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连载】芳草萋萋(一〇一)
作品名称:烟雨春晓 作者:红叶秋 发布时间:2011-08-17 08:33:26 字数:5330
第一〇一章 战争的惨烈与变革的阵痛
在闷热的夏日傍晚,夏之阳常常和杨义、许站长一起坐在空荡荡的大院里闲聊。抬头仰望,碧空如洗,月光如银。他们坐在煤场中间的水泥路上,畅谈社会和人生,现实和历史。夏之阳最喜欢听许站长讲淮海战役的故事,因为那些悲壮的故事,总是那么震撼心灵。淮海战役时,许站长是我军某部连指导员。作为一位亲身经历者,每次提起那段不同寻常的历史,许站长都激动不已。
“淮海战役大都是在平原上展开的,怎样据守阵地,成了敌我双方很伤脑筋的问题。国民党的军队为了固守阵地,只好效仿古人安营扎寨的方式——伐木为栅。田间地头的柳树、杨树,几乎被他们砍光了,住地四周,用两米多高的树桩围着。在月夜里,为了防止我方偷袭,他们还在栅栏之外,铺上一层浇湿的麦秸。”
“铺上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夏之阳不解地问。
“月光照在麦秸上,会反射出很亮的光,如果有人偷袭,会看的一清二楚的。”
“原来是这样。”夏之阳听了恍然大悟。
“我军为了防御敌人的装甲车,也有自己的土办法。他们把玉米秸秆铺在阵地上,点着后,就会形成一道火墙,敌人的装甲车就不敢过了。”许站长说,“可是这些小技巧只能在平时用得着,大反攻的时候,战斗会变得异常惨烈。战场上的炮火铺天盖地,还有燃烧弹、照明弹……就是在夜晚打起来也如同白昼一样亮,这些东西都用不上了。
我记得有一个月夜,像现在一样,无风无云。天刚刚黑下来,战斗就打响了,敌机在低空中来回盘旋,并且毫无目的地投放燃烧弹,我军阵地上一片火海。我们连长不幸被燃烧弹击中,他浑身都被烧伤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看着我,艰难地从衣兜掏出几只红蜡烛,那只蜡烛早已被烧得变了形。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说:‘请你把这些蜡烛交给我的女儿,她早就盼着正月十五的晚上,能点上一只红蜡烛……’连长没有把话说完,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连长最疼爱女儿,在战斗的间隙,他常常幸福地向我们夸耀女儿。”许站长望着繁星满天的夜空,叹了一口气。
“那你后来有没有见到他的女儿?”我和杨义都被许站长讲的故事吸引了。
“见到了。”许站长说,“那已是半年之后的事了。淮海战役结束后,我怎么也忘不了连长的话,就坐上火车,来到了连长的老家——山西省阳平县。连长的家在一个小山村里,那里的人们生活很艰苦,山坡上到处是槐树。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连长的家,她们母女已得知连长牺牲的噩耗。我说明了来意,她们对我很是热情。我掏出刚买的一把红蜡烛,交给连长已懂事的女儿,说是她爸爸专为她买的,她抱着妈妈的腿哭了。唉,战争真是太残酷了……”
说到这里,许站长沉默了,他抬头望着已高高升起的月亮。皎洁的月光洒落在单位空旷的院里,烟煤场地上的野生苇草已有一米多高,远远望去,就像一片生长茂盛的麦田。夏虫在草丛中鸣叫,在宁静的夜里传得很远。偶尔有列车轰隆隆地驶来,掩盖了夏虫的鸣叫声。列车过后,四周又很快恢复平静。
“对了,你老伴好像不是我们这个地方的对音。”杨义好奇地问道。
“是的,那是我才二十出头,没有结婚。看到她们娘俩无依无靠的处境,我就把她们带过来了……”许站长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
“原来如此。”杨义恍然大悟地说。夏之阳也感到很意外,他无限深情地看看许站长。
“今天的幸福生活真是来之不易啊,有多少人洒尽了热血,有多少家庭支离破碎。”许站长指着前面不远处的院墙说,“解放前,这一片全是荒草,在我们现在的院墙之外,曾是一个大深沟。有一次战斗过后,深沟里全是尸体,甚至都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战友的。我们只好撒上白灰,用土把沟填上完事,那个场面真是惨不忍睹。”
“但愿那样的经历永远成为历史,人们能够平安地生活着,幸福地生活着。”杨义轻轻地说,“不过我觉得现在人民的生活水平在下降,整天只有让人不安的消息传来。报纸、电视上每天讲的都是人才流动,建立人才市场,转变观念,打破铁饭碗……可稳定的秩序打破了,新的秩序怎样建立?谁来建立?如果人人都唯利是图,那么集体的利益何在?我们工人的主人翁地位从何体现?像这样下去,会有什么样的前途等着我们呢?”
