走绝路,“既来之则安之”。好在一家都回来了,过一段时间局势平稳些再设法把我迁回东湾,一家人一起生活困难会少些。我也觉得不能撇下父母不管犹自去死,尽管活着是那样艰难,仍须活下去。
  正是:
  冤冤相报何时了,弃世抽身事犹早;
  试看三落三起后,尽享天伦人未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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