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在山沟里，正月初二是上坟的日子。每到这天，各家族的男人都会聚集在一起，带上鞭炮,供品,纸钱，到先人的坟上去燃放祈福。
　　初一这天大拜年，天气晴朗，冬日暖阳。到了晚上，却悄悄地飘了半夜鹅毛大雪。初二早晨一醒来，漫山遍野的，盖了厚厚的一层。天色铅一样的阴霾，却掩盖不住白雪的光辉耀出的明亮。
　　柳叶等到上坟的男人们回来后，让柳禄照看着牛牛，自己一个人拿了祭品,烧纸，踩着深雪，来到了老柳树下，爹娘的坟前。
　　柳树下的泉流已经结了冰，只剩中间很细小的一条，无声的流淌着。老柳树粗壮的枝杆，孤零零地挺立着，满树细细的枝条随风飘荡，发出“哗、哗……”的声响。一只乌鸦站在树巅，偶尔发出一两句“呱呱”地叫声。
　　柳根夫妇坟上的雪已经被前来上坟的人们清理干净了，坟头上也压了新的纸钱，由于是新坟，坟堆比较大。坟前的供石旁有刚刚放过的鞭炮和烧过的纸的痕迹。柳叶在供石上摆放着祭品，念叨着说：“爹，娘，不孝女儿来看你们了！”一边说一边就忍不住哭泣起来。待燃上烧纸的时候，心里悲伤难过，已经是痛哭失声了。
　　她跪在爹娘坟前的雪地里，一边哭一边倾诉，淋漓尽致的号哭了一场，直到把心里的苦闷和对爹娘的思念，哭诉完了，方才虚弱地站起身来。
　　就在她要收拾了东西走的时候，远远的，却看见几个人抬了一顶小轿，迤逦向这边走过来。渐渐走近了，看清头前一个领路的，竟然是刘二狗。柳叶下意识的紧张起来:“他到这里来干什么？”
　　刘二狗看见柳叶，却没有半点惊讶的神色，规矩地领着人来到近前，挥了挥手，轿子停了下来。他上前掀开轿帘，从轿里先伸出一双葱绿色的绣花鞋来，继而弯腰下来一个女子。
　　只见她外罩一件毛绒的白色大敞，里面穿着锦红的缎子袄，下身配一条嫩绿的缎子裙，显得甚是富贵大气。她盘起的头上斜插着几支凤钗银簪，映着白里透红的脸，娇艳妩媚极了。那模样气派架势，跟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也差不多，简直令人不敢逼视。柳叶细看之下，这女子却正是自己的妹妹柳花。
　　柳花下了轿，由刘二狗在一边搀扶着走向坟来。几个长工分别拿了整个的猪头,鸡,鱼等祭品。最后一个人抱了一大抱纸钱，跟在身后走过来。到了坟前，柳花对着柳叶点了点头，吩咐众人摆好祭品，烧了纸钱，然后对刘二狗说:“狗子，你与他们先下去等着我，我和姐姐说会儿话。”
　　刘二狗恭敬地答应了，领着众人去了，整个过程，他一直没有看柳叶一眼。
　　待他们走远了，柳花才对柳叶说:“大姐，你几时回来的，怎么也不早说一声？我今天刚听到消息，就特意回娘家来看你。想不到在这里先遇上了。”
　　柳叶看着她隆起的肚子，苦笑了笑说:“这么冷的天，路又不好走，你挺着个肚子不方便，又跑来看我干什么？”
　　柳花说:“自从大哥结婚，你回家过一次后，咱们姊妹俩儿就再没见过面，都这么久了，我还真是想你呢！”
　　柳叶叹了一口气说:“我也想你们啊！所以就回来看看，你还好吧！真的……真的打算给……那傻子生下个孩子？”
　　柳花冷笑了一声说:“傻子？哼，他也就懂得亲亲摸摸罢了，别还懂得什么？他连我的边也别想近一近，哪里是他的孩子！刚开始的时候，还能让他睡在我屋里的地上，现在嘛，哼哼，连门儿都没有。”
　　柳叶说:“是……是那老肥猪……他欺负你了？”
　　柳花笑了笑说:“那个死老肥猪，在我结婚的头一天晚上，就上了我的床。不过，我也没那么傻，不会让他那么好受……”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了当时的情景，笑了几声，才又说:“不过我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是他的！”
　　柳叶愣了愣，惊讶地问:“那是谁的？”
