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不久，一纸调令把高清泉从镐都调往北京某部委，任职城市化规划办公室主任，从行政级别上讲比镐都市副市长还高一级，属于破格提拔。他终于一扫阴霾云开日出，有机会在一个更高更大的平台上大显身手了。
　　高清泉去北京赴任前一天晚上与萧琪呆在一起，这次他们没有喝酒，因为谁都不想喝多了呼呼大睡，浪费掉难得的美好时光，今夜昙花盛开，分分秒秒都极其珍贵。他们依偎在沙发上，啜饮着自磨的咖啡，齐秦略带忧伤的情歌仿佛清溪在身旁缓缓流淌。
　　萧琪兴高采烈，高清泉却有些忧伤，像个孩子似地说：“我不想离开镐都，不想离开你。”
　　萧琪抚摸着他的脸庞安慰道：“你是去伟大的首都北京，又不是买的单程票去火星，愁苦啥呀？悲伤更无必要！想镐都了可以回来看看，至于我嘛，以后可以在北京开一家分店，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经常见面了！”
　　话是这么说，但毕竟要分开，从此见面的机会就少了，两人依依不舍，紧紧拥抱在一起。
　　此夜淡淡忧伤，此夜激情满怀，此夜彻夜无眠。
　　第二天，萧琪依然处在兴奋之中，昨夜的甜蜜不时泛上心头，快乐不时浮现在眼前，心犹在激烈地跳动，颇有一种想把幸福昭告天下的冲动，她把心里涌动的感受诉诸键盘，写了一首《幸福被湿透》，发表在诗梦空间。
　　
　　下雨了么
　　滴滴答答
　　落上脸颊
　　如此滚热
　　烫得我颤栗
　　溅入眼里
　　溢出快乐
　　朦胧里你更清晰
　　流进嘴里
　　咸咸甜甜
　　新鲜汗水原来如此好滋味
　　随缕缕春风潜入心里
　　滋润思念
　　浇灌渴望
　　绽放甜蜜
　　一个雨雾濛濛的日子
　　一叶扁舟
　　载着你我飘荡
　　快乐流着汗
　　幸福被湿透
　　
　　高清泉到北京后忙于安顿住处和办公室，三天后才有机会打开电脑。他一眼看到了萧琪写的《幸福被湿透》，读着这首诗，他感觉自己与春天融为了一体，骀荡春风催开了心田的花朵，馥郁芬芳，让人心旷神怡。春天是这样美好，生活是如此甜蜜，他感觉自己步入了人生的第二个春天！他把自己这几天抽空写就的一首《深呼吸》放上诗梦空间，希望萧琪能尽快读到，看到自己那颗同样激动热烈的心。
　　
　　不敢深呼吸
　　怕花瓣儿被吹散
　　蒲公英一样飞
　　叫我如何追
　　怕一池春水被吹皱
　　荡起层层涟漪
　　飘走你的笑意
　　
　　深呼吸
　　你的味是我旅途的粮食
　　见不着你的日子
　　全靠这些浓缩的记忆
　　你的味是我深潜时的氧气
　　尽可能多储存
　　没有你在身边时才不会窒息
　　
　　深呼吸
　　长长地吸气
　　让每个细胞浸润你的味
　　轻轻地呼气
　　不惊醒轻柔的发丝
　　凝视睡梦中的你
　　想深呼吸又不敢深呼吸
　　
　　没有高兴多久，让萧琪郁闷的事就来了。
　　馨昱已经上幼儿园大班了，明年就该上小学了。鉴于上幼儿园时的艰难，萧琪提早动手为她联系学校。她很想让孩子上儒林小学，一来该校离银都仅数百米之遥，十分方便，二来该校是省市重点小学，名气比较大，周边居民皆以孩子入读儒林为荣，都千方百计想挤进去，萧琪自然也想让馨昱上这个好学校。其实儒林所接纳的学生并不都是附近的，早上上学和下午放学时段，学校附近都会发生交通堵塞，接送孩子的各种车辆把校门前平时还算宽敞的马路挤得水泄不通。
　　萧琪一个星期前托人给馨昱联系入学的事，中间人今天回话了，非镐都户口须交借读费五万，择校生须交赞助费八万，较去年又涨了两万，两项合计十三万，这还是找了关系的熟人价。
　　萧琪听得咋舌，上个小学比上大学还贵，这还是基础义务教育吗？住房医疗教育三座大山中，看来教育大有一览众山小之势。几十年前，共产党领导中国人民推翻了三座大山，如今又有新的三座大山压在中国人民头上。共产党是否还有伟大的理想、是否还有这份担当、是否还有这个能力，带领中国人民推翻新的三座大山，重新获得解放？萧琪满怀期望，全国人民想必也在拭目以待。
