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被子

　　走到山脚，三个人看到龚老大坐在河滩的石头上，便一起喊了起来：“龚大哥！”喊着，便像小孩子见着了父亲一样，小跑着来到河滩，一起围在了龚老大身边。
　　“怎么？还不放心？怕我们吃了龚兄弟？”四十汉子听到声音，走出棚子说道。他一边说，一边看着刚下山来的三个人，一个个全是灰头土脸，好像很久没洗脸了。
　　“你们咋弄成这样了？到鬼门关走一趟就变这模样？人不人鬼不鬼的？脸不洗，澡不洗？”四十汉子笑着问道。
　　“唉，能捡回这条命，都是老天可怜了。那晚烧山，遇到鬼风，差点没让我飞到这沟里来。”徐姑娘笑着说，那笑不是一朵花，而是一堆煤炭。
　　“洗澡？烧水的锅没有，洗澡的盆子也没有。做盆子的工具也没有……”学镒说着，叹着气。
　　“怎么样？我说山上没事吧？你看他们三个像有病的吗？”龚老大看着四十汉子，笑着说。四十汉子听了，哈哈地笑了起来，笑过后说道：
　　“何止是病，比病了还可怕，简直是几个魔鬼。这瘟疫也怕魔鬼嘛！唉，你们平安，我们就平安，起码能留着一条命等着回家。回家继续生儿育女去。唉，什么时候能回家啊！”
　　“回来了！”
　　一声喊，从窄路上传来，打断了河滩上的对话。四个官差，每人背上背着一捆东西，很快就来到了河滩处。
　　“大哥，谢谢你们！这些银子，你们收下。山上什么都没有，没有报答你们的。”龚老大往四十汉子手里递着银子。
　　四十汉子推辞着说：
　　“要银子做啥？这里不是银子的问题，是冷呀！我们也只想回家，只想早点回家！只有家里才暖和啊！快上山去吧。你们平安，我们也就平安了。听老人们说，以前发生瘟疫，都派军队去，不少军人去了就回不了。他们在处理瘟疫尸体中，也感染瘟疫死亡了。我们要能活着回去，一是老天保佑，一是你们平安啊！”
　　“官爷们是好人，老天保佑好人！你们一定能平安回去的。相信，如果龚家椅子真的出现了瘟疫，就是死，我们也不会下山的。这点银子有用没用，你们先拿着。”龚老大说完，把一锭银子放在了石块上。四个人背着被子和中药，告别官差上山去了。
　　“这些官差还不错，朝廷军队中的好人也不少。”学镒边走边说。
　　“他们还不是看着银子。如果不给银子，他们会给你办事？”学俭说。
　　“只要给银子人家给你办事就好办，如果给银子也找不到人办事，那才惨。海龙囤的杨土司，最后不是给金山银山，也没人帮他守海龙囤了吗？”徐姑娘说。
　　龚老大听着，不好说话。走了一段路，龚老大才说：
　　“人在江湖，都有难处。我刚下来，他们也不放我出去。还有，你们没见到他们看到我时的样子，一个个转身就往沟上头跑，像见了魔鬼。确实，他们不让，我要闯出去，他们也没法。他们跑了，我更能出去了。我一出去，镇子上的恐慌会咋样？就连累这些好心的官差了。他们只是兵，他们也是无奈无辜的。如果朝廷调不动兵，官府调不动人，可能就乱套了。四十汉子说的都是良心话。谁不想早点回家？我给他们一点银子，不是求他们，只是报他们相助之恩。如果，他们真的不让我们下山，乱箭射人，再大的本事也出不去。不买被子，不准备一点草药，这山上凉，如果出了毛病，谁知道我们能不能活着下山？还谈什么香火？遇到这群官差，也算我们的福气了。他们尽责，但是不冷漠，不少善良……”
　　“龚大哥，听到你这些话，觉得你好像八十老爷爷。你咋懂这么多？”徐姑娘说。
　　“不是我懂。这么几年，我好像都是在保命中过日子。经历多了，见到的多了，想法就多了。我曾经也是心高气傲，可是，如果不是遇上李老爹，我死在牢中也没人知道。如果，我们不是遇到独峰山那些好人，不是遇到徐老爹这样的好人，我们能不能逃到这里，谁知道？我不是不心疼银子。银子没有了可以挣，可以赚，命没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们在赌命，这些官差也是在赌命，谁稀罕银子？大难面前，人也善。今天你帮人，说不定明天就是人帮你……”
　　“当初李老爹帮你，现在你帮了我们！”徐姑娘说。
　　一路上，只有学俭的话少一些。他听着，他感觉到龚老大和徐姑娘的不少话都是说给他听的。这些道理他明白，可他一想到自己的遭遇，想到家里和徐家沟的遭遇，他的思想就没法转弯，他就没法看到官府的好，没法看到那些官差的好。哪一件惨祸不是官差助纣为虐造成的？他也知道，官差不听官府的，他们也交不了差。就像他在海龙囤，不听杨土司的行吗？一听他的就干错事，就干恶事。他学俭不是也眼睁睁看着不少无辜的家庭被抢遭殃吗？如果要不听恶官的，就只有逃跑，就像他。能逃到平安时，已经是老天开眼了。他学俭能活到今天，已经是老天保佑了。他的那么多伙伴，不就惨死在海龙囤那大火中了吗？