　　柳花说:“是狗子的。哼，男人这东西就这贱样，只要你给他点儿甜头吃，他就会乖乖听你的话。你倒好啊，有个阿牛哥真心疼你，爱你，对你好。我呢？那个是真心对我好的？都他妈的没一个好东西。他们不把我当人看，我也不会拿他们当人看！”
　　柳叶暗叹了一声，问道:“你打算怎么办？就这样过一辈子？”
　　柳花冷笑了一声说:“还能怎么办！刘家害得我们这样，我不闹他个天翻地覆才怪呢！你瞧着吧，刘家早晚有一天要落在我手里，这山沟早晚有一天得由我说了算。书上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高先生也说:‘要想成大业，总是要有牺牲的’。我现在先忍着他们的，终有一天，我让他们哪个也不得安生，谁也逃不出我的手心去。”说这话时，柳叶偶然看到了她双眼里射出来的寒光，心里不由打了个冷颤，升出一种惊悚的感觉来。
　　柳花顿了顿，忽然转了话题问柳叶:“阿牛哥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柳叶勉强笑了笑说:“他……没顾上，我自己回来的！”
　　柳花说:“高先生曾经说过‘穷人走到哪里也是穷人，很难摆脱这种厄运的，因为天下的地主富人都是一样的！’我知道你们在外边的日子也不好过。听说黄河那边发了水，正在闹饥荒呢！”
　　她停了一下，又说:“大姐，从小你就让着我和柳禄，有活都自己去干，舍不得指使我们。有好吃的，自己不吃，留给我们吃。我知道你对我们好，我不会忘了你的。外面的日子不好过，你就与阿牛哥回来。没房子，我就在南山寨给你们盖一处，没有地，我就拨些给你们种。你们俩个可以回来，安安生生地过日子。”
　　她忽然沉下声来说:“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你可不能再到刘家来了。我知道老肥猪曾经跟你有过那么一回，这些他都老实的给我交代了。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可这些都已经过去了，你与阿牛哥也有了孩子。我不希望你再掺和到刘家的事来。我为这事儿付出了那么多，刘家早晚有一天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谁也不许来抢我的，谁也别想来夺去！要不然，我可是翻脸不认人的。好了，该说的话我都说完了，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她不等柳叶说话，高声叫起了刘二狗:“狗子，你们来！”
　　刘二狗听到喊声，忙领了人急匆匆地跑过来，低头哈腰地问:“少夫人，要走了吗？”
　　柳花说:“你带个人，把这些祭伺的东西，送到我大哥那儿去。我身子有点不适，就不回去了。”又对柳叶说:“大姐如果啥时候要走，说一声，我送你去。”说完在刘二狗地搀扶下，头也不回的去了。
　　柳叶愣愣地看着她上了轿，被人抬着，渐渐远去了，只觉心里头思绪万千，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来！忽听“呱”的一声响，停在大柳树稍上的乌鸦抖了抖翅膀，扑棱棱地飞走了。只剩下孤零零的柳叶，站在爹娘的坟前，久久的没有离去……
　　当她恍恍惚惚地回到家的时候，听见一阵吵闹声从屋里传了出来。她停在大门外，仔细聆听，原来是哥哥柳福与嫂子在吵架:“……我就说二妹好，你看她拿来这些东西，全山沟四村五寨的人，哪一家得到过这样的厚礼？”
　　柳福说:“要是没有大妹，你能嫁到我柳家来？”
　　嫂子说:“哼哼，你们柳家很稀罕人吗？那几年，自己肚子还填不饱呢，还想娶媳妇？”
　　“你们家好？现在还不是指望我们家接济！”
　　“那还不幸亏有二妹帮着我们！不但给我们地种，还减免了一半的地租。要不然我们能有今天的好日子？”
　　“人总也有个穷富吧！大妹的日子不是也困难嘛！像刘家那样的人家，全山沟不是就只有他一家吗？”
