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连载】芳草萋萋(一一二)
作品名称:烟雨春晓 作者:红叶秋 发布时间:2011-10-22 08:24:05 字数:5171
第一一二章 理想的起点与计划经济的末路
夏之阳兴奋地坐在教室里,仿佛是刚入学的小学生。九点整,讲授《写作》的老师按时来到了课堂。他是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人,笑容满面,谈吐儒雅风趣。他自我介绍说,他姓尉,是皖北大学中文系的主任。尉老师一边与这些大龄的学生们谈心,一边从提包里掏出一条毛巾,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水:“让大家久等了,我刚从学校赶过来。下面我们就开始上课。”
夏之阳一下子又回到学生时代,他全神贯注地听着,仿佛平生第一次听到老师讲课。听着才华横溢的老师讲解自己最感兴趣的知识,这才是人生最大的享受。
从此以后,夏之阳总是盼望着每一个授课的时间。老师布置的作品他也是一丝不苟地完成,就像一个认真的小学生。同学们嘲笑他,同事们也嘲笑他,但夏之阳从不理会。他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抓住每个学习的机会,充实自己。学习持续了两天,夏之阳沉浸在奇妙的写作理论中。他忘记了困境中的单位,忘记了对前途的担忧。有时他也写上几篇散文之类的东西,即使没有发表的机会,起码可以自娱吧。
“你上课这样认真,又是何苦呢!”一天,同夏之阳一起学习的同桌拍拍他的肩膀说,“我们参加的毕竟是成人教育,所获得的文凭也只有国家承认。在社会上谁也看不起我们,你学的再好也没有用。说心里话,我们这些人为什么来上课?不上课会扣分,扣分就不能过关,拿文凭就会受影响。说一千道一万,目的只有一个,为了文凭!至于能掌握多少知识,我们还是留点自知之明吧。我们都拖家带口的,家里的事,单位里的事一大堆,谁还有精力学习!”
夏之阳听着笑了,他转变话题说:“你是老师吧?在学校教什么?”
“是啊,不是老师谁来这里受什么罪?我是教政治的,三年后取得文凭,就可以晋一级。”他看了看夏之阳说,“你在那个学校教书?”
“我不是老师,我是一名工人。”
“什么,你不是老师?那你来凑什么热闹?”他奇怪地说,“现在的工人都下岗了,学习这些还有什么用?”在他的眼里,好像一个普通工人学习中文是不可思议的事。
“我喜欢中文,仅此而已。”夏之阳淡淡地说着,又埋头看起书来。是啊,为了自己的理想,他愿意付出一切。为了读喜欢的书,他荒废了学业,与大学失之交臂。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他放弃了考警校的机会……现在,单位前途暗淡,他又面临着前所未有的生活压力。但无论人生之路怎样走,无论生活怎样出难题,他都会义无反顾地追求自己的理想。“开弓没有回头的箭。”放弃理想,就等于否定过去的一切努力,一切付出。
为了家庭,为了生活去工作,去挣钱当然是重要的,因为那是生存的基本条件。但如果仅仅为此而活着,人生又有什么意义?
有时夏之阳心里也十分矛盾,他渴望去挣更多的钱,让妻儿和母亲生活得更好。母亲已过了花甲之年,从幼年到现在,母亲对自己付出的爱和金钱,是他终生也还不清的,“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啊。直到现在母亲还在为他而终日辛苦,夏之阳真的与心不忍。妻子上班后,母亲要照看儿子,又要收拾家务,很辛苦,但母亲从不说一句埋怨的话。看着一天天衰老下去的母亲,夏之阳多想让母亲幸福地度过每一天。
老师的工资常常拖欠,有时甚至几个月,常年的不发,这也让他们本来就紧张的生活雪上加霜。但是课还得正常地去上,“因为有那么多双眼睛在等着自己啊。”周敏有时痛苦地说。听说有些老师因为工资的拖欠忍无可忍,进行了罢课。但几天下来,虽然没有人强迫他们改变做法,老师们又主动地来到了学校。“老师的工作就是凭良心,不给工资也得教学生啊。”看到妻子脸上越来越多的愁容,夏之阳真是心如刀绞。但他又能怎么办?在他的心里,单位就是他在社会上的依附点,只有在单位里,才能体现出自己的人生的价值。离开单位,自己就会变成一棵没有根基的浮萍。他不相信单位会如此这样一直走向下坡路,甚至垮掉。
