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泥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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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既然已经成为韩家的女婿，并且已经接管了这个家庭的财政，我就应该承担这个家庭的一切责任。现在，不用师傅逼着我以自己的名义申办营业执照，我就应该主动地承担家庭鞭炮制作的所有责任。至于师傅在外面的事情，我也就顾之不及了。
　　
　　鉴于我是盘龙大队前大队长和前民兵连长的养子，也鉴于我是天宝公社唯一的名牌大学生的哥哥，而且我也是个残疾人，我申办营业执照也相当顺利。我以蒋阿狗的名义将营业执照申办理下来，所有的税费将会减免，这无疑给家庭里省下了不少钱，也正是我那精于算计、也善于抠门儿的岳父兼师傅，喜闻乐见的事情。
　　而且，我的岳父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把我和小妹搬出去，既被当成他招揽生意的金子招牌，也充当了抗税漏税的挡箭牌；就连我那小舅子韩朝辉，也常常将小妹和我抬了出去，肆意炫耀，刻意地往他那张丑恶的嘴脸上贴金，专门引诱那些不谙世事的、爱慕虚荣的小姑娘。可叹那些幼稚而无知的小姑娘们，被我那小舅子韩朝辉，轻而易举地骗取了贞操。
　　韩朝辉害了别人，也害了他自己。他终于以《流氓罪》、《破坏军婚罪》和《间接杀人罪》被捕入狱的时候，刚满十八岁。
　　
　　韩朝辉随父亲去干那走乡串户做鞭炮的行当。他犹如狗改不了吃屎一样，依然改不了那趋附女色的本性。无论走到哪一家，只要一见到了漂亮的女孩子，他都要将我和小妹抬了出去，使出浑身的解数，进行一通海吹海擂，吹得那不谙世事却又虚荣、轻浮的姑娘，迷迷糊糊地就像是吃了迷魂药，晚上就特意为他将房门打开了。他也就因为屡屡得心应手而沾沾自喜，以至于得意忘形，居然将一个当兵的未婚妻的肚子弄大了。
　　于是，一纸诉状递到了法院，他也就被戴上了锃亮的手铐。
　　后经审讯，韩朝辉交待，他之所以有今天的这些淫乱恶习，都是受了李家林的淫乱教唆与影响的结果。
　　但是，我们谁也不会想到，年仅十八岁的韩朝辉，居然在极其短暂的时间内，骗取了九个无知少女的贞操；而且，那个当兵的未婚妻，由于羞愧难当，服毒自尽，造成一尸两命。
　　
　　韩朝辉被判处死刑。执行枪决的那一天，天空下着毛毛细雨。我行走不便，也不愿意面对，更不敢看到活生生的一个人，一枪响过之后便一命呜呼！我只有坐在门前，默默地送我那罪孽深重的小舅子一程。
　　我远远地看见断崖上，站满了黑压压的一大片人。一声枪响之后，那些人很快便消失离去，将收尸的事情，丟给了我那精于算计、也善于抠门儿的师傅兼岳父。
　　韩朝辉的所作所为，不仅害得那些愚昧而贪慕虚荣的女孩蒙受羞辱，还给老韩家带来了洗刷不净的奇耻大辱。他的死是罪有应得，死不足惜！如果将他葬于祖坟地里，将会令老韩家的列祖列宗蒙羞于阴曹地府。
　　于是，我的岳父在断崖旁边随便挑了一坑凹地，将那孽障的尸体丢了下去，用石块一垒，便是一座坟了。
　　
　　埋葬了韩朝辉之后，岳父和岳母整个人完全虚脱了。但是，他们谁也没有哭一声。我的妻子虽然内心疼痛，但是她明白，她在这么个非常的时期，应当承担的责任。她明白，如果她在这个时候显得脆弱，她的父母会更加痛不欲生。
　　岳父回到家里，一言不发地坐在火塘里，使劲地吧嗒他的旱烟锅；岳母回到家里，也是一声不吱地做着她的针线活儿；我的妻子回到家里，依然是默默无言地到灶房里做饭；而我，却不便唱歌，也不便吹笛。
　　面对一家人愁惨痛楚的凄厉情景，我居然束手无策，一愁莫展。我的脑袋一向灵活，常常能在极短的时间里想出许多对策，化解旁人难以解决的疑难问题。可是，此时此刻，我这灵敏的脑袋，居然变成了榆木圪塔，一点使唤也不听了。我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去劝导他们、安慰他们，而只有陪同他们默然地承受痛苦的煎熬。
　　我的妻子将饭做熟了端到桌子上，岳父磕掉烟锅里的烟灰、岳母收拾了针线活儿、我也放下正在制作的鞭炮筒子，前去吃饭。
　　往常吃饭，都是岳父和岳母坐上首，其他人则围坐一圈。而今天，家里只有岳父岳母和我们小两口，所坐的方位也得改变。于是，岳父坐上首，岳母坐下方，我和秀儿则分别坐在岳父的左右两旁。
　　然而，谁也不肯动筷子吃饭。最后，还是岳父率先拿起筷子说：“吃饭。”
