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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二十四

作品名称:孟教授      作者:象牙塔之孟      发布时间:2016-02-21 16:53:23      字数:3218

  二十三
  今天的报告人三十出头。她圆脸,栗色头发,有一双大而聪明的眼睛。孟教授觉得她面相可爱,举止又成熟。她讲述小津的艺术,声音轻柔,带点法国式的咬舌,他尤其着迷。不过她的理解不尽与他相同。她仿佛在特意制造新奇的见解,对一些枝节分析过多,几乎忽略了电影最明显的特色。讲座结束后,有听众问了一个联串生僻词句、显得很专业的问题。报告人回答了。然后孟教授也问了个问题。他说既然电影讲的是父亲嫁女儿的故事,为什么那位丈夫从没露面——不仅本片如此,小津的名作《晚春》也是这样处理的。导演难道是说,把女儿随便嫁个人,父亲的责任就了结了?如果那人酗酒,赌博,是色情狂,还有暴力倾向,怎么办?报告人和听众都轻声笑。她说这是个很好的问题,谢谢他提出来。
  “尤其谢谢你提到了《晚春》,因为我一直认为这两者之间的比较挺有意思……”
  她回答完毕,孟教授道了谢,又说他还有几个问题,可否过后与她交流。她说当然可以。
  孟教授觉得舒心。这个会议和他领域的会议没有本质区别。有区别的是人们的表达方式。他们用的不是科学专业的晦涩的术语,而是人文学科的生僻而悦耳的词句。不说“修改版”而说“阐释”。不说“巧妙的技术”而说“微妙的反讽”。他们也有综述、背景介绍、自己的贡献等等。而且综述前人的成果时,不说小津有什么精妙的艺术成就,而说那个研究小津的同行有什么精妙的阐释。就像一位科学家不说爱因斯坦有什么伟大的想法,而说那个验证爱因斯坦的想法的同行有什么伟大的发现。
  一个时段结束了。孟教授上前和那位报告人握手。她和气地说,您是日本人吧?没想到遇上了喜欢小津电影的他本土的学者,真是荣幸。孟教授意识到,刚才讨论时,众人可能也以为他是日本人,研究小津的专家,目光中才带着钦佩。他自我介绍说姓山口,很高兴认识这位名叫伊莎贝尔的报告人。两人都称赞了对方的英语。孟教授竭力装出一点日本口音。正是午饭时间。孟教授说:
  “我恰好知道附近有家不错的寿司店,想不想试试?我们可以边吃边探讨。当然,如果您讨厌日本菜,请恕我唐突。”
  “非常期待,”伊莎贝尔说,“一定是个地道的饭馆。”
  “您有本地的朋友或者同行吗,何不一起去?”
  “没有。我来自纳沙泰尔,第一次来这里。”
  孟教授用法语问好,然后用英语道歉,说自己的法语仅此而已。伊莎贝尔一笑。她说她在纳沙泰尔工作,但出生在法国。
  “非常羡慕你,”孟教授说,“纳沙泰尔湖光山色,我却从没去过,只到过鲁昂。我感觉像包法利夫人。”
  这句话既自谦又自负。孟教授自比为福楼拜作品当中那个虚荣的傻女人,看似自谦;但他炫耀对福楼拜小说的了解,又很自负。他不露声色地观察伊莎贝尔。万一这位生在法国的女人不知道福楼拜是谁,他可就伤心了。伊莎贝尔爽朗一笑。
  “日本也很美,”她说,“您来自本州、九州、四国,还是北海道?”
  孟教授含笑打量她的脸。她摸不着头脑。下一句该考验我的日语水平了,孟教授想。他摒弃了日本口音说:
  “实际上,我不是日本人。”
  伊莎贝尔笑着直摇头。
  “我不叫山口,叫孟某某,在附近工作。”孟教授掏出姓名牌给她看,连连道歉。
  “您可真会说笑,难以置信——”
  “日本饭馆呢,还很地道吗?”
  伊莎贝尔又一阵笑。
  两人去了一家门口挂着布幔的日本餐馆,在吧台坐下,点了清酒和生鱼片。片刻,吧台后的厨师把清酒摆了出来。
  “感觉像在东京,”伊莎贝尔说。
  “或者在《东京故事》里面,”孟教授说。
  这正是小津的电影当中,伊莎贝尔最喜欢的。他们开始聊电影。
  孟教授以前出门,也注意过一起开会的女学者,有的端庄,有的妩媚,但因为是同一个学科,做的是自己不上心的研究,他不愿和她们多谈。今天恰恰相反。眼前是个法国女人,在纳沙泰尔工作,研究日本文化,喜欢小津的电影。他做梦也没想到,如此新奇、有趣的女人,让他在家门口碰到了。他找机会打量她。他喜欢她晒成小麦色的皮肤,还有匀称的腿。他早就注意到她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小巧的戒指。看位置是结婚戒指,只是样式不太正式。他觉得伊莎贝尔更神秘而有吸引力了。
  