“社会要发展,要改革,旧的秩序当然要打破。在破旧立新的过程中,社会难免出现混乱。可社会只有在变化中才能求生存,求发展。老是抱着一成不变的方式,肯定要落后,要挨打。”夏之阳看着杨义,笑着说。
“社会变革可不是容易的事,每次变革都是痛苦的过程,都要牺牲一部分人的利益。”许站长沉思了一会儿说,“打破铁饭碗,许多工人失去了固定的经济收入,本来安逸的生活就会陷入困境。他们肯定一时适应不了生活的改变。于是,社会上不安定的因素就会大大增加。现在社会问题突出,人心浮动。这些现象都是不可避免的,但社会要前进,要发展就必定经过这一过程。”
“优胜劣汰,适者生存,有什么办法呢,人总要学会适应社会。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国家要适应世界的发展,个人要适应社会的发展。”夏之阳说。
“个人的力量在整个社会面前是那样的微不足道,社会要粉碎一个人的幸福生活真是易如反掌。面对竞争日趋激烈的生活,有时真让人感到窒息,窒息得喘不过气来。”杨义望着夜空,有些忧伤地说。
月亮挂在中天,几朵白云静静地浮在夜空中。夜晚的凉风吹去了白天的酷热,草丛中有许多像星星一样的萤火虫飞舞着。
“怎么能这样说呢,你们还年轻,只要把握住机会,前途还是光明的。要学会适应社会的变化,而不能让社会适应你啊。”许站长看看杨义,慈祥地说,“无论社会怎样变化,无论面对怎样的生活,怎样的环境,每一个人都应该以最快的速度调整好心态,适应外界。消极、悲观的情绪只会毁灭自己。将来的生活一定会比现在美好,我是没有机会享受了,老了,唉……”
星星闪烁着神秘的光,就像无数的眼睛,好奇地注视着变幻莫测的人间。
身外的一切都可以变化,而自己的理想却永远不可变。努力地完善自我,发展自我,人生又有何求?夏之阳想。
夏之阳和周敏的爱情结晶——儿子诞生了。儿子出生的那天,夏之阳抱着幼小的儿子,拉着周敏的手,热泪盈眶地说:“我的命真好!”
周敏疲惫地看看夏之阳,又看看儿子,幸福地笑了。
夏之阳的生活又一次发生了巨变。由独身到结婚,由二人世界到三口之家,人生更加完美了,但肩上的担子也更重了。一定要努力地工作,挣钱,让周敏生活得更幸福。可是面对不断变化的社会,夏之阳又有一种无形的危机感。这种危机感像可怕的梦魇一样,经常侵扰着他的心。
第八个“教师节”来临了,镇委通知各个单位派代表,到镇子上的大礼堂开庆祝会。上午点过名后,赵站长对夏之阳说:“你去吧,反正买煤的人也不多,我帮你过磅就行了。”
“不是说八点开会吗?”夏之阳疑惑地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八点半了。
“八点开会九点到,十点晚不了听报告。”杨义笑着说,“你现在不慌不忙地走到大礼堂,保证会议不能开始。”
几位同事听后也笑了。
既然领导安排了,那就去吧,夏之阳正想走出单位散散心。他骑上自行车,穿过几条大街,匆匆忙忙地赶到电影院。镇委每次召开重要的会议,电影院就成了临时的大礼堂。容纳几千人的电影院,已经坐满了人,熙熙攘攘地嘈杂声很大。夏之阳看到左侧有一个空位子,就悄悄地坐了下来。他环视了一下四周,没有认识的人,看样子来参加会议的大都是老师。真不明白这样的会议让他来干什么。
夏之阳无聊地坐了近一个小时,几位领导模样的人才走向主席台,他们每人手中端着一只不锈钢的茶杯,大模大样地坐在主席台上。难怪老百姓都说:“从中央到地方,每人一个不锈钢。”看看这会议上的阵式,真是一点也不错。主持人摆摆手让大家安静,宣布会议开始,可下面仍是一片嘈杂声。
会议开始,领导拿着厚厚地一叠讲稿,开始讲话。不知是音响的质量太差,还是下面说话的人太多,夏之阳尽管集中精力听了半个多小时,一句话也没有听清楚。
参加这样的会议,真是活受罪!夏之阳想。在部队时,每次开会,会场上总是鸦雀无声的,地方同部队真是不一样。他看了看周围,人们说着话,磕着瓜子,谁也没有去听领导的高谈阔论。再坐下去真是浪费时间,走人!夏之阳悄悄地离开座位。
走出会场,夏之阳来到街上,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新鲜空气。街上的人们很多,农民们正在采购秋收需要的农具。因为持续干旱,农田里需要浇水,卖电机和水管的生意很是红火,商店门口人头攒动。夏之阳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虽然与热闹的街市近在咫尺,可每天上班,很少有机会到街上来。街上的变化也很大。上高中时,只有几个国营单位在营业,新华书店、药材公司、百货公司等,经营的商品也很有限。现在却不同了,更多的小商店出现在街面上,经营着五花八门的商品。
“今天这么清闲,你怎么有时间来逛街?”夏之阳正出神地望着街上的景色,突然有人推了他一下。夏之阳回头一看,是李峰!