　　于是，岳父显得从容不迫地吃了起来，我们也都随着岳父开始吃饭了。我发现眼泪在岳父的眼睛里转悠，但他愣是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流出来。岳母和我的妻子虽然面无表情，也没见谁掉下一滴眼泪。可是，我的眼泪几次悄悄地滚出了眼眶。
　　
　　晚上，我搂抱着浑身冰凉的妻子，轻轻地对她说：“要哭就哭吧，憋在心里难受，哭出来会轻松一些。”
　　她哽咽地说：“我不哭。我只当是没有那么一个作孽的弟弟！”
　　泪水又悄悄地从我的眼睛里滚落出来。我不是为那流氓成性的韩朝辉伤心，我是心疼我的贤惠而善良的妻子啊！如果她有个什么不测，我该怎么活呀？她如果因此而垮掉，这老韩家恐怕也就要支离破碎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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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里虽然发生了如此的惨剧，鞭炮制作却不能因此而停止运营。
　　该死的人已经死去，他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任何欲望了——再也不可能作恶、再也不会为害社会、再也不会伤及任何人了，他也不需要五谷杂粮养他活命了。你恨他也好，怨他也好，你诅咒他、百般地辱骂他，他也不知道了——这就是人一死，一了百了的根本体现。
　　但是，活着的人，无论你多么悲痛，也不论你多么愤恨，你总是得活下去；你也还是要生活、要劳动。尽管这种生活令你觉得活得艰难、活得痛苦，甚至于令你觉得痛苦得生不如死，你也还是要活下去。因为你有牵挂，你有爱——为了你的牵挂、为了你的爱，不管你活得多么艰难、多么痛苦，你也必须活下去——这就是生活赋予你的神圣使命，也是你必须承担的生活责任。
　　
　　发生了这样不光彩的惨事，我特别担心韩朝耀会因此而影响学习。我给他写去了一封信，嘱咐他千万要坚强、千万不能放松学习，争取以最好的成绩，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
　　韩朝耀也很快回信了。他回信说他不会为那不成器的弟弟伤心，他一定会努力学习，他让我不要为他担忧。
　　岳父再也不愿意出门做鞭炮了。岳父不愿意出门做上门的鞭炮生意，留在家里，我们正好四个人，来个明确分工——我擀鞭炮筒子；我的妻子除了洗衣做饭、伺弄菜园子、喂鸡子喂猪子，还要拧鞭炮的引芯；岳父填火药、装鞭炮的引芯，将鞭炮制作成功；而岳母，则是将一只只鞭炮组装起来。
　　
　　出了韩朝辉的那起惨烈却也耻辱的祸端以后，岳父整个人完全脱胎换骨了。他那么一个遇事总是想占光鲜、平时有说有笑的人，猛然变得像哑巴了。喜欢串门的人，如今连大门也不愿意出了。他除了上厕所，成天埋头干活。他那日渐憔悴的脸上，一直不见一丝笑容。有时候实在是累了，就去吧嗒他那四尺有余的旱烟锅。
　　岳母一天到晚也只知道默默地干活。她将做好的鞭炮编成串，使那些单独的鞭炮组成一个整体，然后包装成一万、五千、两千、一千或者五百，完成鞭炮制作中的最后一道工序。
　　岳母平时本来就寡言少语，一轮到岳父在家里，几乎成天难得听到她说上三句话。眼下出了这码子难事儿，她更加沉寂郁闷，凄楚难言。
　　我的妻子已经养成了害怕爹的习性，虽然已经和我结婚了，也没有多大的改观。出了这么一起丢人的惨事儿，她的心里本来就屈痛，她爹的那副苦瓜面孔往眼前一支楞，弄得她更加提心吊胆、胆战心惊。生怕一不留神，那足有半斤重的黄铜烟锅，就会砸向她的头顶。
　　我喜欢说笑，也喜欢唱歌；我害怕寂寞、喜欢热闹。可是，在这令人痛断肝肠的愁惨时节，我怎么高兴得起来呀？又怎么唱得起来呢？我纵然是害怕寂寞，谁又能够和我一起热闹、一起歌唱呢？
　　我多么希望岳父和岳母，能够尽快地走出悲痛，摆脱忧伤，而拥抱欢乐！只有他们有了欢乐，我的妻子才有可能欢乐，我也就可以从他们的欢乐中分享快乐！
　　然而，愿望总是美好，现实却是如此的残酷。常常被欢乐浸染的家庭，突然间发生了这么一起人为的横祸，再乐观开明的人，也是开心不起来、乐观不起来。整个家庭成天显得沉静而窒闷，令人闷得随时都有可能发疯着魔。
　　这样的阴郁愁绪在我们家庭一直延续，久久不肯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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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韩朝耀放暑假回来，一家人的脸上，才相继有了丝丝笑意。
