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一次交易

　　清洁工仍然是一身蓝工衣，一顶米黄色耐克太阳帽，一只大大的口罩捂着脸，露着的一双眼睛看上去深不可测。他双手抱着扫把，正对着那块禁止通行的牌子坐着。
　　龙腾飞愣了一下，像是被抓了现行，心里后悔走出路口之前竟忘了先探头瞄一眼看看外面有没有人。他心里很快就释然了，不就是一名清洁工吗？又不是警察。就算是警察，自己也没犯法，最多就是违禁走了不让走的路。山那么大，还不是谁爱走哪走哪。他真想伸手把那只大口罩摘了，看看捂着的是一张怎样的脸。
　　清洁工像是明白他的心思，伸出右手摘掉脸上的口罩，露出一张白皙的脸，冲他莞尔一笑。那张略小的嘴巴像是含着什么东西。他尴尬地对清洁工笑了笑。清洁工突然站起身来拿着扫把，拉着他的手绕过那块禁止通行的牌子，冲进了那条原本只属于他的岔路，慌慌张张的像要躲避什么。若不是给他看清楚了这张不带恶意的脸，他真会大声呼救。跑过一段后，清洁工拉着他在一棵大树后面停了下来，透过树的缝隙朝大路上张望。只见一个同样穿着蓝色工衣戴着草帽，皮肤黝黑的清洁工扛着扫把沿着山路走了上来。
　　他发现那只一直紧紧叮在他的背包上的紫色蝴蝶，此刻没了踪影。一定是刚才一路狂奔时跑丢的，龙腾飞禁不住恼火地说：“不就是你们同事吗？怕什么！”
　　清洁工朝他挤挤眼，悄声说：“我是假冒的。”
　　他差一点笑出声来，只听说过冒充领导冒充名人冒充大老板的，居然还会有冒充清洁工的。
　　看着大路上那名真清洁工的身影消失了，假清洁工得意地说：“其实要说我比他们更真，他们也只会在人多看得见的地方打扫一下。而我，只要是大自然里，甚至是人的心灵上的灰尘，都愿意打扫。”
　　这话听起来有点玄妙，龙腾飞更感兴趣的是他为什么要冒充清洁工。他把心里想的随口问了出来：“你为什么要冒充呢？”
　　“那可是秘密。”假清洁工把头上的帽子也摘了下来，头发略显稀疏，瘦削的脸上线条特别分明。他一边用帽子扇着风一边说：“不过至少应该同一个人分享，否则就不是秘密了。”
　　龙腾飞觉得假清洁工说的没错，他就很想和人说说他的凤凰仙子，不说说沤在肚子里会长毛，刺得心里难受。假清洁工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说：“把你的秘密说出来分享一下，或者我们交换？”
　　“看你天生异相，与众不同，一定也有不少秘密吧？”假清洁工凑近他亲热地说，“其实那次看见你捧着一束花上山我就纳闷，别人都是从山上带花下山的，这山上什么花都有。”
　　看他有些犹豫，假清洁工说：“我们可以拉钩。”
　　他笑了笑说：“这是小孩的把戏，我信你就是。”
　　假清洁工说：“还是拉一下钩吧，这样印象深些。”
　　假清洁工朝他伸出了一根小指，他也只好把右手的小指伸了过去。原来秘密还可以用来交换，这可是他人生做的第一笔买卖，也不知道合不合算，他根本就算不来这笔账。眼前的假清洁工看上去像个精明的生意人，可是他的秘密若要交换，只能把跟这个假清洁工交换。他甚至心里已经把这假清洁工当成朋友了，他想让假清洁工知道他的凤凰仙子。
　　走开两步，他突然发现刚刚遮蔽他们的这棵树长得很神奇，向上长出了很多根树干，根根都高大粗壮，分不清那根是主干，独木成林。他想起小学时那篇课文，叫“鸟的天堂”，描述的是一棵榕树生长出的树枝扎入水中，后来长成了新的树干；新的树干上生长出新的树枝，又扎入水中长成新的树干，不断的重复繁衍，若干年后长成了一片森林，成了小鸟天堂。那时候父亲特地在周末开了三个多小时的车，带着他来到课文里描写的地方。身临其境，他在重温课文的同时，更是惊叹大自然的神奇。
