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一连三天，妈妈再也没有来过。门口的打手已经换过三帮人了，柳叶只能乖乖的待在屋里，哪里也不让去。她被打肿的脸已经慢慢消退了，但三天没吃的没喝的，已经饿得前肚皮贴后肚皮。
　　饿得狠了，只觉头脑发昏，双耳轰鸣，眼前金星乱冒。特别是没有水喝，渴的唇干舌燥，浑身冒火。她的头脑渐渐昏迷，已经失去了正常的思考能力。自己挨饿，儿子也没奶水吃，眼看见胖胖的小脸一点点的瘦了下去，当娘的心里当真有说不出的难受。不禁如此，就连拉屎撒尿也只能在屋子里，屋里的气味已经变的异常难闻。这种日子，比坐监狱只怕还要艰苦几分。
　　柳叶开始还能清醒的反抗着，到后来就只靠着一股倔强支撑。她实在忍不住想要吃的喝的，却最终也没有开口要。
　　直到第三天傍晚，张阿婆才提了一罐子米粥走来。她看了一眼柳叶憔悴不堪的样子，摇了摇头，盛了一碗粥端到她面前说:“孩子，喝吧！”柳叶睁开失神的双眼，看了看她，又闭上，摇了摇头。忽然两粒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直直滚落下来。
　　张阿婆叹了口气说:“真是个倔强的孩子！你不吃饿死了，倒也没关系，可孩子还小，不能让他跟你一块儿去吧？你不为自己想，为了孩子，也要把这碗粥吃了。”柳叶猛地睁开眼，看着儿子，身体剧烈地抖动了一阵儿，终于颤抖地伸出了手。
　　张阿婆“嗯”了一声说:“这才是明事理的好孩子嘛！”给了她粥，又把牛牛抱过来，喂给他吃。此时一阵阵米香钻入柳叶鼻子里，令她肠胃大动，三下五除二，一连喝了三大碗，才稍稍恢复了点精神。她抱回儿子，给张阿婆施了三个礼说:“我和孩子谢谢阿婆！”
　　张阿婆拉着她坐在床上，意味深长地说:“客气些什么。我老了，不中用了，只能给姑娘们做些吃的，讨口剩饭吃。孩子，不是我说你，你说人这一辈子图个什么？有的人一生下来，就高官厚禄，富贵一生。有的人一生下来，就要贫穷一辈子！而我们这些苦命的女人，就更是不容易，更要受尽欺辱。”
　　“这儿的这些姑娘，哪个不是贫苦出身？哪个愿意干这下贱营生？可是没办法啊！她们家里穷，没的吃没的喝。她们也是人，也得活下去啊！不但要自己活下去，还得让家里人活下去！为了有条活路，她们不得不卖身，过这忍辱偷生的日子！”
　　“想当年，我也是个苦命的人，家里过不下去了，被卖到这里来。开始也是死活不干，可她们有办法治你:挨饿，扒光了衣服抽鞭子。不答应就得吃苦头，临了，他们还有迷药，春药，吃了后人事不知，只能任人摆布。你不想干，他们有的是法子逼你干。”
　　“我那时性子烈，什么苦头没吃过？到后来，也就只有认了！孩子，这都是咱的命啊！你不为别的，为了孩子，也得好好想想！你要是不从他们，还有很多苦头吃，孩子也要跟着你受许多罪！”
　　张阿婆说到自己的伤心事，浑浊的眼角里也忍不住流下了泪水。柳叶听了，心里更是难受，叫了声“阿婆……”扑倒在她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张阿婆安慰的拍拍她，说道:“好孩子，别难过！好了啊！其实这就是个念头的事！只要你转了念头，顺了她，倒也不是没有好处的。”
　　“凭咱这相貌身段，再学个曲子，唱个词，那也一定是个走红的姑娘！只要有了名气，就可以结识一些达官贵人，豪门公子。若有缘分被哪家老爷公子看中了，给你赎了身，收了房，以后的荣华富贵，自不待言。你若不愿做小，也可以自己攒些钱来赎身，再嫁个善良本分的人，以后生计也就不用再愁了，这孩子也就不至于跟着你挨饿受累，被人欺负了。”
　　“你若执意不从，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孩子怎么办？就算能活下去，又能靠那个？孩子，想想吧，为了自己，为了孩子，为了将来，别再犟了，认命吧！咱这些苦命的女人，就这命啊！认了，还能有个出头的日子，若不认，只能母子受难！搞不好，两条小命也就没了！孰轻孰重，你自己好好想想。”
