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转眼之间，牛牛已经长到一岁多了。慢慢的学会了走路，并且能用模糊不清的语言叫出“娘”字来。他的每一个变化，都会令柳叶激动不已。当他叫第一声“娘”的时候，柳叶好一会儿才听明白意思，忍不住热泪盈眶，抱着儿子亲了又亲。牛牛“咯咯……”笑着，叫得更起劲了。
　　柳叶知道不能让牛牛在妓院里久待，若让他在妓院长大，不但自己的心血白费了，他的前程也会飘渺难测。但又不知道该把他送到哪里去？心中思虑成愁，脸上便显露出来。她的一位熟客见她神色异样，问她:“有何心事？”
　　柳叶无法细说，不经意的回了句:“不知道这个地方，谁在学问上的名气最大？”这位客人倒是科班出身，曾经中过秀才的，识得本地的学识行情，说话也有些掉书袋:“在我们这城里，有学问的人不少，有名气的人也很多！你问有学识的名气人，应该是有名气的文化人。俗语说的好:‘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没有人敢说自己的学识比别人高！”
　　“但却真有这么个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精通经史典籍，满腹锦绣文章。虽然不敢称第一，却没有人敢说自己的学问高过他。”
　　柳叶问:“真有这样人物？不知其姓名称呼？家住何处？”
　　客人说:“此人姓乔，表字延年，家住城南二十里外的乔家庄。他学问虽好，科场却不得志，屡试不第。人到三十，忿而弃笔，回乡以教书为生。”
　　柳叶心存疑问，道:“他自己既然考试不中，教出来的学生，只怕也好不了多少吧？”
　　客人说:“事情便怪在这里！他教出来的学生，大多都取了功名。得中进士者，数十人，都在朝廷当官，中举人者达数百人，秀才更是不用说。他由此成名，名气之大，就连附近州县的官员，都时常去听课聆教。州县里所有的举子士人，没有不知其名者。送学生去的，更是不计其数。他办的学堂可是远近最有名气的！”
　　柳叶听了此话，心里很是向往，就有了把牛牛送去的打算。她又询问了数人，知道这个乔延年膝下无子，只到中年的时候才有了个女儿，甚是疼爱。不过他收的学费很高，一般的人是交不起的！
　　柳叶思前想后，觉得把牛牛送去的越早，对他的成长越有好处。可是孩子这么小，乔延年能收留吗？送去后，自己不在他身边，由谁来照看他呢？母子不在一起，感情会不会疏远？学费的问题，自己倒会尽力而为。
　　最后，她觉得为了儿子的将来，顾不得那么多了，先去乔家庄探探再说。院里的众姐妹听说要把牛牛送走，心里都不舍，齐来送行。柳叶见她们如此喜爱牛牛，心里又是感激又是高兴，一齐谢过了，说:“只是去看看，还不知道留不留呢？”辞别了众人，雇了一辆马车，出了城南，顺路而来。
　　约有一个时辰，到了乔家庄。柳叶为了表示敬重，在村头就下了马车，问清了乔延年的住处，令车夫等候，自己抱了儿子，徒步走来。
　　乔延年的住宅就在村首的一侧，前面是一大长溜的学堂，房屋十分广阔，也不知道能容多少学生！正中屋楣上挂着一块书有“延年书斋”的大长匾。屋前是一大片空地，四周种着几排杨树，有许多活动设施，想来是学生们课间活动的地方。学堂后面是先生的住宅，整个地方极为广阔，虽不华丽，却甚为气派。
　　柳叶见了匾上的四个字，知道到地方了，便放慢脚步，来到学堂前。此时课堂上有一个中年人正在讲课，台下数百名学生鸦雀无声的细心聆听。柳叶猜想讲课的就是乔延年了，一时不敢打扰，站在门外默默等候。
　　那先生根据《诗经》中的《侍坐》篇，讲述孔子的出世思想。柳叶近来学过诗词，又常与诗书之人打交道，知道这个孔子是个万世师表的先贤圣人。细听先生讲的明晰,透彻，句句化难为易，含有深意，不由听的入了迷。
　　这先生正是乔延年，他站在高处，早看见了柳叶，以为是来找人的，没怎么在意，只管讲课。直到讲完了，一甩手，便欲回内院。柳叶忙追过来，打了个问询道:“敢问你可是乔先生？”
　　乔延年仔细认了认，确定不识，说:“我就是，不知有何贵干？”