　　像自己一样起先进城打工，现在已经在镐都扎根的人，孩子想上学就得交赞助费借读费，从幼儿园一直交到高中毕业，但有多少人交得起如此高昂的赞助费借读费呢？即就是交得起恐怕也得倾全家之力，也得倾其所有，何谈生活质量呢？自己在进城打工一族中应该属于成功者，在外人眼里也许还挺羡慕，位居一家四星级酒店的董事长兼总经理，但自己真的没有攒下钱，掏不起这笔赞助费和借读费。前一阵子效益不好的时候，中层以上管理人员一律降薪百分之五十，自己降得更多，每月只拿三千元的生活费，最近效益改善之后工资才恢复。算算手里的积蓄，也就七八万，距离十三万相差甚远。老太太最近因为老家拆迁，手里有点补偿款，但这是老太太和她们姐妹仨共有的，自己张不开口全部搜刮来给馨昱上学。按照自己的想法，这笔钱应该给老太太留着养老，作为一个年届七十的农村妇女，老太太没有一分钱的退休金，如果再没有一点积蓄，心里会很不踏实。
　　更重要的是这些借读费赞助费时时刻刻提醒着这些进城打工者，不管你为镐都奉献了多少智慧和汗水，不管你为镐都做出了多大贡献，镐都的正常运转和发展多么离不开你，你都并非镐都人，你只是一个外来打工者！与北京犹抱琵琶半遮面扭扭捏捏心口不一唱《北京欢迎你》不同，镐都充分展示了秦人生冷蹭倔的性格，吹胡子瞪眼冷若冰霜，直截了当吼一句秦腔：搞清楚你的身份，镐都不欢迎你！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入学渠道，但难度更大。学校旁边新开发了一个房地产项目，几栋大楼已经拔地而起盖到七八层了，不知开发商与学校有什么协议，承诺凡是购房者都可以获得一个子女入学儒林的指标，但房价高达一万一平米，最小的七八十平米户型的首付都不是自己一下子能够拿出来的。自己目前租住的房子，面积仅四十平米左右，只有两间小卧室，没有客厅餐厅，吃饭得用可收放的折叠桌，超过三个人就得有人坐在床边。刚结婚那阵在北郊买过一个比较便宜的小产权房，离婚的时候给了贾炜，自此就再没起过买房的心思。虽然现在银都的经营情况不错，账上趴着一千多万的资金，自己有想法在北京开个分店，让首都人民也有享受鱼头泡馍的机会，但那笔钱是各位股东的共同财产，自己不可能动用公款给孩子交入学的赞助费和借读费。从前自己曾因亲朋之急需多次找老板预支工资，现在自己做了老板这条路反而断了，不能再这样操作了，她不由得苦笑。孩子上学如同一块大石头压在她的胸口，让她有喘不过气之感。
　　萧琪又问了周边几个小学，毫无例外都对非镐都户口的小孩要收赞助费和借读费，只是比儒林小学少一些而已。因为经常在电话里与熟人、朋友联系或谈论此事，连馨昱都跟着发起愁来，委屈地念叨：为什么只管户口，不管唱歌跳舞画画？真不公平！馨昱天生喜欢唱歌跳舞，画画也很有灵气，多次在幼儿园比赛中获奖，还曾经代表幼儿园参加市级比赛并获得不错的成绩。萧琪听得心酸，安慰她一定会想办法为她找一所好学校。为避免刺激孩子，从此以后她刻意回避在馨昱面前谈论此事。老太太也为之发愁，有一天恨恨地说，如果找不到合适的学校，她带点点回秦陵老家上小学去。萧琪听完笑笑，未置可否。
　　
　　最近一段时间老太太三天两头往老家秦陵跑。秦陵离秦城国际机场不远，机场三期工程开建后，这个自然村属于整体拆迁范围，拆迁过程曲曲折折，有欢笑有眼泪，但总体顺利，最终的结果也让她颇为满意，政府总共补偿了二百八十平米，她选择了四套七十平米的房子。
　　今天终于交房了，萧琪太忙没有时间陪老太太，她一个人回来收房。拿到钥匙，她喜气洋洋，心里脸上同时绽开了花。别人问她：老嫂子，四套房子咋住得过来哩？忒多了吧？她喜滋滋地说，四个女子一人一套，我老婆还没地方住哩，多啥！心里那个美呀。
