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承诺

　　二月，朝中对多尔衮的口诛笔伐几乎达到了顶峰。郑亲王济尔哈朗、巽亲王满达海、端重亲王博洛、敬谨亲王尼堪四人联合上奏削去已故睿亲王爵位。
　　两白旗随之倒戈，多尔衮被剥夺所有封典，毁墓掘尸。刚林、巴哈纳、冷僧机、谭泰、拜尹图等一干原本多尔衮的重臣们纷纷入狱。顷刻间，多尔衮多年在朝中的势力竟是迅速灰飞烟灭。
　　既已无摄政皇，顺治帝福临得以亲政。同月，顺治帝恢复了其皇长兄豪格的肃亲王爵位，为其昭雪。与此同时，古尼因布同样得以翻案。勒克德浑下令将他召回军中，继续担任新兵教头。
　　“阿玛。”眼见勒克德浑进来，原本在玩弄弓弦的额图浑小跑着朝他冲了过来。
　　加克玛依病情开始稳定，雅吉便回了盛京。至于恰拉古丽，依旧被软禁在克勤郡王府等候处置。而今，勒克德浑先把加克玛依放在了森巴特尔那。而今，他也只信得过森巴特尔和乌兰娅了。
　　“参见顺承郡王。”娜日达和乌兰娅听见了声音，赶忙出来拉着两个孩子给勒克德浑行礼。
　　“大婶和嫂子不必多礼的，玛依吃过晚饭了？”勒克德浑问道。这些日子，通常加克玛依吃过晚膳后便服药早早歇下了。大夫再三叮嘱而今她虽然稳住了，可是必须安生静养，否则如果再复发，那可就又不好办了。
　　乌兰娅点了点头，勒克德浑正准备去看她，却听得森巴特尔一声“末将参见郡王”在身后响起。
　　“末将参见郡王。”一转身，只见森巴特尔向他行了抱拳礼。
　　“你总算回来了，我先去热热饭菜。”乌兰娅似乎颇有些无奈，皱着眉头，又转头对巴克音和乌娜琪琪说，“你们俩先跟额木格回房玩去。”
　　“大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勒克德浑抱着额图浑，和森巴特尔一同往加克玛依住的房间走去。
　　“也没什么，去肃亲王陵前祭拜他，告诉肃亲王他总算沉冤得雪了。”森巴特尔微微笑着，勒克德浑却发觉，他的眼睛似乎蒙上了一种水汽。
　　他强压着，没有真相告诉森巴特尔，推开了房门，只见还没熄灯。
　　“大哥……”她似乎想起来，可森巴特尔赶忙摆了摆手，勒克德浑则放下额图浑，将正强撑着要起身的她按下。
　　“你好好养病，别累着自己。”森巴特尔笑道，而后搬了两张椅子，和勒克德浑在她床前坐下。可还没坐多久，便听见乌兰娅喊他用膳了。
　　“今天……”勒克德浑瞥了一眼，望见身边的额图浑，赶忙摸了摸他的脸颊，“额图浑，你先去找哥哥姐姐还有你娜日达额木格玩，阿玛要跟你塔贴单独说说话，说完了阿玛带你过来。”
　　额图浑点了点头，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门边。
　　“古尼因布回来了，他明天准备来看你。现在就差怎么处理他俩了。”勒克德浑小心翼翼地提起了这个话题，却又不得不提，若是不处理他俩，这件事就没完全结束。
　　加克玛依竟是扯起嘴角微微一笑，“你是刑部主管，怎么处置，我还能管？”
　　勒克德浑没有答话，右手拂过了她的眉宇，又按上了那双已经不再有星光闪烁的眼睛，“我想以眼还眼，挖去他们的眼睛。”
　　“不要……”话音一落，加克玛依便赶忙开口，可这一话说得太急，她连连咳嗽。勒克德浑赶忙扶起她，让她靠在自己胸口。
　　勒克德浑将一条帕子搁在她嘴前，很快，那帕子便落了好几滴血。这好多了，一个月前她每次可是吐一大口血出来。
　　“不要……不要……”她的声音在发颤，双唇似乎是出于恐惧在不住发颤。
　　“你先别说话。”勒克德浑打断她，轻轻拍着她的胸脯，直到她呼吸平稳后，才慢慢扶她躺下。
　　“勒克德浑……”她颤抖着抬起右手，摸索着丈夫。勒克德浑赶忙握住她冰冷的手，却见她的眼睛又红了。
　　“能不能……答应我个事儿……”她似乎就是想起来，勒克德浑见状，只得又将她扶起来，靠在怀中，下巴顶着她的眉心。
　　“你的话我还敢不听么？”勒克德浑搂紧了她。
　　“别……别伤他们……也别……别杀他们……好么？”她颤着声，断断续续说了出来。在勒克德浑听来，仿佛犯人才是她，不然怎么听着像是在苦苦哀求？