　　下学期韩朝耀就上高中二年级了，明年就要参加高考。据说他的学习成绩很不错，他对考上大学也很有信心。虽然他的弟弟因为触犯了法律，受到了制裁，他也确实痛心，他的学习和生活也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但是，他有很强的自制能力，有着强烈的上进心和求知欲望。他善于克制自己的悲伤心情和低落情绪，将精力高度集中，全力以赴地投入到学习中去。故而，发生了这样不光彩的惨剧，他的学习成绩不但没有后退，似乎还有了相当的进步。
　　人们常说，“下什么种子，就长什么苗”。其实这句话的意思，并不完全绝对地说明遗传基因对儿女的影响。它的主要内涵应该是说，父母有时候是儿女最好的老师，他们的一言一行，被儿女无声无息地悄然学习效仿，将无形地影响儿女以后的生活与学习，乃至于工作，甚至于影响儿女的一生一世。世界上这类先例的确是数不胜数，也确实警醒了天下的父母们，对儿女们言传身教的重要意义。
　　但是，有些聪明睿智的儿女，也会巧妙地运用自己的言行，去开启父母心灵的门扉，启迪父母被蒙蔽的心智，引导他们从黑暗走向光明，从困顿的泥沼中挣脱出来，走向平坦、走向辽阔的草原。韩朝耀就是这样一个聪明而睿智的青年。
　　他一回到家里，便用他的微笑、用他的真诚，去感化每一个人、去温暖每一颗心。我也确实被他的真诚所感动，我也终于感觉到了一点轻松与愉悦。
　　于是，我们这个沉闷而忧郁的家庭，便有了活力，重新焕发出生气。
　　于是，一家人便有了希望，似乎已经看到了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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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暑假，小妹没有回来，也没有给我写信。我以为她是因为什么事情耽误了，推迟了回家的时间。我每天下午来到门外，朝断崖眺望，希望看到我的小妹，能够突然闯进我的视线。可是，我的小妹，却一直没有出现在断崖上。
　　我的心里有了忧虑，也有了恐慌，我担心小妹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托人给她寄去了两百块钱，并一同寄去了一封信。我在信中对她说：“我和你嫂子都很想念你，你为什么不趁这暑假期间回来看看呢？”
　　但是，我却没有告诉她，韩朝辉被枪毙的事情。
　　其实，我的这种隐瞒显然是多此一举，根本就无法隐瞒。韩朝辉被判处死刑的布告，全省各条战线都有张贴，武汉大学宣传部也在最显眼的地方，张贴出了那一新闻。而且，学校还以韩朝辉为反面教材，专门组织了道德与法律的教育。
　　小妹将我给她寄去的两百块钱，一分不少地寄了回来。她给我写了一封信，讲述了武汉大学的师生们对韩朝辉的唾骂，以及对家长的谴责。
　　她说她暑假期间打工挣钱，让我以后不要给她寄钱了。她在信中说：
　　
　　我完全有能力养活自己，你不要为我担心。我理解你目前的心情，也知道你目前的处境。你既然已经身为一家之主，你就应该时刻为你们的家庭着想，而不应该将心思用到我的身上。在这个非常时期，如果你不能保持头脑清醒，稍有纰漏就会遗患无穷，弄不好那个家庭可就毁了啊！
　　……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如果觉得可以就应该寄出去。即使是一时不能发表，也可以听听编辑的批评意见。以便今后更准确地把握创作技巧。
　　
　　小妹提到的问题，也正是我所忧虑的事情，我也尽量地做到竭智尽忠地维护这个家庭的利益。至于我的小说，如果不是小妹提起，我还真是把这件事情弄忘记了。
　　可是，处于眼下的状况，我这么一个所谓的一家之主，成天不是这事儿就是那事儿，搅得人心烦意乱、愁肠百结，哪里又有心情写小说呀！由此可见，我那最初的志向，也只能是空有鸿鹄之志，却不能遂心如意了！
　　我目前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这个被愁云惨雾所笼罩的家庭，能够挣脱愁云惨雾的笼罩，尽快地走出愁苦的泥沼，而走向祥和、走向平坦、走向一望无际的辽阔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