　　进了第一套房子，老太太自言自语道：“这套房给大女子萧琴吧，这娃从小给了她大姨，我心里亏欠着哩，这次可不能忘了她。”
　　这时她突然想起萧琴已经去世好几年，不可能到这套房子住咧，不禁悲从心来，眼泪一下子犹如开了泄洪闸奔涌而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边哭边念叨：“可怜的娃呀，命咋这苦哩，才三十出头就走咧，白发人送黑发人，把你妈难过死咧！”
　　新盖的房子比较潮湿，加上天气阴沉，更显得阴森。老太太哭着哭着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冷得发抖，只好抹抹眼泪退了出来。
　　进了第二套房子，她又念叨起来：“这套房给二女子萧琪吧，这娃最懂事，对家里贡献最大，这套好房一定要给她。可怜的娃至今还租着房，住个巴掌大的地方，可她啥时候才会回来住哩？这几天说是要上美国，可千万不敢不回来了呀。”
　　屋子还是毛坯房，空空当当，满眼都是粗糙的混凝土，她东瞧瞧西看看，每个屋子每个角落都转到了，边走边自言自语：“这娃忒可怜咧，单身一人带着娃，没个男人家疼爱，要是再没我帮衬着可咋过得哈起呀！”
　　说到这心里发酸，眼泪又淌了下来。
　　进了第三套房子，她气不打一处来，厉声骂起来：“老三你这狗东西躲哪起咧，这么多年咧，一面也不闪，也不看看你老娘还活着没，忒没良心咧！你忘了你老娘，你老娘却还惦记着你这个白眼狼哩，专门给你留套房。臭女子死女子，啥时候回来看妈呀，妈想死你咧！”
　　骂着骂着眼泪冲了出来，咋都止不住，哭得抽抽搭搭。
　　走到第四套房子门口她就哭诉起来：“老小啊老小，你最要强，可命最不济，生哈来就残疾，遭人笑话，受人欺负，好不容易大学毕业咧，好不容易当了记者，咋又疯咧，连你老娘理都不理。我造哈啥孽咧，让你遭这大的罪！老天爷呀，你睁睁眼吧，要惩罚就惩罚我老婆，放过我家可怜的画吧！”
　　哭了一阵，她把已经插进锁孔的钥匙拔出来，实在不想再进去看咧。
　　楼下传来阵阵鞭炮声和欢声笑语，老太太擦了眼泪一步一步挪下楼来，向来风风火火的她，双腿沉重步履艰难，下个楼费了好大劲。看到别人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家家亲亲热热，一个个兴高采烈，唯有自己形单影只，四个女儿没有一个在身旁，只能攥着四串冰凉的钥匙。看着别人的快乐幸福，想着自己的孤单悲伤，老太太的眼泪又下来了。
　　这时从前邻居家的媳妇从旁边过，看见她流泪很诧异：“咋了，老嫂子，收房高兴得哭咧？”
　　她赶紧擦擦眼泪，故作轻松地说：“哪里会呀，让炮仗蹦着眼睛咧，有点酸，没事，没事咧。”
　　可她的嗓子却哑哑的，连自己都瞒不过。
　　
　　贾炜自从上次上了于佳慧的当，学乖了很多，不再随便轻信女人，后来又结识了几个女的，要么人家瞧不上自己，要么自己觉得不靠谱，没有开始已经结束。家里也给介绍了几个，他总不中意。夜深人静的时候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最后想明白咧，难怪看不上别的女人，曾经沧海难为水，他最喜欢的还是萧琪，如果她是豆浆那么其她女人只能是豆渣，但是他心里明白，萧琪现在的地位身份及收入，与自己悬殊太大咧，哪里鼓得起勇气向她提出复婚啊！
　　常言道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贾炜对这句话体会太深刻咧。就在萧琪为馨昱上学犯愁的时候，他终于时来运转。随着航空城的飞速扩张，他家所在的杏林村被整体拆迁。这时候弟弟已经分家单过，政府按地和人头分配补偿款，萧琪和馨昱的户口还没转走，老爹的那份承包田也没有被村里收走重新分配，所以这次分配补偿款时沾了大光。
