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初次相聚

　　出租车停在我住的这条街上，这条街道比较老旧，好像都是五、六十年代改建的，旅馆和饭店的价格，相对要便宜些。而且最大好处，是吃过饭我能很快回宿舍。我找了家皖菜口味的熟店，味道与价格都不错。我并不想让这小子太破费，但也不愿上太低档次的饭店去吃。与楚平飞谈恋爱之后，我落下了一个毛病，讲究就餐环境了。这家饭店名称听去很婉约：江南小厨。
　　江南小厨，店面设计是西餐厅的格局，菜式却是皖南口味的中式餐，环境在这条街上算是比较安静幽雅的。以前我和楚平飞来吃过几次。至所以常来这家，是因为我喜欢吃这家的剁椒华鱼和蘑菇鸡仔汤。
　　我家乡的做法是拿华鱼炖豆腐，或者是红烧华鱼，但江南小厨与我们家乡的做法很不一样，它是把华鱼剁成块用竹笼清蒸而成，之后用精致漂亮的鱼盘端上来，红鲜椒与青葱、白蒜瓣点在上面，看着色彩悦目，且闻不到华鱼那股子鱼腥气，用筷子把滑嫩的鱼肉夹进嘴里，让我吃着就不想停筷子了。只是楚平飞对这道菜不感兴趣，觉得太咸太油腻了，不合他这上海人口味。只有蘑菇鸡仔汤是我们俩都喜欢的，它的食材是各种菇菌类的和嫩母鸡放在一起，放在沙锅里用文火慢炖而成的。吃着营养而美味，特别是在寒冷季节里，吃喝起来暖胃又暖身。
　　我带着他在一楼餐厅里，找了个拐角靠窗的位子面对而坐。这里的灯光相对暗一些，从这儿的大玻璃窗户看向外面，我能看见街道上的人来人往，而大街上走动的人群，却看不清我们。
　　很多时候，我喜欢这种临窗而坐，却又不被别人特别注意的那种安然感觉。
　　面对面地坐下来时，我说：“你点菜。”他有点羞涩地说：“你是客人你点吧。”我没有客气，和服务员点了几道我爱吃的菜：剁椒华鱼、红烧肉、蘑菇鸡仔汤、肉末香菇豆腐，另还点了一道酒酿玉米甜羹，并要了份宽面，宽面是放在鱼汤汁里拌着吃，这是我最喜欢的一种吃法。点好菜服务员就走了，我们也开始了不自在。我瞅着他，他也看着我。
　　这时的林东，神态极不自然，与刚见时大不一样了，就见他一脸窘态，脸红得像害羞的小姑娘，满脸见羞涩。我在心里暗自窃笑，但面上还是忍着。现在我才看出，其实他是个非常缅腆的大男孩。好像怕我看出他的窘迫与不自在。他直起身子，并作起深呼吸，然后朝椅背正身地靠了靠，姿态如军人一样，端正笔挺地坐好。之后，就眼睛盯住我很绅士地问道：“你好！不好意思，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可以告诉我吗？”
　　他说话声音很好听。于是，我冲他轻浅一笑，开始自我介绍：“我叫安静，安全的安，宁静的静。哦，你名字呢？不好意思，我刚忘了。”这不是说假话，一场音乐会听下来，真的让我忘记他名字了。他没有介意，傻傻地又从包里拿出他的身份证，然后毕恭毕敬地用双手递过来了，并又开始了自我身份介绍：“我叫林东，树林的林，东方的东，安徽省山县烟枫镇人。我老家住在农村大山里，目前我在夏门一家电脑科技公司工作，你呢？是上海人吧？”我接过他身份证又看了一眼，我确定这一眼之后，再也不会忘记他名字，还有他的家乡。
　　我连忙解释：“哦，我不是上海人。我在上海一家银行工作。其实我们算是老乡，我也是皖南人。”说着，我也从包里拿出我的身份证给他看，他看后递给我说：“哦，芜江市我去过，城市很美，步行街好热闹。你老家滨江县城离市区不远吧？”我回道：“很近，开车一个小时就进市区了。”过后，我很奇怪我今天的行为，这不符合我的个性啊？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人如此信任呢？
