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柳叶踏着初春的阳光，再一次离开了养育自己，给过自己幸福和痛苦回忆的山沟。往下的路该怎么走？
　　在家里的时候，她认真的想过去、留的问题。如果留在家里，她会带着牛牛种上一块地。等牛牛长大了，给他娶上个媳妇，然后呢？继续种地！继续过着祖祖辈辈的日子，受着祖祖辈辈的压迫！
　　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牛牛过这种日子了，所以她选择了离开。离开后又该去哪里呢？
　　在回家的时候，她曾经到过许多大的市镇。她见过有招人做工的，可以到手工作坊去做工，也可以到有钱的大户人家去做活，还可以贩些东西卖。只要肯出力，怎么也不会饿死。
　　最关键的是:在那些市镇里，大多都有学堂。上学堂读书，可以考科举，可以入朝为官，这些柳叶从没想过，她也不懂的。但妹妹柳花仅仅上过几天学堂，竟然就知道黄河那边发水闹饥荒，知道穷人到哪里也是穷人，日子都不好过。这些自己历经千辛万苦，才刚刚悟到的道理，她竟然早就知道！而柳禄也想到了全山沟里人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去当兵！
　　所以一定要让牛牛去学堂上学！至于上完学堂后干什么，她可没去想过。但肯定会比自己与阿牛曾经过的日子强！她没有来由的深信。
　　出了山沟后，她又换上了那身讨饭衣服。虽然现在手里有了一贯钱，可这点钱在以后漫漫的日子里，又管的了多大用处？也只能在紧急的时候，救济一下罢了！而平常的日子，还是要过的。
　　来时的路已经不能再走了，以前待过的地方，也不能再回去了。可她又不想离黄河太远，因为黄河还是她的思念，也是她最终的归宿。所以就选择了一条既不远离黄河，又与来时的路相反的路走。
　　一路走下来，娘俩遭受了多少白眼、冷遇、谩骂、侮辱，甚至是拳脚，已经无法记清了。幸亏柳叶已经习惯了忍受，也就不怎么觉得苦了。气温此时一天比一天暖和，所遭受的风吹寒冻，已经大大减小。因此，这段日子，比起去年回家时的情景，要舒服得多了。
　　这一日，走到一个三叉路口，柳叶不知道该怎么走了，四处又不见人家，也没个人询问，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看见路边不远处有个小亭子，便走进亭子里来，一边歇息，一边想办法。
　　她左右张望着，盼望能遇到个路过的人，问问路。这时恰好从另一边路上走过两个人来。这两人一男一女，衣着光鲜，样貌和善，年龄都在二十七八岁上，看样子应该是一对夫妻。
　　他们似乎也走累了，也进亭子里来休息。女子打量了柳叶母子一会儿，主动坐过来打招呼:“大妹子，你们娘俩这是干什么呢？”
　　柳叶礼貌的笑了笑说:“我们是过路的。”
　　女子看着她怀里的牛牛说:“好可爱的孩子，长得虎头虎脑的，多大了？”
　　柳叶说:“快六个月了！”
　　女子说:“让我抱一下，看看他找我吗！”一边说着，伸手抱在自己怀里。牛牛从小见生人见惯了的，并不惧怕，被女人一逗，“咯咯……”地笑了起来。
　　女子笑着对柳叶说:“你看，这孩子虎头虎脑的，太可爱了！”
　　柳叶见她称赞儿子，大生好感，说:“小孩子，就是淘气。”
　　女人说:“淘气的才是好孩子呢！你们娘俩这是要去哪里啊？”
　　柳叶说:“我们要进城去呢，到这里不知进城的路怎么走了。大姐知道哪是进城的路吗？”
　　女子不答又问她:“进城干什么去？走亲戚？”
　　柳叶说:“不是，去找活干呢！”
　　女子说:“那正好，我们也到城里去。你要不嫌我啰嗦，我们就一齐走，如何？”
　　柳叶久不与人打交道了，看这女子和善，生出亲近之感，喜出望外地说:“那真是太好了。”
　　女子说:“刚好，城里我们还有些亲戚朋友，你若不嫌弃，也可以给你找个活干。”
　　柳叶高兴的说:“那就太谢谢姐姐了。”
