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法庭门外，张秀着急地等待丈夫和女儿出来。隔一会就挽起袖口看看手腕的表，快了，快了，十一点多了该出来了，不急，不急，她心里这样说，眼睛却着急地盯着法院门口。突然法院门口走出一个女孩和两个穿制服的执法人员，她踮起脚伸长脖子看着丈夫和女儿出来没有，可是，再没有看见走出一个闲人。她想过去问一问出来的人庭审是否快结束了。看到几个人急急匆匆好像去执行公务，她没有去打扰，径直走向了法院门口，被刑警拦住要她出示相关证件，她什么证件也没有带身上。着急得搓手顿足，心里一个劲抱怨丈夫：老李啊老李，你也糊涂了啊，让你陪女儿去是为了顺女儿的心，也有个照顾，女儿还有病，走走过场就可以了，真还要等个谁输谁赢。唉！她两只手狠劲地拍在一起。
　　这时，不远处一双眼睛注视了她……
　　秦倩带着执法人员到了医院门诊，她的心里一阵阵紧张和担心：爹现在怎么样了？爹啊爹，你不该贪酒，一定是张宁那个家伙下毒手了。太可恶了，一定要报警！但现在不是时候。心里有事脚步慌，上门诊台阶脚步没有抬高，“哎呀”一声磕在台阶上，差一点绊倒。她手按住膝盖揉了一下，直起腰一瘸一拐进了走廊。走廊里，医生、护士、家属，出出进进，有愁眉苦脸的；有哭哭啼啼的。刺鼻的消毒水味，伴随而来的是一股阴冷的风，强烈的恐惧侵蚀着她的心，无限的阴暗占据了她的整个神经。那些哭哭啼啼的人仿佛在和断头台上的亲人挥手告别。那些穿着白大挂的医生护士仿佛就像刽子手。她感觉医院是一个晦气的地方，布满死亡气息的地方，绝望，悲伤，害怕。
　　秦骗子躺在医院病床上，闭着眼睛，想着医生的话：过了一星期的危险期就没事了，如果一星期后病情恶化就危险了。因为他是酒精加剧毒，虽然洗了肠胃，但毒性已经进入血液。面对死亡谁能从容不迫？谁能无动于衷？秦骗子想到自己从小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二十多岁进入煤矿工作，下井挖矿多年，井下事故频频发生，让人提心吊胆。辞去工作后吃苦的活他怕累不想干，坐办公室的活那半瓶水文凭干不了，就开始打卜算卦看风水……想着想着，他抽搐了一下身子，侧身缩成一团。老婆探过脑袋掉着眼泪看着他，低声问：“他爹，还疼吗？”
　　秦骗子咬了咬嘴唇，又呲了呲牙，没有回答妻子，下巴咧得抵在胸口上。撩起眼皮看着妻子却这样说：“倩她娘，你说陈浩官司完了没有？倩还没有回来，我的证言不知道给陈浩顶上事不？”
　　老婆揪了揪被子说：“不要考虑这些了，睡一会吧！”
　　秦骗子如同一条遇到大公鸡的出土蚯蚓，眼睛一会闭上，一会惊恐地瞪大，赤红着脸，不时蠕动一下身子，手搭在被子外，头上冒着汗。参差不齐的牙齿咬住嘴唇不放，好像在忍疼，又好像心里憋着什么话，突然一伸脖子“咳，咳，”咳嗽起来，嗓子干燥，喉咙好像起火了。每咳嗽一声身子紧缩一次，手按住胸口指头紧紧抓住胸脯，好像出气都困难的样子。老婆要给他找水润一润喉咙，他一把拉住老婆：“不要离开我身边……我……”他嘴唇抖动着，灰暗的眼睛里泪水在滚动，“倩她娘，我，我感觉我快死了！”
　　“你胡说啥了，没事的，她爹，没事的啊！不要说丧气话！”
　　秦骗子老婆一抹一把泪。秦骗子要坐起来，老婆扶起他靠在被子上，他握住妻子的手不放：
