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决定

　　“小福晋，”当安昆推开房门时，恰拉古丽刚刚做完了礼拜，一旁的阿依古丽则跟着母亲有模有样地学着，嘴里念念有词。
　　没人知道她这一个多月是怎么熬过来的。这间原本再熟悉不过的屋子，而今成为了她和女儿终日不可踏出的牢笼。没人知道她这些日子极少吃东西，只是一直在为加克玛依不住地祷告。
　　“她怎么样了今天？”恰拉古丽定了定神，一旁的阿依古丽则开始逗弄着哈什妮。
　　“没好到哪，也不会更糟。”安昆短短一句，已然叫她明了。她多多少少放心了，只要病情没有一直加重，就够了。
　　“她想单独见你一面，我是来带你去的。”安坤侧身道。
　　终于是要面对她了，恰拉古丽闭上眼睛，而后睁开，蹲在阿依古丽面前。
　　“塔贴去见你阿姨，你在这屋子里待着，千万不要跑出去，知道么？”恰拉古丽伸手摸了摸哈什妮厚实的黑毛，心中千万个感激佟佳氏和罗科铎送了这么只可爱的小家伙给女儿，不然她当真要闷死。
　　“嗯。”阿依古丽点了点头，恰拉古丽忍住眼中的泪水，对女儿微微一笑，随后便跟了安坤出去。
　　“她都知道了么？”跟在安坤身后，恰拉古丽问道。
　　“本来二阿哥和侧福晋都想先瞒着她，可根本就瞒不过。那日侧福晋可是颇花了些力气，才慢慢告诉了她。”
　　到了病室门口，安坤先进去通报了雅吉，而后只见雅吉牵着额图浑出来了。
　　“她什么都知道了，你也没什么好骗她的。千万别刺激她，有事情赶紧喊我，我在门外守着。”雅吉拉着将右手放在了恰拉古丽的肩膀上。
　　她的右脚几乎是颤抖着先跨过了门槛。房间里生的火炭特别温暖，可即便如此，她仍是被加克玛依身上盖着的几重被褥震惊了。
　　“古丽？”她的双眼依旧蒙着黑布，一头卷发形同枯槁，虚弱地散在枕边。一片浓浓的药味中，她隐隐闻到了些许香薰。
　　“玛依姐姐……”她走到床边，颤抖着吐出这个再亲切不过的称呼后，双膝骤然一软，跪倒在了她身边。
　　“以后就别再喊我姐姐了。”加克玛依侧过头。明明她的双眼已然被布条蒙住，可恰拉古丽仍旧不敢正视她。她总觉得，加克玛依还是可以看见自己。
　　“从小喊到大，你觉得我会改过来么？”恰拉古丽低着头，看着一滴泪水从自己的眼眶中坠落，掉在地上。
　　“有什么不能改的？摄政皇把持朝政这么多年，葬礼才没多久，而今居然被拿出来翻旧案。想当年谁敢跟他对着干？而今全都改了……”她的嘴角竟是淌出一丝笑，恰拉古丽正巧瞥见，竟是心中一阵害怕。
　　就在之前多尔衮去世后，还被追为“成宗义皇帝”，可就在正月过后没多久，其兄长，英亲王阿济格据说企图摄政，被告发后遭幽禁；两红旗的地位忽然间得以提升——勒克德浑的两位叔父，多罗郡王瓦克达与满达海均得到提拔，后者加封亲王。代善的另一个孙子，不过六岁的杰书在前两年袭爵后加封为康郡王。勒克德浑则接管了刑部。
　　多尔衮原本统领的两白旗中以苏克萨哈为首的一波大臣眼见势头不对，纷纷倒戈告发多尔衮各种罪状，至于真假就无人知晓了。
　　“我不管你怎么想，你就是我姐姐。”恰拉古丽摇了摇头，抬头望着加克玛依，却见她嘴角依旧淌着笑。
　　“是啊，我当你一直是我亲妹妹。”她的嘴角依旧在笑，可双唇却开始抽动着，“不然我也不会趁着勒克德浑出去时叫你来。他看见你了，你说我有力气保护你么？”
　　恰拉古丽抬起头，看着那重重被褥，看着那张依旧惨白毫无血色的脸，眼泪扑簌簌滚落。这真的是她么？她那么喜欢舞刀弄枪，而今竟是几乎一点人形都没有。
　　“他要杀我，我也认了。”恰拉古丽长长吸了一口气，如果可能，她是真的巴不得勒克德浑或是加克玛依一刀杀了自己，至少不用每日活得那么痛苦。
　　“为什么要答应加合买提？”当听见加克玛依竟然不喊“哥哥”时，恰拉古丽猛然抬起头，呆呆望着她。
　　“你都知道的，我何必再把那些话重复一次伤你呢？”恰拉古丽不想再忍者泪水，她看见加克玛依眼睛上的黑布也开始湿了。
　　“你现在明白会伤我了？那时候怎么就没想到？”加克玛依使出些许气力想厉声质问，随之而来的却是喉头处的腥甜再度被掀起。恰拉古丽啥时眼尖瞧见异样，赶忙扶起她让她靠在自己怀中，看着一口温温的鲜血“咯”了一声溅上了自己的裙裾。
