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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二十六

作品名称:孟教授      作者:象牙塔之孟      发布时间:2016-02-23 15:30:24      字数:3193

  二十五
  他们的谈话更轻松了。先是毫无压力地揶揄自己的学科。
  “你的会开得怎么样?”孟教授问。
  “一般。”
  “如果我们是同行,你会按美国的习惯,说‘棒极了’,而不说‘一般’,对吧?”
  伊莎贝尔含笑问:“你的呢?”
  “棒极了——因为有你的讲座。”
  两人都笑了。
  孟教授对伊莎贝尔说:“我猜到了你的想法。你奇怪,这位科学家为什么喜欢谈电影,而不是固执地沉默着,给人一种深入思考的印象。”
  “我其实在想,”伊莎贝尔说,“自己对科学家的印象,多数源于小时候读过的故事。他是一个满怀好奇的孩子,一个聪明绝顶的魔术师,一个为了理想奉献生命的异教徒。今天正好和你确证一下,这些想法是不是太简单化了?”
  “看来我们所受的教育有共同点。满怀好奇的孩子让我想到了伽利略;聪明绝顶的魔术师让我想到了高斯;为了理想可以牺牲性命的人——当然是居里夫人。”
  孟教授原本想到的科学的殉道者,是被教皇烧死在罗马的布鲁诺。他不清楚伊莎贝尔对宗教的态度,所以没提他,而是提了居里夫人。孟教授说,他在巴黎的先贤祠见过她的灵柩。走进那间屋子,看到灵柩上的花束,他能体会到一种类似教徒朝圣的虔诚。
  “人人都说居里夫人伟大,因为事实就是如此。”
  其实,孟教授在先贤祠感到的,不是居里夫人多么伟大,而是她多么不幸。她的丈夫在巴黎街上被马车压死,她所研究的放射现象竟然被用来制造原子弹,投到广岛和长崎。孟教授没有对伊莎贝尔说这些。
  “当时不知道放射线的危害,”伊莎贝尔叹息说,“连居里夫人自己也死于放射线,对吗?”
  “的确值得惋惜。不过,她这样的聪明人,甚至开始了放射线的医疗实验,即使不知道它的危害,也肯定有直觉。”
  “那她为什么——”
  “她只是不在乎而已。”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实际上,”伊莎贝尔说,“我想到的异教徒是伽利略。他是科学的先驱,却惨遭迫害,最后软禁家中,境遇很凄凉。”
  “啊哈,”孟教授脸上忽然有了生机,“伽利略又是一种情况。我不觉得他的一生多么悲惨。相反,我很羡慕他。你好奇,我为什么对自己学科的施洗约翰如此冷心肠?”
  “施洗约翰?”
  “伽利略在牛顿之前引路——”
  “正如约翰给耶稣施洗?”
  孟教授点头说:“打个比方,伽利略就像那个孩子,一下子踏上了神话中才有的、铺满了珍珠和玛瑙的海滩。他弯腰拾起一把,都是宝贝。他拿着自己的新玩具——高倍的望远镜——朝天空望去。他看到了什么?木星有三颗卫星!太阳有黑子!银河不是一团迷雾,而是由无数繁星堆积而成!每一项,用今天的话说,都是大开眼界的发现。你如果有这样的发现,是什么感觉?”
  “欣喜若狂?”
  “还有呢?”
  伊莎贝尔想了想说:“赶紧告诉伙伴们,让他们也长长见识?”
  “可是伙伴们呢?他们正戴着眼罩睡大觉,像赫本在《蒂芙尼的早餐》里面一样(伊莎贝尔一笑)。他们嫌伽利略太吵,跟他争了起来。”
  “可是,这些蒙昧的人们偏偏力量大……”
  “不,”孟教授说,“不是他们害了伽利略。伽利略不是一个受害者。他是最后厌烦了。他跟伙伴们讲自己的发现和心得,可他们不愿听。他大概感觉到了你们常说的那种不能沟通的烦恼和失望——”
  “也就是说,每个人都只从自己的参照系看问题。”伊莎贝尔很高兴能在一个科学家面前妥当地用了个科学词汇。
  孟教授恭维了她的措辞,又说:“所以伽利略意识到,跟别人讨论,阐述自己的新思想,那是浪费时间——”
  “你说的,是咱们各自的会议?”伊莎贝尔笑道。
  “只有思想本身是重要的,必须记录下来。正好伙伴们帮了他的忙。他们软禁了他,好让他潜心著述。他也的确写出了自己的杰作。”
  “看来,伽利略是最幸运的科学家了?”
  “毫无疑问!”
  
