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萋萋（一二二）

　　第一二二章走进基建的工房
　　张明出去后，夏之阳打开被褥，铺在了木板上。他展开被子时，突然从被子里掉下一本书，是他最喜欢读的《巴黎圣母院》，一定是妻为他收拾行李放进去的。夏之阳拿起书，又发现书里还夹着两张信纸，他匆匆展开，一行行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是妻写的：
　　“……想到你背着行李离开家，我心里就十分难受。我也知道你舍不得离开我和儿子，但看到你每天在家苦闷的样子，还是出去散散心吧。如果有可能找到一份工作，也挣些钱补贴一下家里。你是一位闲不住的人，有工作干对你更有好处。再说，在外面也可以见识一下，了解一下外面的世界。不要担心家里，我会照顾好家和孩子的……永远爱你的妻。”
　　夏之阳读着信，不知不觉泪水流过面颊。他赶紧擦了擦泪水，匆匆把信藏在衣兜里。收拾好床铺，夏之阳看到地面上很脏，到处都是纸片，干草等，还有臭袜子、菜叶、馍皮……他找到一把扫帚，认真地扫了起来，把到处乱放的鞋子、洗脸盆、毛巾简单地收拾一下。在部队时他当过副班长，主要责任就是管理班级卫生的，看到这里的脏、乱、差，他真不习惯。
　　“这么勤快。”张明拿着一顶蚊帐走进来。“工友们每天劳动一整天，很累，也懒得打扫卫生了。出门在外，不能像在家里一样，将就着吧。我给你找了一顶蚊帐，虽然旧了点，但也没有窟窿，挂上用吧。”
　　“真是太谢谢你了。”夏之阳接过蚊帐，笑笑说。
　　“看你客气的，以后我们相处的时间长呢，不要这样。像我们在学校时那样自由自在的最好。”
　　夏之阳还没有挂好蚊帐，工友们都下工了。张明向他们介绍了一下，工友们非常友好地向夏之阳问好，还问了一些家乡的情况。
　　“收割麦子时，家里有没有下雨？”一位小伙子脱下充满汗臭味的短袖上衣，随手扔在床上，满脸笑容地问夏之阳。他不过二十岁出头，个子不高，身上的肌肉很发达。
　　“收麦子时天气很好，直到收完麦子才下了一场大雨。”夏之阳说。
　　“真是太好了，正好种庄稼，风调雨顺啊。”张明说，“王福，他就是我常说的那位夏之阳，你要好好照顾他。”
　　“放心吧，我听你说过，他能写会划，还当过武警，我正想请教他几招功夫呢。”
　　“每天干活这么紧张，你不累？还有心思练什么功夫！”张明说。
　　“你看看我这肌肉！”王福说着，做了几个健美的动作。“这点活还能累着我？”
　　工友们正七嘴八舌地说笑着，外面一阵铃声响起，好像是敲打铁器发出的声音。
　　“吃饭喽，我早已饿得肚子咕咕叫了。”张明说，他又给夏之阳找来一只大瓷碗，“走，我们一起吃饭去。”
　　夏之阳跟着十几名民工来到伙房，早到的工友们已经打好饭，正蹲在地上围着一只脸盆大的菜盆，狼吞虎咽地吃着。伙房门口支着一口大锅，里面正熬着满满的一锅黄色的鸡油。说不清是油还是汤的锅里，漂浮着鸡杂碎。听工友们说，伙房里吃的油都是买来的鸡油熬成的。伙房内外苍蝇很多，嗡嗡乱飞。地面上黑乎乎的，满是煤炭的污迹和油腻的东西。
　　午饭是馒头加烩菜，馒头蒸的很好，雪白而松软，菜是大白菜炖猪肉。馒头随便吃，菜是五个人一盆。菜里肉很少，一只盆里也挑不出几片来。菜的盐味很淡，糊味却很浓。
　　“中午就这样凑乎一下吧，晚上下工后，我去买酒，我们一起好好地喝一场，为你接风洗尘。”王福边吃边说，“你没有喝过济南的豹突泉酒吧？价格不贵，却比得上我们家乡的老口子酒，醇香无比。干了一天的活，喝上两杯，所有的劳累都忘了，浑身舒坦。”
　　“你也应该请他喝几场，想拜师学艺，不花钱能行吗？”另一位工友张虎笑着说。
　　夏之阳吃着久违了的大锅菜，又想起高中时住校的生活。转眼十几年过去了，时间真是如白驹过隙，流失的这么快。他多想与家人常年相守，或花前月下，或对床夜雨。真没有想到，现在又不得不远离家乡，在外飘泊。可看到老乡对自己这样好，初离家乡的苦闷减少了许多。
　　吃过午饭，工友们休息了半个多小时，又冒着酷暑上工地了。
　　“你好好休息一下吧。”张明对夏之阳说，“我还要到工地上看看。”
　　“你忙你的好了，我想到外面转转。”夏之阳说。工房里凌乱不堪，蚊蝇又特别多，再加上下水道浓烈的臭味，他实在呆不下去。
　　“行啊，出门向右拐就是商业街，可以买到日常用品。再向前走，过了八一立交桥，还有一个刚开业的书店，你可以去看看。”
　　“还是你了解我，我就是想找个书店逛逛。”夏之阳笑着说。
　　张明也笑了：“人生地不熟的，你可不要迷路了！”