　　“我，我没有说丧气话，我也不怕死了。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生就是从上帝手里借来的一段时光，上帝要收回去，谁都逃不掉，可，可，可是，好多人不懂得珍惜，我，我就是其中一个……总觉得过一年还有来年，日子长着哩；我，我懒惰，懈怠，招摇撞骗过日子，我……我做了许多违背良心的事，特别是对不起陈浩！我……”
　　他说到动情处，泪出来了，咽下一口口水，摸了一把喉咙。老婆推开他的手，给他倒了一杯水，喂他喝了一口：“她爹，不要说了！”他摇了摇头：“直到今天，死亡来临了，我，我对自己以前所做的一切后悔不已，追悔莫及！我不该贪财和张宁联手坑害陈浩……”
　　这时，两个执法人员和秦倩已走到门口。正好医生给同病房的病人送药，门开着，听到一个“病人“提到了陈浩二字，一个执法人员拦住要进去的秦倩：“不要进去，说话的是你爹？”秦倩点了点头。三人站在门口听着里面的声音，执法人员拿出了录音笔……
　　“我，我一开始也没想到要和张宁联手害陈浩，是，是，是因为他，他……”|秦骗子说到此紧紧看着妻子，身子几次直立，伸出手要拉妻子的手，好像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孽，求得他人原谅。妻子放下手里的水杯，握住了他的手，同样盯着丈夫，惊怵的眼神寻找答案。秦骗子又开始断断续续，在门口的秦倩按住嘴躲到角落偷偷哭去了。
　　“他，他发现我干的龌蹉事了……”
　　“你干啥事了，他爹，你，你？”
　　“我，我，我三年前非礼一个女孩被他，他发现了，他坏了我的好事，我对他怀恨在心。后来，我和张宁联手加害他。就是我给倩儿录音里的内容，我本来想得了20万钱，以，以后的日子便可以颐养天年，没想到就是陈浩说的那句：‘人在做，天在看！’我遭到报应了，我，我真的好想，想去法庭为陈浩作证，好想在陈浩面前赎罪……”
　　“她爹，你，你好糊涂啊！”老婆痛心地说。他揪起被子擦了一下眼角，看着老婆：“老婆，其实，陈浩是对我最留情面的，他是有情有义的孩子，有……有一次在咱家巷子里堵住了我，他说‘不要走，有些事你必须说明白？’，吓得我结结巴巴说：‘你……你……你那天去我家不是说明白了，还有啥好说的？’。他说：‘不要装糊涂，你那20万是不是张宁给你的好处费？另外张宁是不是没有退还杨大明那80万？让杨大明误以为贿赂了我？你老实说？’。我……我狡辩了，‘我哪有20万，你看见了？我更不知道张宁退没退那80万’。他又说：‘你不要狡辩了，不知道张宁退没退杨大明80万我相信你，因为张宁太狡猾了，不可能告诉你。但20万你不知道鬼也不相信你的话，你和你女儿的话我都听到了，连你女儿都知道你犯事了，你是不是和张宁狼狈为奸了？’。我听到他这样的话，就……就是明白他知道了我做的一切，怕把我丢进看守所我彻底完了。我央求他：‘大侄子，你不要再提起那件事了，没有形成事实你给我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我告诉你实话就当我戴罪立功，那层话再不要提了。’。他答应了。他又说，‘你说对了，就是没有形成事实我给你留下了面子，不过看你以后表现了，你要老实告诉我张宁是不是给了你20万？’。我当时怕他揭发我的罪行，实话实说了。后来后悔了，找到张宁商量对付陈浩的办法，张宁已经躲到山沟开了停车场。我……我找到了他，我们二人一碟花生米两瓶二锅头无话不说了。我说，‘张老板，你已经发财了，要不然跑这里开了停车场？好好的煤炭中介不干了？’张宁干笑一声说：‘天机不可泄露，你可不要胡说！’我就直接说了，‘还天机不可泄露，我看你是躲陈浩才来这里的。’。张宁不高兴了说我，‘你，你这个牛鼻子老道怎么知道的，你真是神算了？’，我告诉了他陈浩前几天找我的事，就是我刚刚对你说的……”