  二十六
  他们谈得很投机。这顿在日本餐馆的午饭,他们按法国人的习惯吃了三个小时。孟教授担心伊莎贝尔错过了她想听的讲座。她说下午没有特别想听的。或者说已经听过了——好久没听到他刚才那么有趣的一席话。
  “这是我的荣幸。老实说,我还从没对谁说过这些呢。”
  看伊莎贝尔没心思去会场,孟教授建议她去海边。
  “只在岸边走走,不必打湿脚趾……”
  伊莎贝尔说的确诱人。两人于是离开餐馆,去了海边。
  时间是十月,海水很凉。多数人躺在沙滩上,或者在码头上散步。也有身着紧身衣的冲浪好手出没在波浪之间。孟教授和伊莎贝尔走上了木板铺成的码头。伊莎贝尔感兴趣地望着海滩、码头两侧的小店铺,还有四周悠闲的人们。
  “喜欢这里吗?”孟教授问。
  “美极了。”
  “但我可以肯定,纳沙泰尔湖边更美。”
  “你没有去过,怎么知道呢?”伊莎贝尔笑着问。
  “你有科学家的思维方式,”孟教授说,“但我只是个常人。”
  两人凭着栏杆站住。伊莎贝尔望着孟教授,等着他解释。孟教授笑而不言。他觉得她的头发被风吹起的样子很迷人。
  “捉摸不透,”伊莎贝尔说,“你是个怪人。”
  “常人喜欢的,”孟教授问,“是美丽的,还是丑陋的景致?”
  “当然是美丽的景致。”
  “人们是喜欢自己有的,还是自己没有的?”
  “喜欢自己没有的。”
  “我有纳沙泰尔湖吗?”
  “没有。”
  “但我有这片海滩,”孟教授停顿了一下,“所以比起海滩,我更喜欢纳沙泰尔湖。”
  伊莎贝尔吃吃轻笑。
  “可是如你所说,常人只能喜欢美丽的景致。所以纳沙泰尔湖肯定比海滩更美了。”
  伊莎贝尔大笑:“苏格拉底!”
  孟教授说他惭愧,不敢自比希腊的先贤,只是觉得他的口气(或者说柏拉图所记录的他的口气)很有意思,忍不住模仿了一下。他们边走边聊,相互取笑。
  “海边这么美,还贪心不足,想要纳沙泰尔湖。”
  “你们法国人到处休假,也有美丽的海滩,却以为加州多么神奇。”
  “加州多好。天气好,街道整洁,人人都那么轻松,早起跑步——”
  “我们应该换个过子。”
  在码头的尽头,他们靠着栏杆,看了一会儿钓鱼的人们。然后回了旅馆。
  在她房门口,伊莎贝尔停下说:“本来应该请你进去看看,喝杯咖啡。可是我房间里有的,你的肯定也有。”
  孟教授恳切地说:
  “明天能见到你吗?我不知道你的行程,不知道你在这里呆几天……但是跟你说话很开心。”
  伊莎贝尔没有回答。孟教授道了晚安,转身离开。她叫住了他。
  “什么事?”
  伊莎贝尔上前搂住他的脖子,给了他一个长吻,又推开他,带点惭愧说:
  “对不起,我已经结婚了。”
  三天后,孟教授送伊莎贝尔去了机场。他回到旅馆,觉得房间难以忍受,就出门去了那个第一天和伊莎贝尔去过的日本饭馆。他喝了些清酒,不禁想起了《秋刀鱼的滋味》里笠智众独自喝酒的情节。
  “战败了!”他挖苦自己说。
    
  孟教授以为黛安对自己的研究没兴趣,也不知道进展如何。但他错了。哪怕他擅长掩饰,照旧奉承黛安,他的欢喜和失望她都能一眼看出。她带着担心和怜悯,看着他的脸色从喜悦变为疲惫,从希望变为绝望。她印象最深的,是那天她不请自来,在客厅见到他的一幕。请她进门时,他的微笑如此凄凉,仿佛战败的骑士在弥留之际与公主见最后一面。她一时不慎,像往常一样问他研究的进展。他说失误了,没得出任何成果。他的语气平淡中带着傲慢,意思是他决不掩饰自己的无能,但谁也没有资格鄙视他。他随即收拾了沙发椅旁边厚厚的一叠稿纸,把它们全数扔进了回收箱。
  “等一等,”黛安说,“你辛苦了那么久——”
  “都是废纸。”
  “总有一两张有用的。”
  孟教授点了点自己的脑袋说:“已经记下了。”
  带劲地干了一个月,又随意放弃了。黛安不能理解。她还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荒唐——不懂他研究什么,还提什么建议,要留一两张草稿。孟教授请黛安自便。他收拾完毕,无力地躺在沙发椅上。黛安从没看到他如此疲惫,客厅也从没显得如此孤寂。
  片刻,孟教授恢复过来,又变回了她风度翩翩的情人。他们快活地聊天,筹划那趟去旧金山的旅行。然后他们上楼,去了黛安喜欢的那个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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