　　他数了一下眼前这棵树，整整十三根树干。假清洁工也好奇，跟着数了一遍，却是十一根。两个人都说是对方数错了。他囔着要重数一遍，假清洁工说：“不用数了，其实是我们都数错了，就应该是十二根。一年十二个月，月月都有，我们叫他长年树吧。”
　　长年树，也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这个树名。他带着假清洁工走向通往小屋的路，其实是没有路的路。假清洁工很小心地往前迈着步子，眼睛紧盯着地面，像是怕有陷阱，或者跟那两个偷挖竹笋的人一样，也想在这山上找出点什么值钱的东西。看那两眼只盯着脚下的样子又不太像，他忍不住问道：“你是找什么吗？”
　　假清洁工回答说：“我是怕踩着地上爬的蚂蚁。”
　　他再一次感觉到这假清洁工有些怪异，禁不住笑了起来。
　　假清洁工一本正经地问他：“你看过《西游记》吗？”
　　他点了点头。假清洁工说：“里面唐僧教导孙悟空爱惜生灵，说过这么两句话：‘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蚂蚁虽小，也是一条生命。你想想，假如也有一种比我们人强大数百倍的生物，就像人相对于蚂蚁一样，要是看你不顺眼，随便把你碾死，那岂不是非常残忍吗？”
　　他第一次跟着父亲爬凤凰山时，就听父亲讲过《西游记》里有个孙悟空很有本事，后来他看了动画片《西游记》，再后来又买回一本小说《西游记》看了。里面的孙悟空是他心目中从小就崇拜的英雄，有时候真想自己也像猴哥一般有本事。至于唐僧说过的这么两句话他没注意到，他完全是被孙悟空降妖除魔的故事吸引着看下去。应该是孙悟空教唐僧怎么识别妖怪才对，唐僧除了念紧箍咒折磨孙悟空还会什么呢？他感觉假清洁工说得太玄乎了，似乎又有些道理。
　　假清洁工大概被口罩捂得太久了，憋了很多的话，他有些能懂有些听不懂，好像都是在说要爱惜生命，最后问他：“你说，人为什么活着？”
　　他随口答道：“为理想活着。”
　　假清洁工紧接着问他：“你的理想是什么？”
　　他回答不上来，从小大人们就说，人一生要有理想，要为理想而奋斗。母亲说，长大了要像你爸爸一样，要超过你爸爸。父亲说，长大了首先要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怎样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呢？孙悟空算男子汉吗？也许成为了真正的男子汉，就能见到真正的凤凰仙子。
　　他很好奇，假清洁工的理想是什么，难道是想做一名真正的清洁工？他也有许多问题想问问假清洁工。
　　来到了他遇见那两个偷挖竹笋人的地方，只见那块石板上一堆新剥的竹笋皮，那两个人不知消失在那个角落了。清洁工用扫把把那堆竹笋皮扫到一颗树底下，嘴里念着：“阿弥陀佛！迟早会遭报应的。”
　　他想告诉假清洁工那两个人的大概模样，还想告诉假清洁工，他在前面不远处看见了一条青蛇。可这一切都分明时过境迁，像不曾有过。
　　他带着假清洁工走进了峭崖边的小屋，第一次向人袒露出心中的秘密。假清洁工说：“你父亲真会找地方，这地方一般人确实难发现，也不可能来。”
　　他仔细看这地方，没有路上来，小屋在一块巨大的凸出的岩石下。不走到近前是很难发现小屋的，他以前都没注意这点。
　　假清洁工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激动，摸了摸那只高大的雕塑鸟说：“是一只凤凰吧？”
　　他忙说：“凤凰仙子。”
　　假清洁工说：“还没有成仙的。”
　　他不免有几分沮丧，父亲确实犯了一个错误，一个美丽的错误。
　　假清洁工赞叹说：“你父亲真了不起，能给你修一座小屋，造一个仙子。”
