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何方

　　这个十一月，除了勒克德浑和加克玛依之间的余波未平，还有不少波浪在涌动。摄政皇多尔衮前往古北口外冬猎，在狩猎时意外坠马受伤。军医和宫里的太医诊疗多日，可是似乎没有好转迹象。
　　勒克德浑昏迷了快三天后才醒过来，可高烧却还没有退，整个人全身无力地躺在床上。
　　“哥，你疼就喊出来。”杜兰为勒克德浑依旧鲜红的伤口换药，却发觉他紧紧咬着嘴唇。苍白的嘴唇上，一点血迹似乎在渗出，如同在雪地上杀敌后，点点血滴如雨水般落在白茫茫的大地。
　　杜兰不禁被加克玛依那一击所使的力道着实震住。骨头似乎隐隐可见，伤口处似乎毫无结痂的痕迹，看上去竟然像是新伤口。
　　深红色的口子，在勒克德浑黝黑的肤色上似乎像一朵暗夜中的蔷薇。口子不大，毕竟剑端能有多宽，可就是这不过小拇指长的剑端，却是伤入骨头，又一点点穿进了勒克德浑的心底。
　　勒克德浑没有答话，一来他现在说话都会喘气，二来他现在哪怕开口说话，肩部的骨头似乎就要从他体内硬生生被撕裂。
　　“马上就好了，”杜兰开始为勒克德浑缠绷带，勒克德浑的贴身小厮安昆在一边帮忙。自从勒克德浑病倒到现在，在他床前照顾最多的，就是他们俩了。
　　勒克德浑最不想见到的就是博尔济吉特氏，虽然他一直就不想见她。他更愿意自己弟弟来。杜兰怎么不愿照顾兄长？何况勒克德浑现在是心力交瘁，自己这个当弟弟的，差不多是勒克德浑最亲的亲人了。
　　祖父走了，阿玛额涅兄长都不在了，两个姐姐都嫁去了蒙古，如果小哈苏还在，或许勒克德浑还会开心些。
　　“三弟，你也够辛苦了，我来照顾吧。”博尔济吉特氏话音一落，听见的，却是勒克德浑一声再虚弱不过的“出去”。
　　“爷，您让三弟消停消停。”博尔济吉特氏在床沿边坐下，却见勒克德浑微闭着眼睛，又是一声“出去”。
　　为什么？为什么眼前的女人不是加克玛依？勒克德浑突然悔恨无比——就这么把加克玛依抓进大牢，如果放过她，也许她出于愧疚，还会来照顾自己，就不会让博尔济吉特氏整天在他屋子里待着！
　　可转念，勒克德浑又复而在心底哈哈大笑起来——加克玛依，她有良心么？一个连羞耻心都没有的贱妇，怎么可能有良心来照顾他？
　　因为自己重病在身，济尔哈朗那边便没有再派人来和自己交涉，相比之下，他似乎更不愿意放她出来。
　　也许当初她伤了哈苏时，就不该向豪格妥协，直接把她处死，如此一来，这种毫无廉耻心的人就不会还要来反咬自己一口。
　　“嫂子没事的，您还有小阿哥要照顾，这儿就交给我吧。”杜兰微笑着道，眼里却透出了一股毫无余地的逐客令。
　　博尔济吉特氏点了点头，嘴角浮着淡淡的微笑，“那就麻烦三弟了。”
　　出了门后，她只觉得分外欣喜，终于不用待在那间药味浓浓的病室里。本来她对勒克德浑早已不闻不问好几年，可丈夫病得起都起不来，她这个大福晋的若还是熟视无睹，那实在是太有失妥当。
　　既然杜兰肯照顾兄长，那她就顺水推舟，反正她平日定会装模作样地进去，佯装想照顾勒克德浑，而她清楚，勒克德浑一定会把她赶出来。
　　敷完了药，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幻觉，勒克德浑感觉似乎肩膀没有那么那么疼痛了。
　　“摄政皇如何了？”在床上躺了几天，他第一次开口问了些外事。
　　“听说是不大好了，你放心，我已经差人去表达下你我的心意，摄政皇眼下自己都是起不来的人，何苦难为你？”杜兰虽然平日更多时日是在军中，相比勒克德浑比较少在紫禁城走动，可他不是傻子，该做的事情自然会做。
　　“不大好？”勒克德浑虽然病得起不来，可是神智还是跟平日一样清醒。这三个字不是什么好兆头，倘若真的最后大夫无力回头，只怕随之而来的又是一场暴风雨。