　　“困难？哼哼，难道她就没有在刘家当过媳妇？她那时候来家过几次？又帮过我们点什么？远的咱不说，就说这次她回来吧，这大过年的，竟然什么也没拿，空着双手回来了。来干什么？吃白食吗？她几时把我们这当哥嫂的放在眼里过？那可真是个铁公鸡呢，一毛也不带拔得呢！”
　　“行了行了，越说越不像话了……”
　　“哼哼，还能不让人说话了，她做出来的，我就说不得？”
　　柳福沉默着不再说话了！
　　柳叶直等到两人吵完架以后，才缓缓地走回屋里。牛牛已经睡着了，躺在一边陪着他的柳禄，看到姐姐回来，忙翻身坐起来，惶惑地看了看她的神色，轻声说:“大姐，你回来了！”
　　柳叶笑了笑，点了点头，从柳禄的脸上，她看出了隐隐地哭过的痕迹。
　　正月十五过后，柳叶知道已经到了自己该走的时候了。她翻出自己的包袱，找出剩余的钱数了数，除了阿牛送她的那五吊外，还剩三吊。阿牛的那五吊，她是宁肯饿死，也不会花的，这是她与阿牛唯一存留的纪念了。她要一辈子留着它。
　　她从另外三吊中拿出两吊，给了哥嫂，对他们说:“我出来的时候走得匆忙，路途又远，什么东西也没带。这两吊钱给两个侄儿，每人一吊，让他们自己买零嘴吃，算是我与阿牛的一点心意吧！”
　　嫂子听了，脸上红红的。柳福推辞不要，柳叶硬塞在了他手里。
　　柳禄拿着行李去送大姐。柳叶别了哥嫂，抱着儿子，跟随柳禄一路走来。
　　到四平村的时候，远远的看见刘家的长工头何贵，站在路边，不知在干什么。待姐弟二人走近了，他却迎上前来，把手里提的一个包袱递给柳叶说:“少夫人知道侄女今天要走，因身子不方便，不能亲自来送了，特命我在此等候，送上盘费一贯，新衣两套，说‘啥时候有空再回来，再去找大姐玩儿’，东西都在这里，请收下吧！”
　　柳叶想不到妹妹会来这一手，愣了愣说:“她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些我都不能要，你拿回去吧。”
　　何贵料不到她竟然会拒绝，怔了一下，说:“少夫人的吩咐是一定要做到的，你若不要，我没法回去交代！还是收下吧！”
　　柳叶正在为难，柳禄却一把拿了过来，说:“好，我大姐收下了。”
　　何贵害怕柳叶再拒绝，忙说了声:“那我先走了。”急匆匆的去了。柳叶无奈地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两人到了山沟尽头的山丫口，柳叶说:“好了，柳禄，就送到这儿吧。”
　　柳禄依依不舍地说:“大姐，你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
　　柳叶暗自叹了口气，说:“我也是舍不得走。以后有空，还会再回来看你们的。”柳禄吞吞吐吐地说:“大姐……我想……跟你说个事……”柳叶问道:“什么事？你就说吧！”柳禄说:“我想当兵去。”
　　柳叶愣了一下问:“为什么？”柳禄说:“我去当了兵，家里每年可以免除一季的地租。我问过高先生了，他说当兵不一定就会打仗战死，说不上干好了，还能混个出身呢！”
　　柳叶问:“哥嫂他们同意吗？”
　　柳禄说:“我还没跟他们说呢！就想先与你商量商量。大哥是个没意见的人。大嫂天天跟大哥吵架，嫌我一个人占了三间房，他们四口人才住三间。她巴不得我早走了才好呢！”
　　柳叶看着他满腹委屈的样子，叹了口气说:“柳禄，你已经长大了，不管做什么，都该有自己的主见了。嫂子说什么，你都别往心里去，她有不对的时候，你只管听着就是了。不过话说回来，外面的世界也没什么好怕的。现在也并不怎么打仗，你要真想去当兵，大姐支持你！”
　　柳禄听了这话，忍不住高兴地跳了起来，说:“那好，我就这样定了。大姐，你路上慢点，我先回去了。”
　　说完，就高高兴兴地往回跑了。柳叶急忙叫他:“等等，这一贯钱你拿回去，留着娶媳妇。”
　　柳禄回过头来，摆了摆手说:“不用了，牛牛小，你给他用吧……”说完回过头来跑去了。
　　柳叶呆呆地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忽然间，模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