　　老婆看他干裂的嘴唇，喂了一口水：“她爹，啥也不要说了，躺下休息休息。”
　　他抿了一下嘴唇，看着老婆：“不，要说，我都要说，不能把这些话带进棺材，也不能把这些话让倩儿听到，所以，我在倩儿面前没有说，我……我……”他嘴唇蠕动几下，泪水决了堤，“我怕孩子知道这些。我在孩子眼里没有父亲的尊严了，我们夫妻一辈子，打过骂过抱怨过，可到死不能瞒过你，”
　　“她爹，不要说死的话，你会好起来的！”老婆泪流。
　　两个执法人员屏住呼吸听下去……
　　秦骗子咧了咧嘴，半闭着眼睛说下去：
　　“张宁问陈浩找我啥事，我说：‘就是100万的事……还……’我也不想和他什么事都说明白，可他追问我：‘你能不能说明白，吞吞吐吐？’，他这样说我，我干脆有啥说啥了，‘其实我不说也你心里明白，送他父母的一百万里面少了20万，’。我这样说他了，他着急了，‘你，你怎么知道？’，他这样问我，我说：‘我刚刚说了，前几天陈浩找过我，就是追查20万的去向，还问了我，你……’。我没有说下去，他举起酒杯对着我：‘问你什么了，说，来，边说边喝。’我们二人碰了一杯。你知道我这人嗜酒如命，听到碰酒杯声音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来了精神对张宁毫无防备说了实话：‘陈浩问我知道不知道那80万你有没有归还杨大明，让杨大明误以为100万钱到了他手里，陈浩很着急上火。其实钱就在你手里，难道你以为我真会相信你把钱还给大明？’。张宁听到我的话他大笑：‘在我手里谁能怎么样？我不为钱我操这些心干啥？’。他就是要坑死陈浩，他，他很歹毒。我当时还夸赞他：‘高，高，高明，怪不得你躲这里来了。’，他不高兴了：‘这话我不爱听了，我怕谁，用得着躲？’，他看出我的来意，问我：‘倒是说说你今天怎么来找我了，是不是陈浩逼你交出20万？’。我说，‘对了，他小子说好了让我带他来找你澄清100万的下落，我后悔了，20万也不交了，’。他听到我的话皱起眉头问我：‘奇了怪了，他怎么知道20万在你手里？’。我，我如实说了：‘是小女在街上说漏了嘴，’他问我：‘就是你女儿秦倩？’，我当时奇怪了问他：‘你也认识我女儿？’，他说：‘认识，在洗脚城当服务员我碰上了，还让我给她找工作了。我看她和陈浩关系不错，你以后有些话避免她听到。’。我说，‘没事，她就是一个孩子，我教育教育就没事了。’。老婆，你听出我说了这么多的意思没有？张宁娶我们女儿的目的就是为了套住我们一家人保守他的秘密，他并不喜欢我们的女儿，要不然不会一次次往死里打……”秦骗子睁开眼睛看着老婆，泪水顺着鬓角流下，“我，我后悔那一棒子没有要了他的命，可惜打在他腿上，我后悔当初不该贪财坑害陈浩，后悔不该……我，我好想出庭啊……”
　　秦骗子又一次追悔不已，也许是生命进入倒计时，他想给自己无为，庸碌，甚至肮脏的人生寻求一份安然。
　　执法人员走进了病房，秦倩依然躲在门外抽泣。秦骗子看到穿制服的人走到面前，直了直身子，瞪大了眼睛，心“砰砰”狂跳两下，手下意识按住胸口。老婆看到两个陌生人突然站在床前，也慌了神，扶了一下丈夫：“你们来干什么？”没有等执法人员开口，秦骗子伸出了双手：“戴上吧，我有罪！”
　　两个执法人员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个问：“你叫秦强？”