“这么巧?你没有上班?”夏之阳拉着他的手,高兴地说。李峰调走后,由于各自忙乎自己的工作,他们极少见面。
“那有时间来逛街,今天是教师节,赵站长让我代表单位来开会呢。”
“开会?”李峰露出惊讶的神色,“都是什么时代了,还有时间浪费在开会上?!现在社会竞争越来越激烈,谁不绞尽脑汁想办法赚钱?谁抓不住商机,谁就会被淘汰!”
夏之阳看到李峰严肃认真的样子,不由地笑了:“你不也在悠闲地逛街嘛?”
“我才没有那个闲心呢。”李峰四处看了看说:“我是受领导的委托,到街上看看什么商品销路好,什么商品卖得最快。你发现没有?现在小型的水泵,还有塑料水管,销路特别红火。过几天可能还要脱销。我会建议单位立即购进一批质优价廉的这类商品,尽快地占领市场。”
“你们物质分公司还经营这些东西?”夏之阳不解地说。
“当然了,我们会利用已有的销售平台、进货渠道,尽可能地扩大商品的经营种类,最大可能地创造利润。只有多赚钱,才能多领奖金嘛。人们需要什么,我们就卖什么,即赚了钱,也服务了社会,服务了人民,这不是一举两得的事?没有经济效益的单位,就没有生命力,就没有前途,这就是市场经济下的游戏规则。”李峰说。
想起自己的单位仍是一成不变地经营煤炭、煤球,还常常缺货。好多主顾来了几次都没有买到煤球,牢骚满腹地走了。夏之阳心里充满忧虑,像这样不以顾客为上,不能按照市场的经营规律进行变通,单位的前程实在堪忧啊。
“我们虽然工作在同一个镇上,却一个月也见不了几次。走,到我家去玩玩。”李峰热情地邀请夏之阳。
“我不去了,还要回去上班呢。你也知道,我是司磅员,很忙,离不开。你还住在那个院子里吗?”夏之阳问道。
“那个小院子我让父母住了,我又买了一套新房子。”李峰说。
李峰的妻子张丽离开百货公司后,干起了化妆品生意。由零售到批发,生意越干越大,一个月的收入比李峰一年的工资还要多。
“你真幸福,找到一位精明能干的老婆。”夏之阳笑着说,“我和同事们常常谈起你,都很羡慕你呢。”
李峰笑着说:“我们能挣几个钱?比起人家有钱的差远了。老婆经常埋怨我没有本事,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地挣几个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人生有什么意思。我老婆的女友吴艳你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不就是吴梅的姐姐嘛。”夏之阳点点头说。李峰没有调走时,他们在一块常常谈到吴艳,现在夏之阳几乎把她忘了。
“人家才是真正的有钱人呢,她在县城买了一幢漂亮的房子,与女儿相依为命。你没有见到她家吃的、用的,那才让人羡慕呢。我老婆每次去她家回来后,总是赞不绝口。”
“她在县城干生意,这么有钱?”夏之阳问道。
“干什么生意!你以为有钱人都是干生意的?”李峰露出嘲弄的目光看着夏之阳,“干生意的都是苦命人,会享福的人才不干生意呢,起早贪黑,吃不好,休息不好,费心伤神的。”
“那她一定有份好的工作吧。”夏之阳猜测道。
“凭工资?”李峰又笑了,“现在的社会,光靠工资生活,饿不死你就算不错了,更何况她还要抚养女儿,供她吃穿,供她在全县最好的幼儿园学习。”
夏之阳听后更加不理解了。李峰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弟,你的思想应该转变一下了。这个社会挣钱的不出力,出力的不挣钱。有福的不用忙,无福的忙断肠,钱可不是出苦力挣来的。你不知道‘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富’的说法吗?‘外财不发命穷人’的观念早已陈旧、过时了。”
看到李峰神秘的样子,夏之阳不好意思再追问。不过他也猜出了七、八分,吴艳的生活如此富裕,与王局长一定有关系。后来的事实证明,夏之阳的猜测是正确的。只是为了女儿的幸福,吴艳付的代价太惨重了。这是后话。
“老弟,我不得不提醒你,你们单位那样面对市场和顾客,好日子不会长久的。还是早些为自己找到一条退路吧。”李峰看看四周,悄声对夏之阳说,“听说民用煤的供应本马上就取消了,居民用煤全部市场化。你们想一想,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谁会到你们那儿买煤呢,计委还会出钱补贴你们吗?!”
“你提到的这些问题我们也知道。”夏之阳忧郁地说,“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大势所趋,个人是无能为力的,得过且过吧。”
告别李峰,夏之阳推着自行车,慢腾腾地走过熙熙攘攘的街道。他再也没有心思欣赏街上的热闹景象,只是低着头,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有时他真的想不明白,工作的单位是他生存的靠山,还是救命的稻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