　　“放心吧，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走出工区，夏之阳来到一条繁华的商业街。这里虽然没有高楼大厦，但两边的商店一个挨着一个，非常热闹。夏之阳顺着街道向西走去，突然，一个打字服务社映入他的眼帘。打字社的门前贴着一张广告：“急招打字员！”，夏之阳看了，心里一阵激动。自从买了裕兴电脑，夏之阳把业余的时间全用来练习打字了。现在他每分钟也能输入五、六十个字了，为什么不去试一试？如果能应聘上，不是比搞建筑更有意义吗？！
　　夏之阳来到打字社，推开了铝合金的门。打字社只有二十平方米大小，四、五台电脑整齐地摆放着。里面有一位二十多岁的男青年，还有两名二十岁左右的女孩，正飞快地打着字。
　　“请问，你有什么事吗？”男青年皱着眉头望着夏之阳。
　　“你们招聘打字员吗？我想应聘。”夏之阳心跳得很厉害。
　　男青年上下打量着夏之阳，冷冷地说：“男士免谈！”
　　“对不起，打扰了。”夏之阳退出打字社，感到脸在发烧。他第一次求职，不想竟遇到这样冷冷的目光。
　　他闷闷地继续向西走去。听张明说，过了立交桥有一个书店，不妨去看看吧，反正闲着也没有事。走了约二里多路，终于看到了立交桥。在立交桥下，夏之阳看到有人在地上铺着一块布，摆放着零碎的小商品在向行人出售。还有几位衣着很脏的青年，蹲在桥下，身旁放着抹子、瓦刀等建筑用具，等待着主顾来找他们干活。有几个找活干的青年，大概等的不耐烦了，就围在一起打起了扑克。还有的干脆展开破旧的被褥，在立交桥下睡起大觉。夏之阳看到他们的情景，感到自己倒是幸运的了。来到外面就有吃有住的，想什么时候干活都行，还有那么多热心的老乡。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这话一点也不假。
　　过了立交桥，夏之阳果然看到一个很大的书店。书店里书很多，顾客却不多，几位员工正在无聊地闲谈着。看到夏之阳进来，她们笑了笑又继续聊起来。原来这是一个专营电脑书籍的书店，满架都是十六开的电脑书籍，印刷得很精美，只是夏之阳看着像看天书。书的名字都是英文的，谁看的懂？
　　“这里的书很便宜，全部四折出售，请问你要那方面的？”一位漂亮的员工来到夏之阳跟前，热情地说。她只有二十岁左右，穿着一身粉红色的连衣裙，像一个中学生。
　　“随便看看，有电脑组装方面的书吗？”夏之阳有些拘谨地说。
　　“当然有，你看这几本怎么样？”她说着从另一书架上抽出两本书，交给夏之阳。
　　夏之阳挑了一本最薄的，翻看了一下，内容很好，价格也不贵。“我就买这本吧。”
　　付了钱，夏之阳匆匆走出书店，原路返回。接近工地时，在一个小商店的门口，夏之阳突然看到王福拎着两瓶白酒，从商店里走出。
　　“你真的来买酒呀！”夏之阳走向前打招呼说。
　　“那当然了，君子一言九鼎嘛。你出来买什么呢？这鬼地方，东西都是那么贵，只有晚上夜市里的东西才便宜。我们买生活用品时，都在夜市上买。”王福看到夏之阳手里只拿着一本书，就笑着说：“我早已听张明说，你是一个书痴，真不假。买的什么书？”他接过来看了看，伸伸舌头说：“看不懂，对我来说，简直是天书。”
　　夏之阳笑笑说：“我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其他的工作呢。”
　　“找到了吗？”
　　“我刚才到一个打字社应聘，他们说不招男工。”夏之阳苦笑着说。
　　“你相信他们的广告？那都是骗人的！他们有意挂着广告牌，吸引人们的注意。”
　　“真的？”夏之阳不相信地说。
　　“信不信由你，反正找工作可不是容易的事。现在下岗的工人那么多，农民工也往城市里跑，有多少活干啊？我看你还是跟着我们干吧，张明带队，还会亏待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找一个比较喜欢的职业。”
　　“说实在的，让你干基建的活，那真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了。但现在的社会，谁还管得了这些？中国社会最有特色的是什么？关系网！人们不仅要依靠它生存，更要依靠它进入各个领域。什么是能力？什么是水平？没有人提携，没有人引荐，再有才能的人也会被茫茫人海淹没的无影无踪……不谈这些头疼的事了，我们回去喝酒去！”王福笑着对夏之阳说。
　　他俩一起回到工地时，工友们都已下班了。天气太闷热，他们大都光着背，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工地中间的水泥路上，正准备吃饭。
　　“你们俩终于来了，大家都等得不耐烦了。”张明笑着说，“今天我多打了些菜，大家好好地吃一顿。”
　　“张明还特意买了几个酱猪蹄，你的面子真够大的。我们跟他干了这么多年了，他都没有这样热情地买菜买酒呢。”另一个工友张虎说。
