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迷路

　　十二月初九，摄政皇多尔衮薨于古北口外的喀喇城，时年不过三十九。噩耗传来，顺治帝十分悲痛，亲自率领诸位王公大臣们前往东直门迎多尔衮遗体。
　　勒克德浑恢复不少，本想着结束后去军营一阵，却是感觉头重脚轻。病已经好了大半，可这两日似乎得了些风寒。在东直门吹了快四个时辰的冷风，他只觉得自己真的不是逞能就能坚持的。
　　想来想去，还是回府歇着，只要房门一关，博尔济吉特氏一般也不会来打扰他。何况似乎他卧病休养的这些日子里，军营里也照样井井有条，没有因为主帅病倒就造反。
　　最近他胃口并不大好，天天喝药，喝得他吃什么都无味道。晚膳简单吃了些热腾腾的汤面，他便把自己关进了房门。
　　门似乎就像山海关外的海堤，把所有的风浪都挡住了，不让海水涌进来。眼皮似乎在打架，他却连褪下衣服的气力和心思都没有，就这么倒在了自己的炕上。
　　他忍住不去想加克玛依，这样就不必考虑如何处置她，就这么让她继续在监狱里关下去。可今个济尔哈朗还是明里暗里地劝了他几句，他只左耳进右耳出。
　　郑亲王能说出什么东西来？无非就是何必搞得自己这么难受，何必跟一个庶福晋计较，这岂不掉自己价？他微微闭上眼睛，只想沉沉睡去，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用想。加克玛依的事情已然是叫自己身心俱疲，可也许接下来救可以不用再去想那个贱女人。多尔衮一死，眼下不过是在操办他的后事，可摄政皇过世可不是小事，只怕，又有一轮新的腥风血雨即将刮遍紫禁城。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声“出去”才从嘴边飞出，听见的却是安昆一句：“克勤郡王侧福晋来了。”
　　勒克德浑似乎像是被马鞭重重一击，“蹭”一声坐了起来，可脚才碰着地，他竟冒出了让姑姑吃闭门羹的念头，反正还能是什么，来劝自己放了加克玛依。想着想着，自己却不知不觉已经点头。
　　“就躺着歇息，别起来了。”没等勒克德浑开口请安，雅吉便柔声说着。
　　“不打紧。”勒克德浑迅速恢复了面对长辈时应有的谦逊，而后命安昆让厨房备些茶点。
　　“额其克还好么？”趁着安昆出去的空档，勒克德浑赶忙问起了豪格。他不想让雅吉就这么抢了先机先提起加克玛依。其实这话根本没必要问，他知道豪格过得不会太糟。
　　“不用操太多心思，自然能好起来，常年郁结下的心病得慢慢排解。”
　　“心病”两个词忽然间如同将士们的操练声在勒克德浑耳边萦绕不觉。当时看见卧床不起的豪格时，他实在难以置信心病怎会如此可怕。
　　“穆塔嘉姑姑和丹洛琪呢？”
　　“挺好的。你额其克是真的疼她俩，你穆塔嘉姑姑那别提疼丹洛琪了。”雅吉道。她是真的很好奇如果丹洛琪是穆塔嘉和豪格生下的女儿，那该要有多宠了？
　　“福晋，爷。”安昆端着热乎乎的粘豆包、酸汤子还有玉米饽饽进来了。
　　“你放着，然后就退下吧。”勒克德浑挥了挥手，最近他只要一回府，大多时候都是一个人待在房里，实在不喜欢被人打搅。
　　“你多吃些吧，瘦了这么多，面色看着不大好。”雅吉瞧着勒克德浑的脸庞，一阵心疼不由得叫她万般难受。他的下巴似乎特别尖，面色虽然冷峻，可那憔悴却是怎样的冷淡都无法遮掩的。
　　“您是长辈，您先吧。”勒克德浑勉强露出了一丝笑，对于雅吉姑姑，他是不会摆出一副难看的神色。
　　雅吉先盛了一小碗酸汤子，搅拌着，吮了一口，“还是喜欢就这么简简单单吃，我是不大爱宫里头那些山珍海味。以前在你大伯府上，你大伯知道我不喜欢什么美味佳肴，所以晚膳都叫厨子煮的简单清淡些。”
　　“姑姑喜欢就好。”勒克德浑夹了一块粘豆包，晚膳他吃得并不多，现在还是吃一些吧。吃饭皇帝大，还是别饿着自己了。
　　“路边摊子我都喜欢，总觉得民间街上摊子的小食绝对比宫里的好吃。”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也夹了一块粘豆包。