　　现在这笔巨款都归他所有咧！他把钱铺在床上美美睡了一大觉，睡得那样香甜那样踏实。点点不知啥时候溜进来揪他的耳朵，他睡得太死，一点都不想醒过来，点点又捏他的鼻子，他出不了气，不得不睁开眼睛。
　　虽然被搅扰了好觉，但他这次一点都不生气，把点点举起来高兴地说：“咱有钱咧，咱成富人咧！”
　　他一扭头看见萧琪笑眯眯站在门口，轻声细语说：“扯面做好咧，赶紧下来咥吧。”
　　他把点点放到脚地，喜滋滋翻身下床，出门的时候想亲萧琪一口，不想头碰在门框上，碰得晕晕乎乎。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依然躺在床上，刚才只是南柯一梦。
　　他心里一紧，赶忙去看身下，一沓一沓的人民币依然铺满了床，他还是有点不放心，使劲掐自己的胳膊，疼得呲牙咧嘴，被掐的地方马上青紫，看来不是梦，这些钱确实是自己的。确认之后，他腾地跳起来，在床上扭起了迪斯科，他似乎听到胯下两颗小肉铃快乐地叮当作响，给自己的舞蹈伴奏。扭了一阵，嫌不过瘾，又跳到地上使出自创的一套功夫，左直拳右钩拳，正揣侧踢，虎虎生风，直到把隐形的对手打得倒地不起，同样隐形的裁判读秒后举起他的胳膊，宣布他成为新的搏击王。他仿佛听到了如同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和掌声，趾高气扬地向四周挥手致意。
　　从此无需为衣食外出辛苦打工，完全可以在经济上负担萧琪和馨昱，可以抬头挺胸地站在她们面前咧，自信又回到了身上，他决定主动去找萧琪，把她们娘儿俩找回来，与他一块享福。至于生男孩的事可以慢慢做工作，他们都不老，还有时间。
　　贾炜明白，即就是萧琪同意，他们之间还横着一个像山一样高河一样宽的老太太，要想搞定萧琪必须先过老太太这一关。经过一番苦思冥想和精心策划，他瞅了一个萧琪应该不在家的时间，买了一大堆老太太肯定喜欢的礼党去探她的口风。
　　贾炜借口给馨昱送东西敲门进了屋，家里如他所愿只有老太太一个人，他心里暗自高兴，同时有点小紧张，今天只能成功不能失败，跨不过老太太这一关，复婚就像墙上挂门帘，门都没有。能不能成功，就看自己双肩包里炸弹的威力咧。
　　等他拐弯抹角说明来意，老太太冷笑着说：“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吧！惦记我家那几套房咧？做梦娶媳妇尽想啥好事哩！老婆我虽然年纪大咧，但眼不花耳不聋更没得老年痴呆症，想给我上套，门都没有！提上你的烂礼党，屎壳郎搬家滚一边起，莫让我从窗户上往哈撂，破坏环境卫生。”
　　贾炜赔着笑脸说：“哎呦！我的老太太，你急啥嘛，我给你看样东西。”
　　说完拉开自己双肩包的拉链，往床上一倒，只见一扎一扎的百元钞票滚出来，在床上堆成了一堆。
　　老太太看得眼都直咧，盯着钞票说：“你小子真的彩票中奖咧？”
　　贾炜得意洋洋地说:“彩票没中奖但我家拆迁，从此咱是有钱人咧！家里还有两套房，在镐都也算豪宅，都是我的，当然如果我跟萧琪复婚的话，那就是咱家的！”
　　老太太的眼睛依旧离不开那堆钞票，口气软和下来说：“你跟萧琪复婚是你俩的事，找我做啥？”
　　贾炜说：“话是那么说，但也得你老点头呀！我以前不懂事，多有得罪，今天向你老人家磕头赔罪咧，希望你恩准我跟萧琪复婚。”
　　说完真的跪下去梆梆梆给老太太磕了三个头。
　　老太太心里很受用，嘴里却说：“你俩散伙跟我没关系，你俩复婚也不要寻我，你端直跟萧琪说。”
　　贾炜见已经成功搞定老太太，喜不自胜，老太太留他吃午饭，更让他心花怒放。扯面还是以前的味，嫽得太太！咥完两大碗，受活无比。他抹抹嘴，摸摸肚子，颇为心满意足。他感觉自己已经被请回家，官复原职成为一家之主，很想拿腔拿调说一句洪湖赤卫队里的台词：俺彭霸天又回来了，谁分了我的田，谁分了我的地，都给我交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