　　杜兰点了点头，“眼下只有朝堂里的人知道。”
　　摄政皇危在旦夕，若是传得太过厉害，天晓得蠢蠢欲动之人会冒出什么举动。
　　“她怎么样了？”勒克德浑不知怎的，又是下意识地问起加克玛依，却很快摆了摆手，示意杜兰别说了。方才，他似乎一下子有些迷糊，就问了，可当理智迅速回来后，他便微微闭上双眼，努力把她的样子从脑海中赶走。
　　“哥，”杜兰突然间分外严肃，但是当然，他没有回答勒克德浑的问题，“你不要再骗自己了。”
　　他知道勒克德浑此时内心的痛苦不是他可以能够切身懂的，可这些日子兄长所有的痛，他都看在眼里。
　　“你还是想放过她。”杜兰接着道，他已经无所谓此时勒克德浑依旧病重在床了，他只不过是在说事实。
　　“闭嘴。”勒克德浑有气无力，连平日里的那些冷漠都听不出。
　　“哥，难道你宁可否认也要自欺欺人？”杜兰摇了摇头，却也清楚，勒克德浑心中是无数的思绪在打架，而他早就分不清楚，究竟哪种思绪不过是冲动，哪种是他真的想法。它们在交战，杀得你死我活，不分上下，可它们杀得越凶，勒克德浑的病就不会好起来，连同他的心病。
　　十二月，北京城再次传出消息，摄政皇多尔衮几近弥留。
　　“尽快回来吧，北京城实在是个烦人的地儿。”穆塔嘉帮雅吉收拾着衣物。
　　摄政皇只怕时日无多，消息一传来，雅吉就知道自己又得回一趟北京了。何况不管怎么说，摄政皇的事情，于情于理她都是必须要去的。
　　“就这几件换洗的衣物我瞧也够了。”穆塔嘉将雅吉的衣物不过收拾了一个小箱子，谁知雅吉摇了摇头。
　　“你以为这次回去这么容易？”雅吉道，“孩子们的事儿，我看我不去看看是不行了，你难道不知道玛依还没被放出来？”
　　“我知道，可是二阿哥那么坚决，你又能如何？”穆塔嘉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看着玛依眼睁睁一直被关下去？”雅吉皱了皱眉，“他俩出了什么事儿，我没法管，把她救出来还是应该的。”
　　“额涅安布！”丹洛琪牵着豪格进屋了，穆塔嘉连忙转过头，只见丹洛琪挣开了父亲的手，跑到了穆塔嘉面前。
　　“去牵着你阿玛。”穆塔嘉勾了勾女儿的鼻子。虽然还小，可已经能从她的五官中看出她豪格的模样了。她眉宇间，回荡着和豪格一样的英气。
　　“没事的穆塔嘉，有拐杖和耳朵。”豪格耸了耸肩，虽然双目全毁，可这么多年的不断发作的眼病之下，他的耳朵和其他感觉相当灵敏，“丹洛琪，带你额涅先出去玩，阿玛有些话要跟你安布私下说。”
　　穆塔嘉的脸色隐隐有些不大对劲，不过豪格很快便接着说：“放心吧。”
　　“额涅跟我玩抓嘎拉哈！”丹洛琪哪儿能明白阿玛和额涅安布之间的故事，只是兴奋地拉了穆塔嘉出去。
　　雅吉扶着豪格在自己炕边坐下，望着他眼睛上那层白色纱布。不知为什么，她老觉得其实豪格什么都能看得见，尤其是人心。
　　“回去帮帮玛依吧。”他开口道，“她真的不该就这样不明不白被蒙在鼓里。”
　　“我怎么从没发现你还对她如此上心？不怕对不起穆塔嘉？”雅吉打趣着，自从回盛京后，她对豪格，似乎彼此更像分不开的亲人，虽然她明白，豪格真的心没有变过。
　　“别开玩笑了，你难道还不了解我？”豪格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却很快恢复了方才的严肃，“帮帮她吧，就算给我次人情。”
　　对加克玛依的脾性，他恐怕比雅吉还要了解。
　　“我会尽力的。”她无奈地耸了耸肩，而后，豪格悄然揽过她的肩，轻轻抱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