　　这样一谈，两人关系亲近起来。歇了一会儿，就一同上路了。一路上两人姐妹相称，说说笑笑，谈的甚欢。柳叶很久没跟人说说知心话了，今天碰上这么一个姐姐，心里特别高兴。
　　她哪里知道，这夫妇两个竟然是专门贩卖人口的拐子！他们已经盯了柳叶母子两天了，此时见四野无人，便出来蒙骗。柳叶是个流浪的人，哪里会有半点疑心？
　　当晚，他们在一个小镇上住宿。柳叶夜里五更时分起来喂孩子，听见隔壁拐子夫妇在窃窃私语地说话。正当夜深人静，倒也隐约的能听到些“……那女的先不说，那个孩子呢？东城的孙千户想要个儿子，出到十五两银子，说了好几次了！”这是男拐子的声音。
　　女拐子说:“西城的王屠户出到十八两，我还嫌少呢！明天你去谈谈价，要出二十两，咱们就把这个孩子给他。”
　　男拐子说:“看那女的拿孩子当宝贝似的，就怕不好拆分她母子。”
　　女拐子说:“这事我想办法，明天你只管去，我领她转一天，到前边客店等你。明天晚上下手。”两人又开始商量细节。
　　柳叶听出了这两个人的意思，是想把儿子牛牛给偷偷卖了。她想不到两个看似和善可亲的人，竟会如此狠毒！知道自己掉进陷阱里了，哪里还顾得再听？只想尽快脱身。忙起身拿了行李，轻轻地推开门，悄悄地走了出来。
　　快到大门口的时候，店家养在门口的一条狗，忽然狂叫起来。拐子夫妇是有心事的人，听到狗叫，男拐子忙起身来看。只看见一个人影出了大门，一闪身不见了，忙叫女拐子去隔壁查看。待见到真是柳叶母子跑了时，两夫妇急匆匆地追出店来，分头寻找。
　　柳叶出了店，慌不择路，只顾顺道疾走。这个小镇本来不大，也没几条街道，走不多久，就到镇子尽头了。
　　这时候的天色已经微明，东方露出了鱼肚白，街上依稀有了些起早五更的人。一些乡下人，陆续的或推或挑了些粮食,蔬菜,水果之类，到镇上来兜售。
　　柳叶四处望了望，心里犹豫着，不知道是不是该出镇去。猛看见那男拐子从身后追来了，不禁吓得拔腿就跑。那男拐子也发现了她，哪容她再走脱？高声叫喊着追过来。
　　柳叶抱着孩子，怎能跑得过他？眼见追上了，心慌起来。看见前边有个行人走过来，忙奔到近前，扑通跪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的哀求道:“大哥行行好，救救我们娘俩吧，那个坏人要卖我的孩子。你行行好，救救我们吧！”
　　那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正在诧异发怔的时候，男拐子已经追过来了。对着柳叶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嘴里不住的乱骂:“死婆娘，你竟敢偷汉子！还跟人生了孩子。好容易逮着你了，还想跑？看我不打死你！死婊子，看你还敢跑！”
　　柳叶怕他打着牛牛，忙紧紧抱在怀里，趴在地上护着。嘴里不住的哀告:“我不认识他，他要卖我的儿子，大哥，求求你救救我们吧！”那人看到这个情况，呆了一下，忙远远地走开了。
　　一些行人，见有热闹看，纷纷驻足观瞧。男拐子见人越聚越多，怕露了馅，停止了打骂，採住柳叶头发，一把把她提了起来，骂道:“死婊子，快跟我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拖着她往回走。
　　柳叶抬头看见有许多看热闹的人，忙求诉道:“大家行行好，他是个坏人，我不认识他，救救我们娘俩吧……”
　　男拐子忙伸手过来抽她嘴巴，不住地说:“让你胡说八道，让你胡说八道……”十几个嘴巴打下来，柳叶嘴里已经流出血来。她看着冷漠的无动于衷的人群，终于绝望地闭上了嘴。
　　两人半拖半拉的到客店的时候，天色已经大明了，很多住店的旅客已经起来。柳叶看见人多，又喊叫起来，不肯再走了。众人听到声音，都来观看。男拐子扯着她的头发，硬把她拖回了屋里。接着打骂声就从屋里传了出来。
　　女拐子这时候也闻声赶回来了，瞅了瞅围观的人，边往里走边说:“你看我这妹子，也太不像话了。男人对你那么好，我这当姐姐的也不亏待你，你还老是跑什么呢？就忘不了那小白脸？”说着闪身进屋，关上了门。