　　柳叶看了看怀里的孩子，说:“我有事……来求先生……还请先生应允……”
　　乔延年见她支支吾吾的样子，说:“此非说话之地，请跟我来。”转身向后院走去。
　　柳叶心怀踌躇的跟他来到后堂，乔延年让人请出了夫人，坐定后，才说:“姑娘有什么话，现在直说吧！”
　　柳叶见夫人是个慈祥的人，紧张的心稍微缓了缓，说:“我来是想请先生和夫人收留抚养这个孩子的！”
　　乔延年愣了愣说:“孩子是承父母精血而成，谁不爱之如宝！你怎么舍得送人？”
　　柳叶叹了一声说:“这孩子是我的命根子，我也不舍得离开他。可我更不想让他跟着我白白浪费生命，听闻先生是个远近闻名的贤人，因此把他送到这里跟先生学习。希望他长大了做个有出息的人！”
　　乔延年说:“这个好说，等他长大了，你只管把他送来我这里就是，我定当悉心教导！”
　　柳叶为难的说:“可……可……我的身世凄苦，不能抚养这孩子……”
　　乔延年看她吞吞吐吐的样子说:“你家里若困难，学费方面也可以商量。”
　　柳叶咬了咬牙，忽然跪在两人面前说:“孩子在这儿的生活起居，抚养费，学费等一应费用，我每月都会按时送到，不劳先生费心。只求先生代为养他，认真教他。不管结果怎样，我就是肝脑涂地，也会全力报答先生。先生若是不肯收留，我就常跪不起！”
　　乔延年的夫人心里不忍，向前接过孩子，见长的虎头虎脑的甚是可爱，心里已经喜欢了几分，说:“妹子你快起来，这是何苦呢？这么好的孩子，谁舍得恭手送人？你有难处只管说，我们能帮上忙的，一定会尽力而为。”
　　乔延年也劝她:“有事起来说，万万不可如此。”
　　柳叶还要坚持，经不住夫人拉扯，只得起来。她见这夫人性情温和，大生亲近之感，备细说了自己的身世。最后说:“我是个下贱的人，可我不能让孩子也跟着我一齐下贱！求求先生夫人慈悲，收留这个孩子吧！”
　　乔延年听了柳叶凄惨的身世，不禁感叹摇头。夫人却感动的陪着柳叶流了半天泪，说:“妹子真是个命苦的人啊！既然如此，你若不嫌弃，我也没有儿子，就收这孩子做个干儿子，你看如何？”柳叶听了此言大喜，满口答应，千恩万谢不已。
　　乔延年见夫人得了个儿子，甚是欢喜，心里也就同意了，问柳叶:“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柳叶觉出他的意思也是答应了，万分高兴，说:“只有个乳名叫牛牛，请先生给取个学名吧！”
　　乔延年沉吟片刻说:“姓何……就叫良栋……你看如何？”
　　柳叶念道:“何良栋……好名字，谢谢先生，我记住了。”当时就把儿子放下，告辞回城去了。因为一时欢天喜地，倒忘了与儿子分别的痛苦。
　　乔延年夫妇无意中收了这么个干儿子，也觉特别高兴。尤其是夫人，把牛牛——何良栋与自己刚满两岁的女儿乔翠雨，放在一起抚养，像亲生儿子一般对待。左右看着，极为顺意。
　　柳叶每月都来看望儿子一次，给他带些好吃好玩的东西，还有给乔延年五十两银子的抚养费，也兼做学费。乔延年本不想受的，可想到这钱是给孩子的，也就坦然接受了。却只给何良栋花，剩余的，就给他留着。
　　到何良栋长到四,五岁，开始懂事的时候，柳叶想:自己的身份不能让儿子知道。就来的懒了。何良栋从小与乔翠雨一起长大，便如亲姐弟一般。从会说话开始，乔延年就教他们识字吟诗。
　　乔翠雨极为聪明伶俐，读过一遍，就记住了。何良栋略微笨些，要念好几遍，才能记熟。但他有个天生要强，不服输的性子，只要乔翠雨会的，他不吃饭也要学会，因此下的功夫深些，掌握的扎实些。乔延年教过学生无数，很少有这般聪颖用功的，眼里看着，心里极为得意高兴。
　　两个孩子天天在一起，从懂事的时候，就用自己的眼光看周围的一切。有时很好，有时却互不相让，打起架来。何良栋每每以男子汉自居，处处让着乔翠雨。当她争要东西时，总是给她。乔翠雨每每怨父母对弟弟偏心，特别是柳叶拿着东西来看儿子时，她便问:“为什么弟弟比我多一个娘？我也要这个娘。”两人便争着喊柳叶“娘”。
　　柳叶见翠雨长的眉清目秀，又伶俐可爱，很喜欢她，每次带东西来，都是同样的两份，一人一份。于是两个孩子都喜欢她，每每盼着她来，舍不得她走。柳叶看着这个样子，高兴之情溢于言表，觉得自己的付出，都值得了。