　　这时，服务员把菜一道道端上来了，我真是饿了，就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见我吃得很随意舒坦，脸上那份羞涩和拘谨也没有了，就很自然的与我边吃边聊。吃热了，我脱下风衣搭在椅背上，手镯露了出来，他盯住手镯看了一眼，问：“你这手镯很漂亮，是老辈人传下来的吧？”我没在意的答道：“啊？是啊，这是我老祖奶奶留下来的，我妈说戴着吉祥。”感觉他又认真地盯着手镯看了一眼。就觉得这人莫明其妙，心说，他这是没话找话吧？一个男人干嘛对女人手镯感兴致？却听他又在说道：“我妈也戴过你这种颜色样式的手镯，感觉好像是一对。”我低头闷吃着，没搭理他这句很无聊的话。
　　就见他现在的情绪高昂，但吃得并没有我多，只是话又变得多了。在桌上，他边吃边侃侃而谈，小声地说着对马修音乐的见解，不过，他的观点让我听了倒很认同。
　　他说，马修的音乐之所以大家都喜欢，是因为他的音乐不分国界。他的音乐所体现出的精神，是对地球上生存的所有动物和整个生态系统的忧思，是歌颂保护自然原野的环保声音。其实每个人的灵魂中都有着想去拥抱山水的情怀，这是从祖先血液里流传下来的，无关乎身处在城市与农村。马修音乐的魂灵，就是希望大家热爱自然，保护自然，与自然界的生物共生共存，唤起人们内心深处的善良与柔软。所以他听马修的音乐，总感觉里面有家乡烟枫山的影子，能与音乐心生共鸣，也许这就是马修音乐所带来的独特魅力吧。
　　他还强调说，其实中国也有很多像布列瑟农那样的地方，皖南的山水就很美，只是没有被外界所发现……我微笑着边吃边听他说话，并在心内多了一份莫名好感！我现在才深刻感觉到，在吃饭时听另一个人对自己说话，其实也是一件很轻松享受的事。
　　再次偷眼观察他，见他在侃侃而谈时，脸上丝毫没有窘态了，好像我们之间是久别重逢的朋友，让他越讲越起劲，甚至于连面前这好吃的美食都不在乎了。其实我点的这道长江里的特产华鱼，肉质滑嫩且肥润可口，还有红烧肉，真是好吃得忘记家乡。可此人很怪，不是如我一样是美食控。
　　而且出我意料之外的是，我自己竟也兴趣盎然的在听他说话，内心深处，还感觉这是一种美好快乐的享受，不论是感官上还是精神上，亦是如此。这真是一件奇了怪的事，或许是因为美食与美色？我鄙视自己。
　　说起皖南，说起他家乡的烟枫小镇，他眼神里好像多了一种东西，我想，那应该是所有离开家乡到城市打拼人的一种乡愁？他描述他家乡烟枫镇时，听起来，还让我感受出一份诗意。
　　他大致是介绍说，他家乡的烟枫小镇，四周多是山脉，绵延有几十里，峰峦叠嶂，山中到处是竹山林海的，环境好的清幽绝尘，诸如此类，说的都是这种赞美家乡的话题。并说山上有各类数不清的树种，还有很多枫树，每到秋天，落英缤纷，到处可见红黄青绿的颜色，远看上去就像是一幅油画。尤其是在油菜花开的春天，映山红花同时也在盛开，用美不胜收来形容一点也不过份。还谈到山里还有各种鸟兽，名目多得举不胜举。他的表述让我听之神往，那种被大山召唤的神秘感觉又出现了。
　　只是，皖南有这么美的地方我怎么没听说过？于是我说：“噢，我只知道家乡的黄山最美，还有西梯和宏村的古民居漂亮，另外还有佛教圣地九华山，我小时候妈也带我去朝拜过。至于你们家烟枫镇我还真不知道，你们那儿的山上真有很多枫树吗？去年我约了几个朋友，本想去北京看香山红叶的，后来因为有事又没去成。我特别喜欢看红枫啦，特别是那种成片成林的枫树，好美。”他放下筷子，抿唇一笑道：“皖南有很多美丽的山水，只是没有黄山那么举世闻名罢了。如果你想去看红枫，这个季节到我们烟枫山正好呢，要不你约几个朋友我带你们去玩？”我听了，只是微微一笑，然后嘴上咬着筷子盯住他，没有再接话。
　　看我这样子，他才猛然意识到，原来我们之间只是初相识。
　　他又开始发窘了，脸儿变红，然后对我说：“哦，不好意思。”我马上说：“谢谢！有机会一定去！”他冲我尬尴地笑了笑，之后也没有再讲话了，然后我们各自喝汤吃菜。餐厅里的客人来来去去的，声音很噪杂，但我们之间是闷闷的，我感觉到了他的羞涩和拘谨。为了改变这种沉默不语的尬尴气氛，只好主动找他说话了。