　　“我是秦强！”
　　“我们核实一下，你女儿带去法庭的笔录和手机录音是否属实。”
　　“属实，无半句谎言！”秦骗子答道。
　　“那好，你开一份证明签字按印！”执法人员找出文件包准备好的纸笔递给秦骗子，秦骗子费力转身在床头柜上写下了这样几个字：
　　证明
　　本人秦强，特殊原因不能到庭，特此手笔和录音为陈浩作证。
　　
　　证人：秦强
　
　　张秀在法院门口等了半天，丈夫和女儿还不出来，她着急地又是跺脚，又是叹气，又是抱怨。她担心女儿口渴，到对面小卖部买了一瓶雪碧。她转身要离开的同时，突然有人喊了她一声：“张姐！”她寻找着声音的方向，发现是王花迎面走来了。她脸色发黄，眼睛有点浮肿，好像心情不好连自己也懒得打扮了。穿了一件淡黄色上衣，褐色裤子，半高跟皮鞋，一缕黄色的卷曲的头发扇在额头，和以前清丽脱俗的王花判若两人。
　　“王花，是你，好久不见了，你过得好吗？”张秀还是那样热情。
　　王花勉强笑了一下：“张姐，我的情况你也知道，我还能好得了？就是还活着。”王花捋了捋额头的乱发，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唉！杨大明犯事靠不住啊，我们女人一辈子找不对男人可完了，俗话还说：‘女人就怕嫁错郎’，不是姐说你，是你太爱他了，我们女人对爱专一，也不要抱怨了。”张秀手托住王花的肩膀，安慰着王花。
　　“姐，谁让我们是女人，我跟了他日子过好过坏无怨言，可是他居然开始打骂我了。”王花向张秀诉苦。
　　“在这世上，有些人值得你对他好，有些人不值得。并非每个人都懂得感恩，都会领你的情。相反，对一个人越是好，他反倒是觉得理所当然，非但不回报，还态度恶劣。所以，对人好也要有分寸。感恩的，就给他更多。不感恩的，就离他更远，姐说的你不爱听也是实话。”
　　张秀看着王花，王花也看了她一眼，嘴角抽了一下，似笑非笑地闪现了一个不易觉察的歪心眼：“张姐，李叔值得你对他好？他是规规矩矩的男人，从来没有背叛过你吗？”
　　张秀对王花突然的问题感到很难堪，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走到台阶上坐下了，王花也跟在她后面坐在了她身边。王花勾起眼睛看着她，那钩子似的眼睛是张秀第一次发现王花的目光这样瘆人，让她有点不舒服的感觉。她两手抱住膝盖：“我们夫妻从困难时期走过来，是缘分让我们相互走进对方的生命，并非是简单的上天安排，并非个性上的吸引力，也是那个贫穷时代的同情心将我们连在一起。他善良热情，但就是贫穷，可贫穷不是个人错，是时代的落后。另外，人人都有吸引人的地方，吸引着类似秉性的同伴。遇到什么样的人，也侧面印证着你是什么样的人。王花，你现在也许在抱怨‘为何总遇不到靠谱的男人？’的确，这个问题是该好好问问自己……”　　
　　“哈哈哈……”王花没有等张秀说完，仰起头大笑起来，笑得双手拍着大腿，眼睛斜视过来，“张姐，你，你保证自己就遇到靠谱的男人了？哈哈……”王花接着笑。
　　张秀被王花莫名其妙的大笑搞得莫名其妙，有点不高兴了，皱起眉头问：“王花，你什么意思啊，姐对你可是实心实意，你怎么阴阳怪气的？”
　　“姐啊，我什么意思也没有，时间可以证明一切，可以证明你比我好不到哪里去！”
　　“莫名其妙！”张秀背过了身子，王花赶忙擦去眼角的泪。看着这个比自己都傻的女人，傻透了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