　　加克玛依家那张有些老旧的大木桌，就如同被唤醒的梦境般出现。姑姑似乎说的没错吧？那时住在她家，说是寄人篱下，可她们家每一顿饭，似乎都比宫里头喜宴上的山珍海味更香。他说不清楚为什么，反正就是吃着热乎乎又回味无穷。对了，还有她做的抓饭，反正那个味道只有她才能做出来。
　　“大伯喜欢么？”勒克德浑问道。
　　“起初不喜欢，觉得街上的脏兮兮，后来跟我吃了几次后，”雅吉笑了笑，“还能不喜欢么？好吃就是好吃。”
　　好像是这样吧？反正勒克德浑是觉得，那些普通人家的饭菜虽然绝对比不上宫里和府里的精致，可是他是绝对忘不了那个味道。
　　“可惜他没能尝一尝‘普突克’饭。每年‘诺鲁孜’，古丽都会做普突克饭。巴尔楚诨巴斯哈祜里布他们别提多喜欢，毕竟一年才能吃一次。”雅吉提起了古丽，她知道勒克德浑一定是吃过普突克饭的。
　　勒克德浑的眼睛骤然间缩了一下，双唇似乎在微微抽动着，似有似无地点了点头。
　　“回去后没得过诺鲁孜，挺遗憾的。”雅吉摇了摇头，可却直直盯着勒克德浑的眼睛，“你接下来也许也没得过了，会不会有些不习惯？”
　　“姑姑……”他骤然间瞪大了眼睛，无名的火似乎燃烧到了喉头。他差点冲口而出一句“住口，”却很快想起姑姑是长辈。
　　“没什么不习惯的。”勒克德浑不紧不慢地说道，嚼着口中的粘豆包，心中在思考着如何不再让雅吉姑姑继续说起这些有的没的废话。
　　“勒克德浑，”雅吉凝视着那双与他父亲何等相似的眼睛。那双眼睛几乎和萨哈廉是一个模样。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她似乎看到了一个小男孩儿，在一阵凌乱的雨夹雪中徒然地四处奔跑，因为他没带伞。可不管跑到哪儿，屋檐都漏水漏雨。
　　那双眼睛和他父亲还是不大一样的，因为他父亲的眼睛，不曾如此被凌乱的情丝所折磨得毫无生气。他找不到躲雨的地方，睁大着迷茫而慌乱的双眼，四处张望，可雨水如鞭子般抽打在他清瘦的脸庞上。他从屋檐下跑开，在大雨中徒劳地跑着，却就是找不到回家的路。
　　“你敢上战场，难道不敢面对自己么？”他似乎找不到路，雅吉开口了，直视着他的眼睛，看到了他眼中的小男孩越跑越快。街道上空无一人，所有人都躲进家里躲避这场可怕的大雨，只有他找不到家在哪儿。
　　“承认你自己怎么想的很丢人么？”大雨消失了，只剩下勒克德浑毫无感情的面庞。突然间，他的面庞似乎不再像他父亲，竟是像岳托！
　　他到底是谁的孩子？雅吉冒出了这个极其荒唐的想法。他到底是不是萨哈廉的儿子？不然，怎么现在性子这么像岳托？尤其是他一旦遇上加克玛依的事儿，简直活脱脱就是另一个岳托，宁可犟着性子怄气，也不会冷静点。
　　“福晋，回去么？”小丫头扶她在马车里坐下后，问了她一句。
　　她坐了一会，又伸手掀开马车窗边的帘子，看见了勒克德浑府邸摇曳的灯。
　　“去恰拉古丽那。”明天又是一天的人情往来，只怕不一定有时间去看恰拉古丽。
　　“福晋不回府么？我看外头这样子只怕快下雪了，福晋别冻着了。”那小丫头毕恭毕敬却又面带忧色地低头道。
　　“现在不想回。”她看了一眼这小姑娘，好像看着还不到二十，面色依旧稚嫩，可平常还是手脚麻利的。
　　车外人声嘈杂，戏班子的歌声，耍把戏的热闹声，小贩似乎永远不知疲倦的叫卖声。北京似乎永远无法安稳入眠，随时随地，都是这么被嘈杂所烦扰。
　　“我冒昧问问，你是汉人还是满人？”她回过头，看着这个小姑娘。这丫头长得还是十分水灵的，不过不水灵也没法来克勤郡王府上。不知怎么的，她直觉感觉这姑娘是满人，因为她说话完全没有一点口音。会满语的汉人相比会汉话的满人，那可是少得可怜。
　　“回福晋，奴婢不是正统的正红旗人，奴婢的郭罗嫲嫲是从山西嫁过来的。”
　　“你在盛京待过么？”她接着问道，那小丫头点了点头。
　　“盛京说是陪都，可现在安静的很，太安静了，哪儿像北京这样？”说着，她又掀开了窗帘，望着窗外的灯火。或许这灯火太绚烂，街道太过嘈杂也太错综复杂交错，所以勒克德浑才会听不见自己心里的呼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