  二十四
  孟教授为伊莎贝尔倒了一些清酒,对她说:
  “既然你想听,我就大言不惭了。《秋刀鱼的滋味》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细节之精致,连小津电影里都少见。当然,你喜欢的《东京故事》也极好。你讲座当中提到,笠智众的表情、步态在几个关键场面都非常精到,一个极小的动作蕴含了很深的感情——你不介意我说话太多吧?”
  伊莎贝尔说她很感兴趣。“别人总说我是个好听众。”
  “我可以补充一点:即使在不关键的场面,他的细节也是出神入化的。你要我举个例子?比如说,笠智众第一次上那家酒馆——就像我们这家——碰到吧台那位可爱的女郎,他的表情你肯定注意到了。那时,女郎有点像他过世的妻子,这事还没交代,观众第一次看估计也错过了。你没注意过?真希望电影就在眼前。要不我学给你看?”
  伊莎贝尔抿了一口酒,饶有兴致地等着孟教授继续。
  “比如说,你是吧台女郎。请注意——他的眼睛就像这样慢慢睁大,充满了惊奇和仰慕,看着她……时间比一般人注视感兴趣的陌生人要长半秒钟。不注意还看不出来。我再来一次。”
  孟教授注视着伊莎贝尔。她和他对视了片刻,笑了起来。她笑得很自然,仿佛只是看了一场精彩的演出。她往孟教授杯里斟酒,他道了谢,喝了。
  “这类细节让我想起了某些交响乐。它们是隐藏在旋律背后的一些看似不重要的音符,首次出现谁也没听到。后来则变得更强烈,更明显,直到最后突破了旋律。这时才发现,一个新的旋律诞生了。”
  伊莎贝尔说喜欢他的比喻。孟教授放下酒杯,心想:这个比喻不好,不够逗笑。
  “谈到音乐,”伊莎贝尔说,“小津电影里的音乐怎么样?”
  “量少,但有滋味,”孟教授说,“就像这些生鱼片上的绿芥末。”
  伊莎贝尔莞尔一笑,说愿闻其详。孟教授于是分析了《秋刀鱼的滋味》当中运用音乐的例子。又说,不像某些电影,不管是欢喜还是愁怨,都有各自公式化的配乐,生怕观众和导演们一样麻木,没有足够的音乐就体会不到什么情感。
  “好挖苦,”伊莎贝尔说。
  “感觉有人手持铁锤,不时敲一下你的头,”孟教授说,“当!男孩碰上了女孩。当!几天不见,他想死她了。当!他们海誓山盟。当!父母们棒打鸳鸯……”
  伊莎贝尔笑出了声。
  他们接着聊,从一般电影中音乐的运用,讲到慢镜头等手法。孟教授说慢镜头和音乐一样,在关键的地方用一点,会有奇效。实际上,慢镜头最适合营造一种留恋的气氛,别的手法都不能代替。他举了法国电影《母亲的城堡》为例,伊莎贝尔恰好熟悉,而且喜欢。孟教授说:
  “你肯定记得,影片临近末尾,母亲的葬礼之后,有个慢镜头,回顾母亲在世时全家度假的情景?”
  伊莎贝尔点头。孟教授说,虽然整个影片都在讲小男孩随父母去乡间度假的回忆,可是直到这个镜头,观众才感觉到这些回忆对主人公来说是值得珍惜的。伊莎贝尔也说这个慢镜头印象深刻。
  “它仿佛在说:时间,请停下来,让我多享受一刻这样的欢乐。”
  “如果我为自己的生活拍一部电影,”孟教授说,“那么现在就是该用慢镜头的时刻。”他向伊莎贝尔举杯,优雅地喝了一口酒。他的语气没有调侃或者夸张。对着喜爱的女郎聊彼此喜欢的电影,这样的时光为什么不能多一些呢?伊莎贝尔也笑着举杯,仿佛赞同他的想法。
  孟教授不经意和窗外走过的一个人对视,心里直叫苦。那人恰好是他的同行。他拐进饭馆打招呼(孟教授只得起身相迎),缠着孟教授问明天想听哪些讲座,是否要参加学会的活动等等。伊莎贝尔好奇地旁观。孟教授好容易把同行支走了,回到吧台,向伊莎贝尔致歉。看她一脸疑惑,仿佛在说,你们的话我怎么一句也不懂?孟教授不好意思:“您可能以为我是研究电影的……”
  他解释了自己的专业。伊莎贝尔吃惊不小:
  “你是说,在我的讲座上提问的,是一位科学家。他不是日本人,但他喜欢小津的电影——很高兴认识你。”
  她认为有必要和孟教授握手,重新结识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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