　　学俭一路听一路想，他对龚老大和徐姑娘的话一点不反感了。他知道，龚老大怕他心气不顺惹事闯祸，龚老大抛弃了家人来救他们兄弟，就是想他们李家的香火不断啊！他也知道，现在龚老大也没法放心，晚上睡不踏实。龚家椅子的大头瘟没有弄明白，龚老大没法安心啊！上山时，龚老大的那一跪，他李学俭怎么能忘？
　　走到梯田处，他们看到了太阳。阳光黄红黄红的，在梯田里铺上了一层纱。这层纱里，是一层黑黑的灰，是烧田地留下的。这层黑灰像棉被一样盖在田里、地里、路上。龚老大看见这层灰，笑了，好像得到了一床保温被。他抬头看看天空，雨后的天空真蓝，蓝得没有一丝云彩。
　　“好美的天啊！”学镒喊了起来。
　　“就是！这是好兆头，我们肯定平安了！我想，龚大嫂和大叔他们肯定也平安！”徐姑娘喊道。
　　“如果连续几天的太阳照晒，我们都没事，这龚家椅子就没有瘟疫病菌了，那时，我们可能就真正平安了。”学俭说。
　　来到房子边，四个人都惊讶起来！他们看到楼梯上放着捆好的被子，厨房灶台上放了铁锅，水瓢。谁来过？
　　“龚大嫂他们回来了？”徐姑娘问道。
　　“爹——爸——”龚老大跑到屋外的田埂上喊起来。
　　“龚大嫂——”徐姑娘也跑到屋外喊起来。
　　他们的喊声飘到很远，在山谷里窜着。龚老大围着屋子找了一圏，没有找到人。他沮丧地回到屋里，这被子，是他睡过的，家里人知道他回家了？怎么不见他呢？难道他们真的感染了大头瘟？还是家人怕他感染了大头瘟，所以不敢接触他？喜悦的心一下又紧张起来。
　　龚老大小跑着到其他人家的屋子去看，也没有人。他看着雨后的路，路上有脚印，他顺着脚印往前找，可脚印在山脚的乱石中消失了。看到脚印，龚老大揪着的心更切了，虽然他知道龚家椅子的人逃到山里去了，但是他不知道他们是否平安，不知道他们是否感染了大头瘟，如果现在就看到他们站在他面前，健健康康地对着他笑，该多好啊！
　　龚老大想着，他有进山去找的冲动了。可是，走了几步，他又犹豫了，如果找到的亲人，真的感染了大头瘟，他还能回来吗？他一回来不就害了学俭他们吗？算了，如果没有得病，他们是安全的；如果得了病，找着又怎样？龚老大想着，望着那椅背一样的山崖，流着泪。
　　“龚大哥，他们肯定在山里，我们去找吧。”学镒说。
　　听到学镒的话，龚老大才发现他们在跟着他，他才庆幸自己忍住了冲动。龚老大牵起衣袖擦了擦眼睛，摇摇头说：
　　“哪里找啊！走吧，我们回去吧。在家里等。如果他们活着，如果他们好好的，他们一定会回来的。我们烧田地，那么大的烟火，他们肯定看到了。”
　　四个人默默地走回屋里。龚家屋子出现的被子，被送回来的锅，是龚老大的家人还是村里送的，都只是一种猜测，送回来却不见面，究竟是为什么？这让四人的心更紧了。
　　龚老大又开始熬药，预防瘟病的药，熬好后，每人喝了一碗，然后，龚老大开始做饭。
　　“下午，我们去把每家的屋子熏烤一下吧。这是木屋，得小心火灾。”龚老大一边放柴，一边说。
　　“我们不懂，龚大哥吩咐就是了，我们听你的。”学镒说。
　　“还真不好弄。火苗总是要窜起来。如果在屋外烧草药，药烟进到屋里的又不多。在屋里烧草药，随时都可能把木屋引燃……”龚老大一边想着一边说。
　　“这样吧，我们找几个石板，石板上钻一些鸡蛋大的孔眼，砌一个石头笼子，在笼子里烧草药，让药烟从孔眼里出来，火苗却窜不出来，这样就安全了。”学俭说。
　　“哥！这个办法真好！”学镒喊了起来。
　　“用村里那个石窠吧，钻了孔眼的石板就盖在石窠上，就像这灶坑一样，这样更简单。”龚老大受到学俭的启发，突然想到了平时舂东西用的石窠。
　　“这更好。真是三个臭皮匠胜了诸葛亮。”学镒又喊了起来。那可爱的样子，把屋里的人都逗笑了。
　　吃了饭，龚老大和学俭比着石窠找了一块不厚的石板，用錾子在上面打了一些孔，放在石窠上，先把他家的房子熏烤了。浓浓的草药味，弥漫着每个房间，房间里充满了草药味的芳香。然后，龚老大和学俭抬石窠，学镒和徐姑娘抱晾晒的草药，挨着顺序去熏烤其他人家的屋子。对于这些事有没有意义，没法去研究。就像求神拜佛一样，是不是就能得到保佑和平安？没人知道。但是，做了，心里就踏实一些。为了这一点踏实，龚老大四人认真地熏烤着每一家的屋子。