学习的间隙,夏之阳与老师们闲淡,发现他们个个都是牢骚满腹。“现在的社会,简直就是乱麻一团!出力的不挣钱,挣钱的不出力。当官的在不知不觉中就发了大财,而平民百姓却被商品经济的大潮榨干了钱包。大官大捞,小官小捞,老百姓只有发牢骚。无序、不合理、混乱……就是现在社会的最大特点。”与夏之阳同桌的赵老师说。他比夏之阳早两年高中毕业,走出高中的学校门口,就上了小学的讲台,辛劳了八、九年,全家连温饱的水平也没有达到。“现在我们老师简直就是在义务教书,常常几个月不见一分钱。要不是家里有点地,收点粮食糊口,我们全家早饿死了。”
“只要你们上班了,工资早晚会补发的,国家还会亏待你们?”夏之阳说。
“什么是国家?国家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谁会相信它?!我们是为了孩子,为了下一代……”另一位老师说。“你们单位现在还没有垮,你还生活在理想中呢。在改革的洪流中,一切陈旧的东西都必将受到冲击。做好心理准备吧,否则你面对将来的变故会束手无策的。”
不错,现在虽然单位经营状况不好,但他们每个月的工资还是照发的。明年会是怎样的情景?李站长早已说过,明年如果取消了计划供应煤,工人将全部实现计件工资制。那会是什么样的情景?夏之阳不敢想象。
想到将来,夏之阳感到无限地迷惘,可又无能为力。将来的事情谁能把握住?还是抓住现在的机会充实自己吧。只有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学习中,才能暂时忘记一切烦恼。
公司的领导们三天两头开会,工人们更是议论纷纷。天气渐渐冷了,预料中的销售旺季却没有来临。随着市场开放程度逐步加大,私人煤球厂也不断地增加,他们甚至形成对单位的包围之势。
煤的库存量不断减少,销售量也是一日不如一日。
“马上进入冬季了,公司为什么不多进上些煤,销售量也能增加一些。”一天点名后,夏之阳忍不住问李站长。
李站长苦笑着摇摇头说:“现在公司连维持正常办公开支的钱都没有了,哪里还有钱去进煤?”
“怎么可能呢。”夏之阳不相信地说,“郑经理不是说过吗?就是我们单位二十年不开门,照样能发上工人的工资,何况我们现在还没有关门呢。”
“此一时彼一时也。那时是郑经理领导下的公司,现在是牛经理领导下的公司。至于这三、四十年公司积攒下的家底子,天知道都捣鼓到那儿去了?”李站长愁苦地说,“如果公司再不出钱进煤,我准备自己筹集点钱进煤,决不能出现脱销的现象。”
“你自己出钱进煤?”王会计不解地看了看李站长,“这个单位又不是你私人的,公司领导会让你在这里卖煤?”
“就算公司借我的钱好了。我这样做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职工的将来。按现在的政策看,明年我们肯定要进行彻底地改革。很可能要走自筹资金,自负盈亏的经营方式。所以现在我们一定要维持住正常的经营,保住市场占有率的重要性就不言而喻了。”
夏之阳听了李站长的话,被他的深谋远虑折服了。没有远虑,必有近忧,不能依靠,不能等待。尽最大努力改善单位的经营状况,与其说是为国家作贡献,不如说是为自己谋出路。可大部分的同事们却不是这样认为,他们觉得单位已走到了末路,早一点寻找出路才是最重要的。杨义常常是忧心忡忡的,单位的前途暗淡,他没有本事做生意,也没有可依靠和投奔的人,而全家的生活来源又全靠他一个人……
“这个社会的发展,真的会把人逼向绝路吗?”杨义忧郁地对夏之阳说。
“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夏之阳手里拿着一本《外国文学作品选》,没有顾客来买煤,他就读中文系的课本。有时还学习哥哥给他的电脑操作教程,汉字输入法等书,感到生活很充实。
在改革浪潮的冲击下,小镇上的国营企业一个个地倒闭了。粮店关门了,百货公司的柜台承包给了私人。能承包到柜台的工人埋怨费用太高,没有承包到的工人每天守在百货公司门骂人,甚至拦截顾客往私营店里送。食品公司早已人去楼空,甚至门窗都被人扒去了。燃料公司的邻居木材公司,让其职工刘胜承包了,其他的工人无可奈何,只有各投生路。服务社的门面房被一“地头蛇”占据了,卖起了寿衣、寿材……
旧的经济秩序被改革的大潮冲击得七零八落,而新的秩序却没有建立。社会的改革是要破旧立新,但总需要一个痛苦、甚至漫长的过程。在曹马集这个偏僻的小镇上,更是天高皇帝远,没有领导去过问。在生意场上,只有投机取巧、违法乱纪者铤而走险,取得最大的经济效益,而真正做生意之人常常败下阵来。
等到他们的势力发展壮大了,在法制的规范下,他们也许能成为新的事物被确立下来。而那些在计划经济中循规蹈矩、兢兢业业的工作者们,却生活无着落,社会暂时也无暇顾及这些曾为社会做出贡献的栋梁之材。他们只会成为改革大潮中牺牲品。