　　柳叶听了这些话，仔细想想过去，曾经受过刘白虎的玷污，受过大户儿子的欺负，为了有口吃的，受过光棍汉的侮辱，要饭的时候受过的种种呵斥,冷遇，还有拐子夫妇的欺凌！
　　往事如云烟般浮现在眼前，心中暗忖道:“难道这就是我的命吗？我尅死了爹爹和阿牛哥，难道是老天爷注定让我干这种下贱营生？可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天爷啊老天爷，你要惩罚就该惩罚恶人才对，为什么要难为我和我的孩子？难道这是我前世的报应？”
　　她越想越伤心，越伤心哭得越厉害，直到最后哭累了，方才下了决心:“也好，拼了这一身，多赚些银子，让牛牛去上学，也好长大了出人头地，做个人上人。我就是死了坠入十八层地狱，也甘心情愿了。阿牛哥知道后，定然也会高兴！为了孩子，我受些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别没有出路了，也只能走这条路，看来这就是我的命啊！”
　　想到这些，她想起妹妹柳花走的路来，暗道:“柳花不知道生孩子了没？她走的路虽然不对，却能把握自己的命运！我呢？不管走到哪里，也只能任人摆布。”她开始觉得妹妹比自己更为不易。想到这些，她忍不住咬了咬牙说:“好，阿婆，我听你的就是了！”
　　张阿婆放心地笑了说:“这才是通情达理的好孩子嘛！”
　　妈妈听说柳叶回心转意了，顿时换了笑脸走来，嘘寒问暖的，撤去打手，命人把房间又收拾的焕然一新，便如对待亲生女儿一般。柳叶已经知道了她的真面目，也就不再觉得温暖感激了。
　　自此以后，妈妈便让人教柳叶弹曲唱词，吟诗歌舞，教她酒席间如何拉拢客人，吸引客人，取悦客人，如何陪客待客，献媚诓骗。总之一句话，就是教她使尽办法，把客人手里的钱，弄到自己手里来。
　　还需要经过长时间的沐浴熏香，把肌肤保养的白嫩细腻，身上香气逼人。直到调教成了一个诱惑男人的尤物，方才算是完成了初步任务！
　　几个月后，柳叶便以百合的名字，开始进出前厅了。妈妈见柳叶的样子风流一时，便把她当了宝贝,摇钱树看待，比待别人自是不同。先在三楼给她备了一套闺房，开始并不急着让她接客，只是陪酒唱曲。等她百合的艳名传开了，才选择了良辰吉日，为她梳理，拍板叫银。
　　没有想到，初次竟卖到了三百两纹银。妈妈头一回见到这么高的身价，乐的眉开眼笑。第二日，院里众姐妹都来贺喜，柳叶便拿出银子请吃酒。自此，柳叶开始正式接客。
　　她名声先有了，又有许多客人慕名“白虎星”而来。欲一睹为快者，不计其数！是以客人连绵不断。柳叶每晚只接一个客人，因此身价倍增，客人预约者甚众，很快就成了轰动一时的名妓。妈妈为了多赚些银子，软磨硬泡，才求得柳叶每晚多接一位客人。即便如此，也仍有许多客人排不上号。
　　柳叶晚上接客，没法照顾儿子，只好找张阿婆或不当值的姐妹帮着照看。这些姐妹自己没有孩子，女人的天生母性让她们都很喜欢牛牛，柳叶为人又和气，所以都愿意帮着照看。
　　时长日久，往来回换，渐渐的柳叶也有了些熟客。其中有个叫孙丙的，是个富商，非常迷恋柳叶，愿以五千两银子替柳叶赎身。柳叶心想:“若跟了他，可以衣食无忧，儿子也不愁上学。可是若真的嫁了人，怎么对得起阿牛哥？”
　　她心里徘徊不定，妈妈正值她走红之时，哪里肯放她走？劝她道:“这些人只是一时迷恋你的青春貌美，一旦跟了他，就再不会把你放在心上。若有什么错处，轻则把你冷在一旁，重则打骂，什么事做不出来？再说他自己有家室孩子，你领去的孩子，又不是他的，哪里会真对孩子好？你不要听他们一时的花言巧语，到时候上了当，再后悔就来不及了。”柳叶听这话有理，只得打消了念头。
　　时间越久，柳叶越觉出了风月场中的世态炎凉。特别是那些王孙公子，富家子弟，几乎个个朝三暮四，轻狂薄情。想要你时，甜言蜜语，百般哄骗。过不几天，又不知道跑到谁的门上去了。在这个地方，人们之间的关系，就是金钱与肉体，嫖客与妓女的关系，根本没有感情可言。她这才体会到把客人的钱骗到自己手里的真正含义，她的心渐渐变得麻木了。