　　为什么病的是她，可失明的也是她？为什么最可怕的罪都压给玛依受？
　　“放开我……别假装可怜我这个瞎子……”加克玛依只觉得已经不止是心口在痛，全身上下，都痛得死去活来。她的胸膛在剧烈起伏，粗气阵阵。
　　恰拉古丽没有反驳她，慢慢扶着她躺下，而后重新跪在了地上。待到气顺过来后，加克玛依侧过头去，死死咬着嘴唇，泪水渗出了黑布。
　　“玛依……对不起……”恰拉古丽的泪水化作暴雨，猛烈地在地砖上砸落，泪水一点点汇集，化作了一滩水。
　　“滚……给我滚……”加克玛依听出自己声音里有了哭腔，“从今天起，我跟你再无一点瓜葛。”
　　恰拉古丽正想开口，可她的话语已然没有力气爬到她的嘴边，就这么摔了下去。
　　她转过身，快步离开了这间几乎快掐死她的房间。事已至此，她又能如何？
　　“额涅……我回去了……”她对雅吉行了个礼，还来不及等她令自己起身，便快步离去。
　　加克玛依躺在床上，胸膛依旧在起伏，可是她的眼泪依旧不会停，那黑色的布条越来越湿。她闭上眼睛，眼前依旧是黑暗。
　　那阵可怕的甜腥味还没走多远又卷土重来，这一次却似更加来势汹汹。她完全没有一丁点力气能撑起身子，猩红的血又一次染红了枕边，还有她的发丝。
　　又是一声“咯”，紧接着，她再度闻到了一股更重的腥味，她双眼一翻，却似乎隐隐约约看见了阿开塔贴的面容。
　　“阿开……塔贴……”她看见了！她使劲全身的气力，却只喊出了微弱的一声，可很快，他们的身影也消失了。
　　雅吉抱着额图浑，好不容易把额图浑哄睡着了。而后勒克德浑轻轻接过了儿子，把他放在了加克玛依的身侧，而后在加克玛依身边坐下。
　　加克玛依早上又昏迷了，还吐了好多血，不过至少他还是要庆幸一下，她的病没有加重，只是早上心中的郁气涌了上来才会如此。而今郁气开始排出来，总比原先一直压着要好多了。
　　“阿开……塔贴……”她眼上的黑布被他拆下。她的双唇在哆嗦着，眼角的泪水在死命滚落。勒克德浑伸手为她擦拭，可是她的泪水就是擦不干。她的泪水似乎流不完，永远都流不完。
　　“我……想……回……家……”她叨念着，睫毛在抖动着。
　　“你知道她在说什么？”雅吉望着依旧在痛苦呓语的加克玛依，问勒克德浑，因为她说的是哈萨克语。
　　“她在喊她阿玛额涅，她想回家。”勒克德浑听得懂一点哈萨克语，可也仅限于最简单的一些。
　　回家……回家……她的呓语骤然间化作一匹马儿，在朝勒克德浑飞奔过来，回家……回家……回家……
　　“姑姑，有些话我想私底下跟您说。”勒克德浑抬起头，望着雅吉，又望了望门外。雅吉起身，命令守在门外的下人们离开，又关上了房门。
　　“等她病好后，我带她一起回来，陪在我大伯我阿玛身边。”
　　“你……”雅吉隐隐有些明白了勒克德浑的意思，“你在开玩笑么？而今你是……”
　　“姑姑，早在知道事实那天起，我就不想要什么多罗郡王了。什么多罗郡王，多一个称号罢了。”勒克德浑说着，依旧为她拭去泪水，“我既然有法子来刑部，难道会没法子走么？刑部没有离不开的道理，只有舍不得的道理。”
　　那张酷似萨哈廉的面容，竟是一点点变成了豪格的模样。雅吉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便接着问：“你想清楚了，如果成了，以后你就是一介草民，不会再有人对你卑躬屈膝，你所有的名誉爵位都会在，但是都与你无关了。何况，你不怕对不起你玛法阿玛？”她嘴上这么说，可她心中，似乎欣喜更多——他终于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等我要是有朝一日跟摄政皇一样，被人抓出来算旧账后削爵下狱，那才是真的对不起整个礼亲王家族。”这些日子，他奉命开始所谓“查案”，调查“逆贼”多尔衮生前所有罪状，可说真的，当他一看呈上来的案子折子卷宗，便发现不少他从未听闻的“罪状”，甚至连十几年前的小事儿都给揪出来了。
　　也许这些个腥风血雨过后，回头看，似乎真的，最早看透，或是看得最透的，只怕还是豪格额其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