居民生活用煤仍在供应,但煤本的取消已成为必然。单位生意惨淡,只有凭煤本买煤的顾客来光临,议价煤的销售量极少。私人煤球厂的生意却如火如荼,他们经营方式灵活,价格便宜,千奇百怪的促销手段也层出不穷。在他们的包围下,燃料公司就像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虽然经验丰富,头脑清醒,但面对生龙活虎的小伙子,总显得力不从心。
工人的工资靠国家的补贴,仍然维持着。但谁都明白,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
在同事们的观望和迷惘中,九五年终于来临了。燃料公司的生命线——居民供应煤本退出了历史的舞台,接着取消的就是工人的工资。工人的级别保持不变,工资在档案上挂起,工人的收入实行全额计件制。职工们妄想终生依靠的单位,仿佛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尽管他们心里转不过弯来,但谁也不会对你做出合理的解释。社会的发展不需要你,你就会被淘汰,也许这就是最好的解释。你失望吧,牢骚吧,绝望吧……这一切全都没有用。生活就是这样,突然把最严酷的事实摆在你的面前,不管你能否接受。
打煤球、送煤球,这些曾让正式工人不屑一顾的又脏又累的工作,全由他们完成了。这就是工作,就是工资的来源。他们不再感到脏和累,相反还争着、抢着干。为了生存,又有什么办法?尽管如此,工人每个月领到的工资仍是少得可怜,甚至不及基本工资的一半。
面对单位的困境,李站长加紧实施着自己的宏伟计划。他想尽办法借了点贷款,把大门旁的三间门面房修好,又跑到物资局求王局长购进了一些钢筋、角铁、三角带等,门市部总算勉强开业了。王会计领着杨义、刘小芳等负责门市部的工作。可是,小镇的各种生意都集中在铁道以北,铁道南面的这个孤孤单单的门市部,很少有人光临。开业半年多,月月亏损,最后不得不关门大吉。
门市部关门后,刘小芳不愿再去打煤球,请假回家了。她丈夫是小老板,不在乎每月挣上的那一百多元钱。“出这么大的力,领那点工资,真丢人,买件衣服都不够,这班上的还有什么意思!”她向李站长请了长假,李站长痛快地同意了,毕竟少一个人少一份负担。
单位二十多亩的大院,只有十几吨煤堆在那儿。李站长常常在大院里转悠,思索着单位的出路。他向公司打报告,计划推倒靠着公路的那面院墙,建一排两层的门面房,每位工人可以分上两间。这样的话,每位职工都有了挣钱的门路,单位也就不愁了。如果公司没有钱,工人自己出钱也可以。李站长的提议,职工们也都举双手赞同。但上报公司后,却遭到领导们的严词拒绝:“那是国家的地面,闲着都行,就是不能建房子。”李站长没有办法,只好放弃。
春天来了,柳树柔软而修长的枝条上,缀满鹅黄色的嫩芽儿。阵阵春风吹来,柳枝就像多情的少女,快乐地舒展着筋骨。笔直的杨树上,开满了像毛毛虫一样的花骨朵。梧桐树的花儿却像紫红色的小铃铛,一大串一大串地挂在枝头。不知从哪儿飞来的一群麻雀,在树枝间叽叽喳喳地喧闹着。
大自然处处春意盎然,而单位里却像一潭死水。煤场上长满了荒草,没有必要去清理了,因为再也没有领导来检查了,也没有那么多煤存放了。一场春雨过后,野草疯长着,远看就像长满了庄稼。
单位每天照常开门营业,但因为没有了固定的工资,所有的工作秩序也都被打乱了。实行全员计件工资制后,没有必要每天按时点名上班。因为守在单位里读报、喝开水、闲聊也没有工资。只要有煤球堆在那儿,大家都可以回家,想干什么都可以,谁也没有权利过问。
李站长的开发计划受挫后,对前途也失去了信心,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面粉生意中。他常常是一走就是三、五天,甚至跑到几千里之外的黑龙江推销面粉,十天半个月的不见人影。只有夏之阳和王会计,整天守候在空荡荡的大院里,有时一天也迎不来顾客光临。附近几家依靠单位生存的饭店、小卖部都生意惨淡,悄然无息地关了门。
杨义回家了,每月几十元钱的工资,自己吃饭都不够,怎么养家糊口?听说他在杨柳镇的菜市场卖起了白菜,不知能否生活下去?夏之阳想起杨义幼小的儿子和老实本分的妻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现在单位垮台了,真不知他们那家子将来怎样生活啊!
夏之阳的儿子也快三周岁了,每天周敏带着他去学校幼儿园里玩。在清静的大院里,夏之阳专心地学习大学里发的课本,学习电脑操作,汉字五笔输入法,如饥似渴地阅读世界名著……他仿佛忘记了生活的艰难,忘记了世界在迅速地变化。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