　　答应么？勒克德浑低头看着那双失去了光彩的眼睛，似乎感觉那双眼睛里，有一把刀在朝他的心口挥来，要将他的心砍成数片。
　　“你……你不肯么……”突然间，勒克德浑听见了那带着哽咽的话语，低头一看，竟是发觉她的大眼睛里全是惊恐，喉头处似乎又在隐隐起伏。
　　“我能不答应么？”勒克德浑小心翼翼地将她护在怀中，“你放心，我也只是想想罢了，我怎么可能会因为私心把阿依古丽也连累了？”
　　刹那间，他感觉到怀中的身子似乎不再紧绷，还听到了一声舒气声。
　　“就算你挖了他们的眼睛……我的眼睛……”她摇了摇头，闭上眼睛。
　　忽然间，她缓缓抬起左手，仔仔细细抚摸着勒克德浑的脸庞——眉毛、睫毛、眼睑、鼻梁、双唇，他的下巴。
　　“怎么了？”勒克德浑没有动，默默感受着那冰凉的指尖。
　　“看看你有没有变瘦，果然瘦了好多。”她笑着，眼角淌出了泪，可勒克德浑发现她的笑好勉强。
　　她没有说实话——从进牢房后，她就再也没有看见过勒克德浑。而今，她竟是发觉勒克德浑，还有额图浑的样子开始模糊了。
　　抚摸着他，可是他的样子还是那么模糊，她始终无法再清晰记得他的容貌。
　　几日后，勒克德浑打开了关押着加合买提的那间牢房。
　　虽然面色形容枯槁，眼窝也是深深凹陷，可加合买提那双眼睛却依旧闪烁着猎人的犀利。他的嘴角红肿，双手也紧紧系着铁链，可衣冠却依旧整洁。
　　“何时送我上刑场？”加合买提温温吞吞地问道，他甚至都没有抬起头看勒克德浑，只是低头把玩着地上的茅草。
　　勒克德浑已然不知是否该对他狠狠咒骂一通，因为他同样是有错的人。既然同样脱不了干系，又何必彼此指责？
　　“准备带你回住的地方，古丽也是。我还把古丽的父母也接过来了。只是自此以后未经许可，你们二人不得外出。”勒克德浑冷冰冰的声音，在这阴暗的牢房里似乎就是多了一层阴气。
　　“软禁么？你不准备要我的命？”加合买提抬起头，依旧是温温吞吞。
　　“她为你求的情，不然我不会饶了你。”勒克德浑的右手握成了拳状，说真的，软禁着实太便宜这个混账了！
　　“你不是根本不在乎她？”加合买提的冷笑，再度为这牢房笼上一层更为森寒的阴气，“要不然怎么至今不肯恢复她小福晋的名号？”
　　“此事与你无关。”绝对不可以露出丝毫一点破绽，至少在离开前，他可不打算再把秘密告诉加合买提。
　　既然自己决意离开，既然已经决定抛下“爱新觉罗”的姓氏，不让玛依入了玉牒，反而以后可以为她省去很多潜在的麻烦。
　　“她是我妹妹，我难道不该关心？”加合买提发出了一声阴阳怪气的反问。
　　“她不是你妹妹了，”勒克德浑死死盯着那双似乎毫无悔过之意的眼睛，死命忍着不让自己的手去碰触解食刀，“她说自此与你无瓜葛，也不想再见到你。”
　　加合买提并未有何反应，只是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爱新觉罗……你们果然是够厉害啊……”加合买提眯起眼睛，嘴角的笑容在阴暗中，似乎戴上了赞叹的面具。
　　“我活到现在，也就在乎玛依和古丽了……结果……”他摇了摇头，突然间，他瞳孔皱缩，浓浓的痛苦刹那间将所有的戾气悉数杀了个片甲不留。
　　“竟然都被姓爱新觉罗的给抢走了！”一声暴怒的咆哮如同风暴般冲向了勒克德浑，可他却岿然不动站在原地，望着兽性开始发作的加合买提。
　　“哐啷”几声，勒克德浑身后的三名侍卫纷纷将刀把抽出了些许，露出了阴森森的刀刃。加合买提瞪大了双眼，粗声的喘气，仿佛一头受伤野兽的呻吟。
　　勒克德浑没有回应，只是冷冷盯着加合买提，可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究竟是谁抢了谁呢？勒克德浑似乎也不知道，到底是他先喜欢上加克玛依，还是她先喜欢上自己呢？会不会是她？不然为什么明明跟他结了梁子，还会要来找他学武？
　　至于恰拉古丽和罗洛欢，他就更不可能知道了，可就算罗洛欢在世，只怕罗洛欢自己也是不知道吧？
　　“把他押走吧，别让我再看见他。”勒克德浑转过身，对门外的侍卫命令道。
　　“遵命！”侍卫们整齐的应答声，在这阴森的牢房里如同鬼影般徘徊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