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妈妈，您让儿子怎能独活？

　　妈妈慢慢地抬起头，摸索着儿子的肩膀，狠狠地捶打着：“真是作孽啊！你让俺怎么跟你说？小峰啊，咱们家究竟是怎么啦？难道你爸爸欠的恶债，真的让你来偿还啊？我可怜的媳妇啊，呜呜……莲花生下孩子就走了，呜呜……你岳母家养着孩子还要照顾俺。老天啊！呜呜……小峰，莲花埋在小清河旁，你快去看看她吧。”
　　听完妈妈的哭诉，俞峰傻了！他的手顺着妈妈的胳膊慢慢坠滑到腿上，身子像被冰冻过似的僵硬，两腿却酥软地跪在妈妈膝下，眼睛直直地仰望着妈妈脸上如注泪水一浪一浪地流淌。许久，他猛醒！发疯似的爬起来，朝着小清河方向疯跑！
　　小清河旁，有一片柳树林，林子里全是故去的前辈之墓。有一座新坟，孤零零地躺在那，那里面睡着的无疑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妻子莲花。
　　俞峰扑到莲花坟头上，泪如泉涌，肝肠寸断！莲花，为什么？你说过，我们要相携终生，白头偕老。可是，我回来了，你却不等我……
　　本村有个老人在附近捡柴，老远就听到有人在坟地哭，过来一看，原来是俞峰，老人劝他，他不听。想拉起他，可他怎么也不起来。无奈便回去告知孙长河。
　　老丈人得到消息，直奔女儿坟地来了。见了俞峰，没头没脑又踢又打。
　　俞峰哭着说：“爹，你打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以死谢罪！”
　　老丈人停了手，蹲在女儿坟前泪流满面……俞峰搀起他，哭哭啼啼送回家。
　　“妈！”俞峰泣不成声。
　　岳母被眼前这个表面坚强，内心脆弱的男人可怜得心都酸了，也跟着哭起来。
　　俞峰接过岳母怀中的孩子，心如刀割！想起当年莲花姐妹丧母，岳父的心应该和自己一样啊！可是，是爷爷害了莲花的母亲。而今，是自己害了莲花。莲花的妈妈反而安慰我……我真该死！俞峰抱着女儿“扑通”一声给岳母跪下了：“妈，今生今世，我和孩子忘不了您的恩情。我下辈子当牛做马也报答不了您的大恩大德。莲花走了，我的心死了，可我不能死。因为有你们，有孩子，有母亲……”
　　岳母拉起他，说：“你要想开点，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还要好好过日子啊。”
　　这天晚上，俞峰陪在妈妈身边，怎么也说不服妈妈去北京。
　　妈妈说：“孩子，俺老了，眼又看不见，在家摸索着能活下去，邻里乡亲的都很照顾俺。跟着你去北京，家没人看了不说，妈会连累你的。”
　　可在俞峰的心里，坚决不能扔下妈妈的，岳母能把孩子拉扯着就很感激了。留下妈妈，岂不更拖累他们？眼下，大宝娶了媳妇分了家。俞峰的那块自留地给岳母家了，地里活大多是小宝和父亲干。别看父亲性格急躁，办事冲动，自从莲花过世后，父亲每天都去给俞峰的妈妈送吃的，送柴草，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以往仇人的妻子。
　　俞峰妈妈内心很复杂，觉得自己真是个多余的人，祖孙俩在无止境地拖累亲家。今生欠人家的旧债加新债无法偿还了，她心里在纠结，在自责。
　　这天，俞峰帮小宝挖粪又推到地里，他想尽点心之后尽快回北京。回来时，他去莲花的坟上添了不少土，一股痛楚猛袭心头！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俞峰来到莲花的坟前，他想再陪妻子一晚。
　　莲花的新坟旁，散落的几个坟头上，枯萎的毛毛草被早春的寒风吹得歪歪斜斜，如今，他在妻子坟前用泪水种下了早春的花草，期盼：细雨飘飘春来早，草绿青青柳色茂。遍地春花装新冢，从此坟前不寂寥！过去的美好记忆一幕幕呈现眼前。他几乎忘记了冷，忘记了饿。
　　后半夜，他禁不住打个冷颤，忽然，眼前似有微弱的亮光？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抬眼望去，原来是村子里冒出的一片火光，好像有股浓烟味？他站起身，朝着村子快速跑去。火光越来越亮，隐约听到有人喊：“救火啊！救火啊！”好像有老丈人的喊声？接着，是好几个人喊救火。俞峰加快了脚步往家跑，以为老丈人家着火了。越来越近，他发现是自己家着火了。此时，已是大火冲天！乡亲们一桶接着一桶地往屋上泼水，小宝拼命地喊着：“二姐夫，快出来！”