　　何良栋七岁时，已经正式进学堂读书了。乔延年对他极为严格，他也听话，读的甚是用功。此时的他已经懂得了亲疏关系，知道自己与乔翠雨并非亲姐弟，知道乔延年夫妇并非自己的亲爹娘，而经常来看自己的娘，才是自己的亲娘。知道了男女大防，三字经，百家姓，四书五经，科举考试，求取功名。
　　当然也有许多他不知道，也想不明白的。有一次，他终于盼到亲娘来了，便带着自己的疑问问柳叶:“娘，你才是生我的亲娘，是不是？”
　　柳叶温和的说:“是啊！我是生你的亲娘，她是你的干娘，我们一样，都是对你最好的娘。”
　　何良栋就又问:“既然你是我的亲娘，为什么不和我在一起住？我的亲爹呢？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他？”
　　柳叶听了这些话，意识到儿子长大了，心里即高兴又慌惑，骗他说:“本来我们是在一起过日子的，可是家里穷，没有饭吃。娘就把你送到这儿来了，干爹娘给你饭吃，把你养活大了，你长大了要好好的孝顺他们，知道吗？”
　　何良栋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柳叶又说:“我和你爹现在住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你爹有很多活要干，顾不上来看你！”
　　何良栋问:“那你们现在有饭吃了吗？”
　　柳叶说:“有了，你爹现在种了很多地，已经有粮食吃了。”
　　何良栋想了想又问:“以前娘一个月来看我一次，现在三个月才来一次，娘住的地方离这里越来越远了吗？”
　　柳叶说:“是啊，娘住的地方越来越远，以后来看你的机会少了，你会怪娘吗？”
　　何良栋想了很久才说:“我会想娘！”
　　柳叶开始怕接近儿子，怕他问一些自己没法回答的问题。怕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后，会伤心失望。就忍着心里的思念，不敢再去见他。只是暗中每个月仍然迁人送银子来。何良栋久不见娘来，免不了心里思念，可又无可奈何。其时尚小，伤心难过一阵子后，也就渐渐淡忘了。
　　柳叶没有了儿子在身边，心里甚觉孤单，每日晚上接客，白天睡觉，过得很是无味。慢慢的，眼看着身边的姐妹一个个从良了，又换上了一批新人。而自己却错过了许多好机会。可想想为了儿子，她并没有丝毫怨言。
　　有一次，她正在厅里闲坐，听到外面一阵吆喝声，打骂声，以及一个孩子的哭声传来。出来看时，却见一群人围着一个孩子拳打脚踢。问了旁边的人，知道是偷东西被抓了。
　　她见这孩子衣衫破烂，面黄肌瘦，猜想是饿急了，心中可怜他，便求众人放了手，把他领到后院，给他些吃的。待他狼吞虎咽的饱餐一顿后，询问他家里的情况。孩子哭着说自己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饿极了，才去偷人东西吃。
　　柳叶见他实在可怜，慈悲之心大起，说:“既然这样，你就别到处去了，在我这儿有吃的，有穿的，就不用再挨饿偷东西了。”这孩子极为伶俐，当即跪下磕头认了她做干娘。柳叶很是高兴，把对儿子的思念，都寄托在这个孩子身上去了，甚是溺爱。
　　不料这个孩子从小无人管教，在外流浪，不学无术，是个不物正业的。开始几天还老实，慢慢的待不住了，白天背着柳叶与一群半大孩子出去，骗人打架，喝酒抢钱。晚上就乖乖的回来睡觉。没钱花了，就伸手问柳叶要。
　　时间长了，柳叶看出端倪，训他几句。他老实几天，却终究秉性难改。柳叶也拿他没有办法，只好限制着少给他钱花。随着年龄增长，这孩子学的吃喝嫖赌，越是不成样子了。
　　柳叶渐渐人老齿黄，生意冷淡了，被妈妈从三楼上赶了下来。幸好她凭着自己独一无二的“白虎星”，引了不少新客，生活还算充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