　　于是，我开始问起他家庭情况，听了之后才知道，他其实算是一个孤儿。他的父母，在他童年时代就双双出车祸去世了。在他烟枫山老家，唯有一个相依为命的老爷爷。我的主动问话，让他神态又变得自然了，恢复了刚才讲话神采。并且向我介绍了他两个最亲的人，一个是他的老爷爷，还有一个，就是在烟枫镇小学当校长的徐叔。
　　一餐饭吃下来，他让我了解了他的很多事，尤其是他少年时代的一些趣事，什么去河塘里抓鱼啊，用弹弓打树上的鸟啊，并还吹嘘说他从小就会打猎，能用土统猎枪打野兔山鸡，说自己的枪法不错，一打一个准。我笑吟吟地听着，内心却不认可，看他外表气质，一点也不像是从大山走出来的孩子，他会是少年猎手？不过，就算他在吹牛，我还是喜欢听，他和我不一样的世界，确实让我感到很好奇。我没什么有趣的少年往事可诉说，于是就对他讲我与楚平飞的爱情，至所以和他说这些，是因为我与楚平飞的对话他都看到并听见了，这是他刚才对我坦白的。我没注意到，原来他一直就站在我们身边。老话说的好，隔墙有耳，这事还真的不假，让我验证了。
　　之后，林东说自己没谈过恋爱没经验，但还是对我劝慰了几句，说留不下的，那肯定也不是你的，那就没必要去伤感，更没必要为看重门第之人去丧失尊严。我听着笑笑，路是我自己走的，其实我并没有懊悔之意。我爱繁华世界的一切，包括世人拼着性命也想得到的金钱与地位，但我决不会为此而失去我的尊严与人格，这也是我们安家人世世代代相传的做人准则。
　　我们彼此越谈越熟，但内心里并不知道，其实我们已有相见恨晚之感。之后，我又与他说起了我的家庭情况，并讲了我的童年和少年，只是我的世界太程式化，小时候除了读书，课余学钢琴与画画，好像没有别的什么能让人感到新奇的事了，而且我的钢琴还没过到四级，画也画不好，想吹牛都没有本钱。但我还是很喜欢听他讲话，让人感觉特别轻松愉快——因为，我已很久没有这样心情愉快过了。
　　吃完饭当然是由他来买单，买完单之后，我俩相互望着对方，神情都有点恋恋不舍了。准备起身走时，我想起一个问题，只是相互不熟时不太好意思直接问：“林东，看你的气质，你完全就是久居城市的人，老实说，你身上看不出有农村人的痕迹，你真的是山里人？还有啊，你既然是农村人，家里只有一个老爷爷，经济状况可能也不太好，那你怎么舍得花钱从夏门那么远道来上海听音乐会呢？”他听了我问话，朗声大笑，然后反问我：“你认为农村人应当是什么气质呢？土啦吧叽？穷困潦倒？”我不好意思地辨解说：“我可没这么说，是你说的哦。在上海本地人眼里，我们小县城人也是乡下人呢。”他扬起嘴角，斜睨了我一眼，然后说：“不管城里人怎样看待我们，我永远都是烟枫山人。”
　　过后又沉吟了片刻，他才说道：“我承认，当下时代，城乡差别还是改不了，所以我们农村人，不管是有文化的还是没文化的，都拼着命得想留在城市，就是吃再多苦，受多大屈辱，还是不愿回乡，现如今的乡村里只剩下老人与孩子，很多人的故乡将芜……唉，不知百年之后会怎么样？”说着语调变得更加低沉：“在我小时候，曾有一个梦想，就是能去县城的电影院里去看一场电影。那时候的我，甚至于不知道还有现场演唱会。”说着他眼睛转向窗外望去，只见街面夜灯闪烁，来来往往的人群川流熙攘。
　　我沉默地托腮望着他，见他叹了一口气，收回了目光，转头又看着我说：“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进电影院已经是上大二了，而第一次进音乐厅现场会就是今天。为了小时候的梦想，就算花点钱也值得吧？”我这才听到答案，然后理解似的冲他点点头，他继续说道：“我的家乡烟枫山，很美也很穷，徐叔在我上小学的课堂上就告诉我们，读书可以改变命运，读书可以改变家乡。如今我都毕业上班了，除了自己能养活自己之外，我还真不知道自己能为家乡做些什么？或者又能改变些什么？”说完耸了耸肩，朝我无奈地苦笑。