　　老丈人和小宝没命地用铁锨扑灭门口的火，欲冲进去救人。俞峰冲过来，抢过邻居手里的水桶，把一桶水浇在身上，不顾众人阻拦，不顾一切地冲进屋里。乡亲们用提来的水集中泼向门口，保护着门上烧的半焦的门框，唯恐塌了。一旦坍塌，俞峰就会烧死在屋里。说来，俞峰就是年轻，一个箭步冲进屋，直奔炕上抱起妈妈往外跑。刚跑出来，门框便“哗哗”坍塌！乡亲们急忙过来，用水扑灭母子身上的火。
　　母亲被烟呛昏了，俞峰哭喊着：“妈！妈你醒醒……”
　　孙长河一边喊着亲家，一边掐她人中。有人递过一碗水，给俞峰妈妈慢慢灌了点，
　　许久，她醒了，一阵咳嗽，然后摸索着儿子大哭起来。
　　有人纵火？老太太自焚？对此众说纷纭。熊熊烈火无情地吞噬了所有谜底！
　　俞峰把妈妈背上车，风风火火地赶回北京。
　　他租的是一间很小的屋子，屋里很简陋，连做饭的炊具都糊弄着。他刚上班不久，钱不多。攒给妈的钱被家中那场无名大火烧光了。给老丈人的一点钱，临走又返给他做路费了。妈妈身上的衣服是岳母给的，他的衣服是小宝的，现在的他，真是狼狈得不能再狼狈了，才翻身又陷入困境。俞峰让妈妈睡在自己床上，自己在厨房的地上铺点乱草当床铺，一块砖头成了枕头，一件棉衣就是被子。
　　临上班，俞峰嘱咐妈妈，在家好好呆着，回来我给你买吃的。其实，他哪有钱？下班时，他和伙伴借饭钱，答应发了工资还人家。借的钱太少，只能去买高粱面和地瓜干。回家煮点稀饭，给妈妈盛了一碗，他自己把碗底舔了又舔，又带着刷锅水灌进肚子里。
　　半夜，他饿得睡不着，点上蜡烛悄悄起来，舀了一碗凉水“咕咚咕咚”喝下去。
　　妈妈听到了，一言未发，两行酸泪默默地淌进枕头……
　　这天下了班，趁夜色，俞峰又去做在他看来很丢人的乞讨。这次他去的是大户人家，他讨来一个馒头。馒头是当时的美味，在农村，一年吃不上几回，他想让妈妈享点福，尽自己的孝心。连日来，天天稀饭都吃不饱，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感觉真是难受。要不是那场大火，也不会这样惨。说来，老天爷可能真的有眼，恶人后代要遭报应的。他想，只要自己活着，一定挺得住，他要努力工作多挣钱，让妈妈过上好日子，还要把女儿接过来抚养成人，不负莲花的一片苦心和付出生命的代价。他要行善积德，弥补爷爷和父亲造的孽，将来攒了钱，一定回老家给乡亲们办点好事。
　　俞峰揣着馒头回到家，双手捧着装作很得意的样子：“妈，快吃吧，我刚买的馒头。”
　　妈妈接过馒头，哆嗦着送到嘴边闻了闻，“真香啊，小峰，这个馒头要花多少钱啊？”
　　“不贵，妈快吃吧。”说着，他欣慰地走到锅台边，想煮点稀饭打发黑夜。
　　第二天，俞峰告别妈妈上班去了。一连几天，妈妈除了稍微的咳嗽也没啥异常，只是奇怪，妈妈在自己临上班前都嘱咐：“儿子啊，茫茫人生路，你要注意安全。俺眼睛看不见了，不能为你提灯照路啊。”
　　这天傍晚，俞峰下了班，希望再讨块馒头给妈妈。这天他运气很好，讨来一个肉包子。他急匆匆地回家，迫不及待地喊起来：“妈！妈！”没动静，他以为妈妈睡了。
　　他又喊了声，妈！还是没应。他轻手轻脚走到妈妈身边，试图叫醒妈妈起来趁热吃包子。可他猛地发现，妈妈好像一动不动了，白净而温雅的脸上，端庄安详，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身上穿的衣服干净整洁，双手合叉，庄严地放在胸前。他急忙伸手一试鼻孔，竟然没了呼吸？
　　“妈，妈！”他使劲地摇着妈妈，希望她一口气上来，那怕咳嗽一阵子也好。可是，他摇了半天，妈妈没有反应，他失望地嚎啕大哭！此时，老家房子着火的怨气，随着失去亲人的苦痛一并发泄！妈妈，生我养我的母亲，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离我而去？莲花，心爱的妻子，为什么你们都走了？为什么让我独自承担痛苦？独自面对世间苍凉？也许，您是有意和莲花做伴去了，是吗？谁能告诉我？
　　按风俗，人死了，枕头要烧掉的，就在他抽出妈妈的枕头时，发现了几天前他讨来的那个馒头，完好无损，只是馒头掉的渣在旁边的一块纸上，正好与馒头上的缺口吻合。
　　显然妈妈是拿出来晾过，听到儿子回来时，又藏在枕头下面去了。妈妈始终没舍得吃，她是把自己活活饿死了。我真该死！怎么那么粗心呢？为什么不亲眼看着妈妈把馒头一口口咽下去呢？妈妈是不愿再拖累儿子了，所以，她选择了一条了结自己的路。这条路，对儿子而言，是终生不得安宁的切腹之痛！妈妈呀，为了我，你历经了多少艰辛与苦难？而您得到了什么？做儿子的对不起您!凄凄的小屋里，一个男人跪在妈妈身边，哭得死去活来，奄奄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