　　柳叶看到她来，忍不住求救道:“姐姐你行行好，快让他放了我娘俩吧！”
　　女拐子这时露出了狰狞的嘴脸来，骂道:“死贱人，落到我手里了，还想跑？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近前来，按住她的手，堵住了她的嘴。
　　众旅客在外边听了一阵儿，听到那男拐子浓重的喘息声和欢快的呻吟声时，仿佛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互相暧昧地看了看，各自回屋去了。
　　柳叶紧紧抱着沉睡的儿子，赤身裸体的蜷缩在马车车厢的角落里。两天来惨无人道的折磨，已经把她摧残得不成样子了！现在她心里唯一的信念就是:“除非我死了，否则任何人也别想抢走我的儿子。”
　　拐子夫妇实在拿她没有办法了，权衡一下利益得失，终于放弃了卖她儿子的打算。因为怕路上有闪失，就雇了辆马车。又怕她再逃走，就扒光了她的衣服。柳叶在车里，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只记得女拐子送过三次吃的来。
　　终于，马车缓缓停了下来。接着听到铜环敲门的“咣咣……”声，男拐子“开门，开门……”的叫声。一会儿开门声响起来，一个苍老的男人的声音:“是你小子，等会儿！”接着是开大门的声音，男拐子吆喝着:“车进来”，马车缓缓驶进了大门。
　　一会儿，先前那个苍老的声音再次传来:“姑娘，姑娘，来客人了！”
　　一连叫了几声，才听到一个粗哑的女子声音说:“谁啊，这大清早的来吵人？”
　　苍老的声音陪着笑说:“有客人来了，麻烦你通报一声妈妈。”
　　那女子说:“好吧，在这儿等着！”
　　等了约有一顿饭的工夫，忽然听到女拐子带着谄媚地笑说:“妈妈，终于又见到你了，近来还好吗？”
　　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说:“原来是你们两口子！托福，还好！又有新雏儿送来了？”
　　男拐子叹了一口气说:“妈妈说得轻巧，谁不想赚那一百两？可哪里有那么多福气啊？好不容易寻了一个不值钱的，还费了很多功夫呢！”
　　妈妈似是有些失望，问:“在哪儿呢？是个什么货色？”
　　女拐子忙说:“在车上呢！货色倒是好货色，就是脾气有点倔！”
　　妈妈冷笑了一声说:“怕没有好货色，就是不怕倔的。我看看。”说着，车帘子晃动了一下，一个抹着厚厚脂粉的胖脸露了出来。柳叶本能地缩了缩身子。妈妈“咦”了一声，放下帘子说:“怎么有个孩子？”
　　女拐子苦笑了笑，无奈地说:“孩子是她的命根子，我们什么方法也用上了，她就是不放手！我们不能要了她的命吧？”
　　妈妈说:“我这里哪有这个规矩？带着孩子，让我怎么留？”
　　女拐子听了这话，心里发慌，强调说:“妈妈说笑了，这个可是上等的标致货色，又正当年！虽说你这里是全城最好的地儿，可若不要，也让别人抢了生意去不是吗？”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说:“算你会说话，多一个强于少一个，三十两，留下吧！”
　　男拐子不由叫起来:“三十两？妈妈你也太会宰人了吧？还是老价钱，五十两。”
　　妈妈说:“这有孩子的，谁知道是不是个赔本的买卖？给你四十两，再多一文也没有了。”
　　男拐子还要争辩，女拐子却止住了他说:“四十两就四十两，我们亏点就亏点！”
　　妈妈“哈哈……”笑了，说:“还是大妹子爽快！”又吩咐人“取纸,笔,银子来。”
　　柳叶听明白了，他们谈论的是自己。自己竟然被别人像货物一样，谈价买卖！不由觉得万分屈辱，所有的脸面，尊严被他们踩得粉碎，一文也不值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既然无能为力，只能任人宰割！为什么会这样？命运为什么要这样安排？任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