　　我注视他，也只能无奈一笑。心想，这个世界，只有得到金钱与权力之后，才可以办成你想办的事。不具备这两样条件，谁都无能为力。
　　这顿饭吃得时间够长，夜深时间很晚了，我穿上风衣，拿起我座椅上的包，站起身就想与林东告别，准备回宿舍。
　　不经意地一回头，见隔壁桌子坐着一个陌生老奶奶，她正慈祥地在冲着我们点头微笑，我也礼貌地朝老奶奶笑了笑。心想这么晚了，怎么老人一个人在吃饭呢？老奶奶一眼看上去就很吸引人目光，因为她外表看上去极具风仪。衣着也讲究，在黑色高领内衣外套了件非常显目的大红色外套，再衬着一头银短发，优雅中透着一股子雍容。
　　于是，我朝老奶奶桌前走过去，见她面前只有蘑菇鸡仔汤，桌上别无它物。林东跟在我后面，我熟人似得喊道：“奶奶，你一个人吃饭呢。”她抬起头看着我们，微笑着说：“呵呵。姑娘，我可是江南小厨的常客。今儿个我位子让你们这对小恋人占了哦。”我和林东闹了个大红脸，我赶忙解释说：“奶奶，对不起！我们不知道占了您老位子。噢，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刚认识的。”老奶奶笑着望向我们说道：“多般配的一对孩子。瞧这小姑娘，还不好意思了。”
　　不说假话，当时我真有些难为情了，之后我们就一同走出了饭店。然后我就帮他一起找旅馆了，一同逛过，选了一家看上去比较干净，价格也还算便宜的小旅馆，看他在前台登记好并拿了钥匙，我就准备回家了。他有些不舍地问：“你这就走了吗？”神情显得很失落。我笑着说：“这么晚了还不走啊？我明天还要上班呢。”他变得期期艾艾了，然后又果断地说：“哎，安静，我们互相留个电话吧？我们是老乡，以后也许会有什么事好联系呢。我报我的号，你打我电话，我存起来。”我没有迟疑地打了他电话，然后头也没回的就走出旅馆了。
　　走着走着，准备进宿舍楼时，忽然感觉后面好像有人在跟踪我，我警觉地站定，然后猛地一回头，见是林东在远远的跟着我。我这才安下心来，心里觉得这人真是好笑。
　　于是冲他喊道：“干嘛啊你？老跟着我，吓我一跳。”他小跑着过来说：“夜太深了，你一个女孩子，我不放心。”我心一暖，就说：“谢谢啦！没事，我一人习惯了，那你请回吧。”他站在我对面迟疑了一下，然后指着这幢老楼问我：“你就住在这幢楼啊？”我说：“是啊。这是单位的房子，象征性的收点租钱。”他点点头，但还是站着不想走。他不走我也不好意思说回家了。
　　于是，我们俩就这样面对面的站在巷口路灯下。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眼睛也不好意思朝他看了，就转头朝巷子马路望过去。夜色深浓，马路上少有行人。梧桐树下的路灯显得很昏暗，地上还零零落落地洒下一些梧桐树叶，树枝上没落下的梧桐叶子，被马路旁的灯光染成昏黄。这一切，看上去很美很浪漫。
　　我不知此时是该走还是该留，心儿慌慌得。他沉默地站在我面前，许是他站的离我太近，我感受到那种目光很灼热，还有他身上散发的气息，也让我的心在跳舞……为了避免尴尬，只得狠狠心说了声：“再见啦！老乡！”然后转身就往宿舍楼跑……
　　他并没有追过来，依然站在原地不动。只对着我的背影喊了两声：“安静！安静！”我停住脚步，并回过头来望向他。
　　夜灯下，他星目一闪，并大声地说了句：“我记住你了，安静！”我心头一动，眼睛不再看那个英挺身影，心儿‘咚咚’乱跳得转过身，然后坚定地朝楼道口走去。
　　一阵好听的口哨声从身后传来，吹奏的是刘德华的歌曲：如果你是我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