　　“好了，大家甭耍贫嘴了！倒酒，我们吃饭。”张明摆好菜盆，笑着说。
　　夕阳的余辉照耀在东边的一座山上，山坡上丛丛叠叠的苍绿青松依稀可见。他们几个席地而坐，一边喝着酒，一边海阔天空地闲聊着。没有酒杯，他们就用一只大瓷碗代替，半瓶酒倒进去，大家你一口我一口地轮流着喝。
　　夏之阳好久没有喝白酒了，一口酒下肚，呛得他直流泪。“怎么？从军队到单位混了这么多年，还没有学会喝酒？”张明看到他的样子，开心地笑了。“我看你基本上没有多大变化，还像一个涉世不深的学生。”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夏之阳摇摇头说。
　　“保持好的习惯不是坏事，但也要学会适应社会。人不能太纯洁了，也不能太锋芒毕露了。要学会圆滑，学会包容，要不然生活在复杂的社会上，会非常痛苦的。”几口酒下肚，王福的脸也红了。
　　夏之阳看了看王福，不由地点点头。谁说这些建筑工人没有文化呢，你听他说的多么好！
　　“你可不要小看王福，他也是高中毕业生呢，还是我们的校友呢。”张明介绍说，“去年在高考中他失败了，因为家境的原因，没有再复习。”
　　“人生成功的路千万条，上大学也不是唯一的途径。”王福望着渐渐暗下的天空，几朵浮云也由金黄色变成了铅灰色。“我有个想法，就是靠打工来了解社会的方方面面，了解各个地方的风俗人情，读社会这个无字之书……”
　　望着王福，夏之阳对他的看法一下子改变了，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他可不是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青年啊。
　　夏之阳禁不住张明和几位老乡的劝酒，忍不住多喝了些。几两酒下肚，他感到昏沉沉的。那种感觉说不出是痛苦还是快乐，思绪在酒精的刺激下，飘浮了起来，仿佛飞到了沉重的世界之外。
　　“我已决定，不去白费力气去找其他的工作了，就在这里跟着大家干，希望大家多帮助。”夏之阳说，“我没有什么技术，力气还是有的，就给大家当个小工吧。”
　　张明看着夏之阳，笑笑说：“你知道东面那座山叫什么名字吗？英雄山！尘世茫茫，淹没了多少英雄啊。想起我们高中时那些慷慨激昂的讨论，心里真是有说不出的感慨。像你这样文武全才的青年，在建筑工地上当小工，真是委屈你了。”
　　“什么文武全才，你不要抬举我了。我一没有处世的能力，二没有一技之长，有时真的感到很绝望。”夏之阳苦笑着说，“明天能上班吗？我可是闲不住的人。”
　　“可以啊，明天你跟着王福，还有老李一起干吧。”张明说的老李，叫李大朋，是一位技术工，听说建筑的活他样样干得都很漂亮。
　　“好，以后我就跟你干了，我可是门外汉，怎样干还得请你多指教！”夏之阳笑着对李大朋说。
　　“客气什么，你是张明的好同学，什么都不用说了。”李大朋有三十多岁，高高的身材，黑瘦的脸上布满皱纹，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但他说话柔声细语，对人很和气。
　　天色渐渐黑了，工地上几盏电灯亮起来，照着满地堆放的沙子，砖块等。灯光下，小飞虫特别多，它们在闷热的夜空里飞来飞去，像在寻找自己的归宿。劳累了一天的工友们，也都回到了工房里。
　　吃过饭，夏之阳和工友们就匆匆地回到了宿舍。外面的蚊子直向人的身上撞，实在呆不下去。没有电视，工友只有打扑克消磨时间。他们躲在蚊帐里，嘈闹着，欢叫着，把一天的劳累全抛在了脑后。
　　张明和夏之阳也躲进蚊帐，亲切地谈论着。分别了这么多年，想不到又在异地重逢，他们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张明看到夏之阳刚买的电脑书籍，惊奇地说：“老同学，你什么时间又开始钻研这玩艺了？你总是让人不可捉摸！怎么？学生时代的理想放弃了？”
　　夏之阳笑笑说：“只是爱好而已，再说，电脑也是一种先进的工具。‘欲先功其事，必先利其器’用它来写作，修改文章，不仅事半功倍，也是一种享受。比起用笔纸来写作，一遍遍地修改、誊写，真有天壤之别。”
　　张明看了看夏之阳，啧啧地称赞道：“我真的很佩服你！经历这么多的磨难，你一点都没有变，我相信你一定会成功的。”
　　“不在奋斗中成功，就在奋斗中死去。人生一世，就是一个过程。活着就是这么回事，不全身心地做点有意义的事，那不是白来世上走一回。我不会改变初衷的，如果改变了，我过去的苦白受了，那不就太吃亏了？”夏之阳风趣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