　　基于这些可怕的人情冷漠，柳叶感到了与姐妹们友好相交的可贵性，因此平日里就多与姐妹们相处在一起。别人有什么困难纠纷，她都会鼎力相助，从不吝啬。慢慢的就赢得了姐妹们的爱戴。许多姐妹都很信赖她，有困难就向她讨主意求救。柳叶总能想方设法帮她们解决。
　　风月场里的男人多了，虽然好的少，但也有令人难忘的。其中有一个，柳叶就动过真感情。这个人的名字叫钱乙，是个失意落魄的文人，颇有才气，却屡试不中。由家里父母做主，娶的媳妇是个性情凶悍，蛮不讲理的人，只识得功名利禄金钱，可算是个河东之狮。对钱乙的屡试不中，很是不屑。婚后数年，也没留下子嗣。
　　钱乙失落之下，便留恋在风月场所。是一个会弹琵琶的，叫水仙的姑娘的常客。水仙虽沦落在风尘，却是个颇有才气的女子，琴棋书画，无一不通，犹善琵琶。她的琵琶也是整个风月场中的一绝。钱乙迷恋的就是她的琵琶。
　　水仙的客人很多，不是每次都能听到。有次钱乙的心情不好，非常想听琵琶，却正值水仙有客，无奈之下，就要了隔壁柳叶的房，只为听到声音，就心满意足了。他到了柳叶房中，给了银钱，让柳叶自便，自己独坐一角，闭目静听琵琶弦调，伤心处竟至流泪唏嘘不止。听完后，也不说话，起身就走了。
　　柳叶头一次见到这么奇怪的客人，仔细一想，明白这人并非好色之徒，算是文雅之士。她对这种人是很敬重的，当他再次来时，就把头次的银子还了给他。
　　如是几次，钱乙见她虽然身处风尘，却无凡俗女子的贪婪，不由对她另眼相看了，时不时的找些话与她谈。一谈之下，竟甚投机，直到深夜，钱乙才起身告辞。柳叶再还他钱，他辞而不受说:“你陪我谈了半夜话，这算是酬劳了。”
　　柳叶想了想，从中取了一锭小的说:“既然你这般说，我也就不再推辞。陪你谈话一次，我收二两银子，剩下的暂存在这儿，算做预付的。公子再来这里时，就不必再拿了。”钱乙见她执意如此，只得接过银子说:“好，定当再来。”由是，两人互敬。
　　此后钱乙便时不时的来找柳叶谈心。彼此都知道了各自的身世。钱乙哀叹柳叶凄苦，柳叶可怜钱乙生不逢时。不知不觉得，都生出感情来。
　　有一次，两人谈到深夜，钱乙忽然掏出大把银子来，激动地说:“百合姑娘，我……我今晚不走了……”柳叶一怔，叹道:“公子并非好色之徒，钱来不易，何必花在我这烟花女子身上呢？”
　　钱乙说:“我半生失意，却也不至于堕落。只是姑娘实非一般风尘女子，算得上是我的红颜知己！我实在是爱上姑娘了！”
　　柳叶听了，心里颇为感触，叹道:“我实在当不起公子如此厚爱，红颜知己四字，太抬举我了！”
　　钱乙抓住她的手说:“姑娘只是命苦，怎可自暴自弃？若有机会，我定当救你出苦海。”柳叶心里感激，便竭力承欢。钱乙更是爱之不尽。
　　两人恩爱缠绵了月余，钱乙便欲替她赎身，收为二房。提到二房，柳叶却忽然想起了自己以前的婆婆——刘白虎的二夫人来。想起她遭受大夫人欺压的种种情形，最后变成疯癫的样子，她的心开始退缩了。
　　继而想到儿子并非钱乙亲生，等自己给他生了儿子后，他又会怎样对待牛牛？若有不便之处，自己又该怎么处理？处理不当，又怎么对得起死去的阿牛哥？
　　再说钱乙是个有学识的人，自己在这方面与他相差的太远。等他过了这阵儿迷恋自己的热情，他还会去找像水仙这样的真正才女，他们才有共同的兴趣爱好。
　　她翻来覆去的想，始终犹豫不决。就在这时，水仙却来大闹了一场。原来水仙早有从良之意，也看上了这钱乙。钱乙迷上柳叶后，把她放在了一边，水仙知情后，醋意大发，顾不得什么规矩情谊了，闯过来打闹。
　　柳叶得知真相后，觉得这两人才是合适的一对，便劝说钱乙，赎水仙做妾。钱乙本来是喜欢水仙的，现在倒把她忘了。经此一闹后，又记了起来。经不住柳叶的一再劝说，也就同意了。
　　他们两人从赎身到嫁娶，柳叶从中帮了不少忙，并送了一份厚礼。水仙细想自己，觉得对不起柳叶，就向她道歉认错，并千恩万谢。柳叶心里虽苦，却坦然接受了。
　　此事不久就成了青楼里的一段佳话，人人传说。甚至有人谱成曲词，搬上了戏台，四处演艺，广为传唱。柳叶被冠了个“侠妓”的美名。同行的姐妹对她更是赞服。百合的艳名从此更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