　　他不无骄傲地说：“我父亲确实了不起。”
　　假清洁工问：“你父亲是谁？”
　　他答道：“龙云。”
　　假清洁工问：“通天达移动通讯的龙云？”
　　他反问：“你认识吗？”
　　假清洁工说：“可他不一定认识我，他曾经是我王怀德心中的偶像。”
　　他终于知道了假清洁工的名字叫王怀德，还曾经是父亲的崇拜者。他看见王怀德的眼神带着几分怀疑，说：“我是长得不太像我爸，好多人都怀疑我是他儿子。”
　　王怀德忙说：“不是的，你说是龙云的儿子我就相信了，一般人哪有能耐在这凤凰山上建一座小屋。”
　　王怀德抬头望望天，说：“该下山了，你明天还来吗？我在长年树下等你。”
　　他有些不情愿地说：“明天要上学了。”
　　“那就下周末吧。”王怀德拍拍他的肩膀说：“到时候我把我的秘密告诉你。”
　　整整一周，他在学校上课总心不在焉，回到家里吃饭时想睡觉时想，心里一直想着，王怀德的秘密，那是什么秘密呢？他期待着周末快点到来，期待着那个秘密。
　　终于盼到了周末，睡梦中他听到一阵雨声，看窗外透着蒙蒙亮光。鹏城的夏天雨水比较多，总是毫无征兆地降临。还好，天大亮时，雨也停了。他早早来到凤凰山上那棵长年树下，没有看到那个叫王怀德假清洁工。可能是自己来得太早了，假清洁工是不会这么早出门的。等人的工夫他再次数起了长年树的树干，第一遍他数的是十一根，第二遍数的又是十三根。那树干一根挨一根，相互挤压相互遮挡，令人眼花缭乱。他一遍一遍地数，每一次数的跟前面一次数的都不一样。不记得数过多少遍了，太阳也出来老高了，仍然不见假清洁工王怀德的踪影。他很失望，没想到，人生的第一笔交易就这样失败了。
　　他感觉是被人欺骗了。想起有一次和母亲走在一座天桥上，看见一个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的学生拿着一块纸牌，上面写着：“求五元坐车”。他正要上前掏出口袋里的零用钱，母亲拖着他走过天桥，说，你傻呀，前几天电视里还播了，东门那边几个穿校服的拿着骨灰盒骗钱。现在到处是骗子！
　　过了周末他又得去上学，旷课需要有个理由。上次旷课还是父亲出面去找学校老师，也不知父亲跟老师说的什么理由。好在很快就到了暑假，可以名正言顺的不用去学校了。暑假里他有属于自己的很多时间，除了上小提琴课以外，剩余的时间都在凤凰山上，却再也没见到过那个假清洁工。难道是因为假冒清洁工被识破了，也不至于被抓起来吧。
　　很快，他就忘记了那个叫王怀德的假清洁工。那条通往峭崖上的小路，又成了他一个人的路。山上的野草长得特别快，总是把他前一次走过的路线覆盖住。他常常跟在一只蚂蚁的后面，慢慢地翻过一个小山包，看着蚂蚁找到食物往洞穴里搬。他有时候还会跟在一只蝴蝶后面，看着蝴蝶找到伙伴，成双成对地翩翩起舞。他甚至还躲在树丛里，看蜘蛛吐出丝来，那丝线随风飘到另一个固定点上后，蜘蛛再耐心地一根一根地结起网来。最后他都能凭感觉走向峭崖边的小屋，走着走着，感觉自己也渐渐地高大起来，离凤凰仙子越来越近，站到身边可以平等交流了。他很愿意和凤凰仙子掏掏心窝子，凤凰仙子是不会骗他的。
　　父亲一直都很忙，一天晚上，父亲从外面吃完饭回来，难得的过来房间看他。他把心里憋了很久的一个问题问父亲：“爸，你说凤凰仙子能听见我说话吗？”
　　父亲用惊奇的眼光看了他一会儿，夸张地说：“一不留神，儿子长大了，我的小飞飞可以去找凤凰仙子了。”
　　父亲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不知道该去哪儿找凤凰仙子。他没想到的是，会在凤凰山下碰见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